“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千百年來，故國鄉(xiāng)土之思，骨肉親人之念，摯友離別之感，牽動了多少人的心弦，“離別”也就自然成為我國古典詩歌中歌詠的重要內(nèi)容。從先秦《詩經(jīng)》到兩漢的樂府，從唐代詩歌到宋元詞曲以至明清的詩文，離別之情唱之不盡，一如長江之水源遠(yuǎn)流長。特別是唐代，由于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由于跌宕起伏的人生際遇，更使得“送別詩”成為唐代詩歌中的重頭戲。而特殊的社會背景，特別的人格追求等，又使得唐人的送別詩有了自己獨(dú)特的特點(diǎn)。

一、別雖一緒  事有萬族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是的，自從有了人類，有了社會，便有了分離，許多本該是天長地久的，卻不得不天隔一方。唐代自然也是如此。這個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經(jīng)濟(jì)繁榮，疆域廣大，國內(nèi)和國際交流頻繁，所以人們的活動場范圍也在不斷擴(kuò)大，人口的流動性增強(qiáng)，上至達(dá)官貴人下到黎民百姓，都有機(jī)會或主動或被動地離開自己的家。所以，唐人送別詩的一個特點(diǎn)就是：送別的種類很多，涉及領(lǐng)域廣泛，而且又都是一往情深。
孟郊的《古別離》、杜甫的《新婚別》寫的是夫妻間的離別，那份別離的幽怨與痛苦，自是感人至深的。李益的《喜見外弟又言別》和柳宗元的《別舍弟宗一》則是兄弟間的骨肉分離，難舍之情溢于言表。而孟郊的《古怨別》、杜牧的《贈別》則極寫情人間的纏綿悱惻。這些可算是親人間的、情人間的離別，而在唐人的送別詩中，抒寫更多的則是同僚間的、朋友間的離別之情。
他們有的是寫送好友到外地去做官的，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和《送梓州李使君》、李白的《送友人入蜀》等，好友外出做官，詩人擺酒相送，其間充滿了殷殷的叮囑和深深的情誼。
還有也是送好友到外地做官的，但際遇不同，與前者相比，他們的友人或同僚卻都是被貶的，這類詩歌，在唐人的送別詩中占了很大的份量，如王勃的《別薛華》、宋之問的《送別杜審言》、劉長卿的《送裴郎中貶吉州》、柳宗元的《重別夢得》等，詩人在送別好友的同時，或表達(dá)政治上的失意，或渲泄對朝廷的不滿，或表明對友人遭遇的同情與寬慰，感情深切而感受人。
還有一類送別，也與做官有關(guān)，那就是送友人去遠(yuǎn)征的，如陳子昂的《送魏大從軍》、岑參的《送李副使磧西行軍》等，這些多是邊塞詩人的作品，充滿豪情壯志，感情慷慨激昂。
相比之下，下面的這類送別詩，可能會讓人的心情輕松一些，那就是送友人去遠(yuǎn)游的，也可能是詩人多半不愿把“柴米油鹽”放在詩中表現(xiàn)出來，所以，我們讀不到多少他們?yōu)樯嫸奶幈济Φ木渥?，更多的倒是游山玩水的閑情逸致。如杜荀鶴的《送友人游吳越》、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劉長卿的《餞別王十一南游》等，這些詩毫無悲酸之態(tài)，也不故作豪放語，意境高遠(yuǎn)，情深意濃。
以上都是送人離家的，唐詩中還有一類則是送人歸家的，如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李白的《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溫庭筠的《送人東歸》等，就是送人回家的，而王維的《送秘書晁監(jiān)還日本國》、韋莊的《送日本國僧敬龍歸》則是送友人回國的了。這類詩中還有一種，如劉長卿的《送靈澈上人》、《送嚴(yán)士元》、王維的《送別》，雖然送的是出家人或隱士，卻也可以算作是送人回家的，只是這個家有些抽象而已。
此外，唐人送別詩中還有一類，那就是無論是送人的還是被送的，都不是主人，如司空曙的《云陽館與韓紳宿別》、杜牧的《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鄭谷的《淮上與友人別》、權(quán)德輿的《嶺上逢久別者又別》等，這里的送者和行者，都是旅途中的一個匆匆過客，其送別的情緒則別有一翻味道，讓人深思，耐人尋味了。

二、手法多樣   情深意長
