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進賈府》節(jié)選自《紅樓夢》第三回。文中，不僅《紅樓夢》中的各類人物第一次進行了公開的總亮相，而且對故事情節(jié)展開的主要場所——賈府也首次作了最直接的展示。此外，對于如何讓不同身份與地位的人物有次序地適時出場，以及如何展現(xiàn)賈府各處的建筑及裝飾特點等，曹雪芹都作了精心的安排與布局。
　　對于這次亮相與展示，通常情況下，有的老師是把目光集中在或評點介紹三春的容貌，或講解王熙鳳的性格，或分析寶黛的個性，或探討賈府的宏大建筑和煩瑣禮節(jié)等方面；有的老師是引導(dǎo)學(xué)生關(guān)注作者寫法的多樣性；有的老師則干脆抓住這次會面中人物的“哭”與“笑”，指導(dǎo)學(xué)生體會黛玉的聰慧敏感、鳳姐的八面玲瓏，以及寶玉的至真至情。應(yīng)該說，針對這些知識點進行分析都不錯。不過，這樣的教學(xué)定位顯然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因為，這樣的教學(xué)定位明顯忽視了文本的整體價值，忘記了更高層次意義上的追問：（1）曹雪芹寫《林黛玉進賈府》的目的有哪些？（2）最根本的目的又是什么？
　　要回答這些問題，就不能脫離原著的邏輯體系。《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3月北京第1版，1985年12月湖北第7次印刷）第二回的后校記（一）中說：“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說明，則成何文字？故借冷子興一人略出其文，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極大也。”由此可見，借林黛玉的眼睛寫賈府，交代作品中人物生活的典型環(huán)境，應(yīng)該是曹雪芹的寫作目的之一。不過，林黛玉顯然不同于《孔乙己》《祝福》中的“我”。因為，她是曹雪芹筆下的一個藝術(shù)精靈，是《紅樓夢》諸多人物里一個不屈的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大寫的人。事實上，曹雪芹寫《林黛玉進賈府》的根本目的應(yīng)該是展示林黛玉生活的環(huán)境與空間，并暗示這個藝術(shù)精靈的人生命運。因此，正如《陳奐生上城》《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的陳奐生與林沖一樣，林黛玉應(yīng)該是《林黛玉進賈府》中的主角。然而，這一點在我們的教學(xué)中卻時常得不到充分的重視。
　　其實，林黛玉寄身賈府實在是一件萬不得已的事。母親去世后，父親無續(xù)弦之意，林黛玉只好遠赴千里，投靠母親的母親。這對一個孤兒寡女來說，確實是蒙受了一重又一重的悲涼。我們知道，人物的命運離不開人物生存的環(huán)境，而且與之相關(guān)的人、事以及人物的性格特點等又往往決定著人物本身的命運。
　　我們先看林黛玉生活的環(huán)境——賈府的大體情況。《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有這樣的敘述：“如今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對于賈府的“講排場”“費用無度”與“生齒日繁”，《林黛玉進賈府》也借林黛玉之眼給我們作了展示。比如，幾個三等仆婦的吃穿用度已是不凡，而轎夫的使用、榮國府內(nèi)外的布局、裝飾以及賈母吃晚飯的場面等，均表現(xiàn)了賈府的排場與奢華；結(jié)尾，丫鬟、傭人的配備——一個小姐約有十二三人之多，更是可見“生齒日繁”。至于子孫后代，無論是寧國府的賈珍、賈蓉還是榮國府的賈赦、賈璉、賈環(huán)等輩，均是不學(xué)無術(shù)之徒與蠅營狗茍之輩。用《紅樓夢》第六十六回柳湘蓮對寶玉說的話講，就是“你們東府（寧國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
　　的確，林黛玉生活的賈府就如一幢百年老屋，外在的宏大與繁華已經(jīng)掩蓋不住內(nèi)在的腐朽與骯臟。不僅如此，賈府還如一頭怪獸，每天都蠶食著尤二姐等人的肉體與襲人等輩的靈魂。由此推論，賈府就是一口大染缸，進入者鮮有不被其玷污的。然而，在賈府的世界里，林黛玉卻是一股清泉——不過，她面對的卻是一個污濁的池塘。
　　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顯然是賈府的天堂。然而，它卻幾乎與監(jiān)獄無異。因為，它的那種封閉既窒息了靈魂又囚禁了自由——即便是我們今天閱讀，依然可以感覺到一顆顆晶瑩的靈魂被囚禁的悲慘。
　　（作者單位：湖南安鄉(xiāng)一中）
　　

　　我們再看《林黛玉進賈府》中與林黛玉命運直接相關(guān)的人物。
    首先是賈母——她雖然不是賈府家政、財政大權(quán)的掌握者，卻是這一貴族之家無上威權(quán)的偶像。文中，僅借吃晚飯的一個場面，就概括描寫了她平素享受的供奉——“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旁邊丫鬟執(zhí)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這氣勢，這氛圍，這禮儀，無一不在表現(xiàn)這一膏粱錦繡之家的繁文縟節(jié)，又無一不在渲染這位“老太君”的無上威嚴與地位。
    一見面，黛玉“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其實，只要仔細分析，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面可憐的成分要多于疼愛——用王熙鳳的話講，就是“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此外，從后面黛玉問“姊妹們讀何書”時，賈母的反應(yīng)是讀的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就可以看出在賈母心中只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由此可見，才華橫溢的林黛玉要入賈母的法眼，無疑是有難度的，更何況她還“有不足之癥”，“嬌襲一身之病”。
    其次是王熙鳳。這是《紅樓夢》中作者著墨較多的一個人物。文中，從言行上看，她放誕乖巧；從穿著上看，她俗氣貪婪；從外貌上看，她風騷而有殺氣——“粉面含春威不露”，用仆人的話講，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從地位上看，由于王夫人的關(guān)系，再加上能討得賈母歡心，她算是賈府中的實力派，如“月錢”及日常用品都要經(jīng)她之手。值得注意的是，文中作者似乎處處都在將王熙鳳與林黛玉進行對照。很顯然，王熙鳳與林黛玉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人——如果林黛玉一直有賈母撐腰，王熙鳳對林黛玉會一直“熱情”有加，一旦林黛玉失去賈母的歡心，或者林黛玉會成為她維持在家族中地位的障礙，王熙鳳就完全有可能對林黛玉落井下石或“借刀殺人”。事實上，正是因為有了這一次的見面，《紅樓夢》后面寫為寶玉沖喜時，王熙鳳用了調(diào)包計才不出人意料。
    最后是賈寶玉——一個多情與泛情者?！都t樓夢》中，寶黛初次見面雖有電光火石發(fā)生，但摔玉事件的發(fā)生還是顯露了寶玉的癡性與呆性。不過，在禮法森嚴的世界里，寶玉的這種癡性與呆性無疑是值得贊美與歌頌的。因為，這是一種叛逆，可以真實地表現(xiàn)寶玉的至真至性。當然，這也是一種毀滅性的舉動，尤其是在那個時代。因為，它根本無法穩(wěn)妥地承載起一份真摯的情感。由此可見，從寶黛第一次見面開始，作者就透過對寶玉言行舉止的描寫，為一場即將上演的愛情劇設(shè)置了較為濃厚的悲涼氣息——林黛玉一進賈府，便陷身于千手千眼的佛禁之中，和其他眾多的“紅樓兒女”一樣，她面前的道路已經(jīng)非常狹窄。
    當然，在賈府的世界里，林黛玉也可以獲得世俗的幸福，就像襲人等人一樣走一條庸俗化、奴性化的道路。然而，性格即命運。林黛玉一