送別詩首先是抒情詩，詩人們在抒發(fā)心中的情感時，有的直抒胸臆，有的借景抒情，有的使用比喻……那么，在唐人的送別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手法也是多種多樣的。
好友分別，離情別緒自是深重，深情厚誼不吐不快，所以，在唐人的送別詩中，有很多是直抒胸臆的作品，如高適的《別董大》：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
莫愁閃途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
前兩句直寫落日之景，后兩句直寫真誠情誼，全是肺腑之言而毫無保留阻礙，慷慨悲歌，一吐為快。再如李白的《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話潭水身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前兩句敘事，后兩句抒情，友情之厚，深及千尺，借助潭水直抒胸臆，至于“相送情無限，沾巾比散絲。”則更是把濃重的離愁別緒直吐出來而不假任何掩飾。
當(dāng)然，直抒胸臆是一種坦誠，是深情厚誼的最直接的體現(xiàn)，但是，深摯的情感又往往是說不盡道不完的，所以有很多詩人不愿去仰聲長呼，而是借助別的方式表達(dá)出來，于是他們找到了借景抒情這一法寶。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的確，景物在有情人的眼中是會變的，它會因人的情緒的不同而不同。所以，在送別詩中，詩人們在送別時的眼前的景物也都往往附上了濃重的情感的色彩。唐人的詩本就重情趣，重意趣，他們在表現(xiàn)“情”與“意”的時候，往往都要借助“景”或“境”，這一點(diǎn)在唐人的送別詩中也有深刻的體現(xiàn)，是唐人送別詩一個相當(dāng)顯著的特點(diǎn)。如李白的《送友人》：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從茲去，蕭蕭班馬鳴。
首聯(lián)寫送別的地點(diǎn)在郊外，青山白水，景色如畫，但一“橫”一“繞”就把不愿分離的惜別之情借助山水表達(dá)出來。中間兩聯(lián)更寫離別的深情，頷聯(lián)想象別后友人的行程，表達(dá)了對友人的殷切關(guān)懷，頸聯(lián)“浮云”象征友人行蹤不定，“落日”隱喻詩人依依惜別的深情，情景交融，扣人心弦。尾聯(lián)情意更切，馬猶如此人何以堪。整首詩借景抒情，新穎別致不落俗套，感情真摯而感人。
再如劉長卿的《餞別王十一南游》：
里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
長江一帆遠(yuǎn)，落日五湖春。誰見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友人遠(yuǎn)去，頻頻揮手，依依惜別，但詩人沒有直抒心中所想，借送別處長江兩岸的景物入詩，用一“望”字把眼前景和心中情融為一體，讓煙水、青山、飛鳥來烘托自己惆悵的心情，“空”字不只點(diǎn)出被送友人遠(yuǎn)了，同時寫出了此時詩人空虛寂寞之情，五六句寫心隨友人去了，直到目的地，最后又回到現(xiàn)場，久久不忍歸去，無限愁思寄予白蘋，真正做到了情景交融，且首尾相應(yīng)。而歷來為人們所推重的薛濤的那首《送友人》則更是情景交融的典范之作：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
開首兩句直落別浦晚景，秋季相送格外難堪，眼前的景色令人凜然生寒，而且此處不盡寫景，暗用蒹葭詩意，以表達(dá)一種友人遠(yuǎn)去，思而不見的情緒，使詩的內(nèi)含大為深厚，三句似寬慰的語調(diào)，與前句隱含的離傷構(gòu)成一個曲折，表現(xiàn)出相思情意的執(zhí)著，末句美夢難得，一句之中層層曲折，將難堪之情推向高潮。
借景抒情這種藝術(shù)手法，自從產(chǎn)生以來，一直都是最常用的抒情手法之一，用在詩歌中的更是俯拾即是，因?yàn)殡x開了景而純粹去談情，仿佛這情便沒有了著落。所以，在唐人的送別詩中，幾乎每首詩都有借景抒情的例子。但我以為借景抒情的最高境界則是：融情入景，把一段濃濃的深情，深婉含蓄地藏在簡淡的、似乎是不經(jīng)意間得來的景中，只留下若隱若現(xiàn)的一截絲頭，讓讀者去發(fā)現(xiàn)、去抽取，越抽越多，牽出一腔心事，跌宕起伏，意味深遠(yuǎn)，一如醇酒，雖清洌而味厚，時愈久而愈香。
如張說的《送梁六自洞庭山》就是這類詩歌較為典范的例子：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見孤峰水上浮。
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
在這首標(biāo)志七絕進(jìn)入盛唐的詩中，詩人便深深地掩藏了自己的心事，只含蓄地借助景物透露給我們些許信息：眼見友人離去，秋波浩渺中征帆漸遠(yuǎn)，直入朝廷去了，而自己卻謫居岳州，遙無歸期，一個“孤”字語帶雙關(guān)，失落與孤寂的情緒便漸上心頭了，而一個“浮”字又頓生撲朔迷離之感，峰浮于水，人浮于世，飄泊之愁便更濃了，第三句明寫傳說中的神仙“不可接”，實(shí)是友人“不可接”，友人遠(yuǎn)去的地方——朝廷“不可接”，于是一片凄婉的心事就在這簡淡的秋景中浮現(xiàn)，隨著悠悠的湖水蕩漾起伏，言有盡而意無窮。嚴(yán)羽在評價唐詩時說：“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 以此來評價這類詩歌當(dāng)不為過。
再如劉長卿的《送靈澈上人》：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荷笠?guī)﹃?，青山?dú)遠(yuǎn)歸。
即景抒情，情在景中，寫景有一種淡淡的意境，精美如畫，竹林寺遠(yuǎn)，鐘聲觸動思緒，歸影勾起詩人的歸意，但詩人形象隱于詩外，在閑淡的意境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不遇而閑適，失意而淡泊的情懷。但這種情懷全在意境之中，詩人一句也沒有說。卻深得融情入景之三味。
融情入景的寫法，還有一類是詩人使用了比喻，將心情托負(fù)于物象，比如同樣是劉長卿的詩《重送裴郎中貶吉州》：
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遠(yuǎn)，青山萬里一孤舟。
末一句寫友人遠(yuǎn)去，一葉孤舟順?biāo)?，?shí)則上更寫友人身為逐臣，飄泊無定，正如孤舟，同是逐臣，此情更堪傷懷，讀來令人黯然神傷。而王維的那首《送沈子福之江東》中的名句：“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更把相思之情比喻成無邊春色，直送友人到天涯海角去了。
以上俱是在送別時，借身邊之景來抒離別之情，在唐人的送別詩中，還有一種則是寫別后之景，抒離別之情的。
如王勃的《江亭月夜送別二首》其二：
亂煙籠碧砌，飛月向南端。
寂寞離亭掩，江山此夜寒。
寫送別，而不寫分別時的情境，卻寫別后之情，寫別后之情，我們也不能明白地看到，我們只能見到別后之景、別后之境：寒煙漸漸升起，月華慢慢逝去，夜色深沉冷寂，江亭人去亭空。友人去后，詩人顧望留連之狀躍然浮現(xiàn)紙上，凄涼寂寞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可謂深得借景抒情、融情入景之妙。而許渾在他的《謝亭送別》中寫到：“日暮酒醒人已遠(yuǎn)，滿天風(fēng)雨下西樓?！币彩峭惖氖址?，因送別而醉，醒來時暮色蒼茫暗淡，風(fēng)雨迷蒙凄清，于是心情也更加悵惘空虛，凄暗孤寂。更有妙者如王維的《山中相送》：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明年春草綠，王孫歸不歸？
不寫送別，只把道別作暗場，而寫別后的寂寞之感、悵惘之情。離愁往往在別后當(dāng)日的日暮而更濃重、更稠密，但詩人卻只用“掩柴扉”這一生活中極為平凡的動作來表達(dá)，把濃厚深摯的情感，掩藏在這一看似不經(jīng)意的動作之中，味外有味，令人神遠(yuǎn)。至于“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 ，“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船風(fēng)” 則是想象別后遠(yuǎn)的友人的處境而別有一翻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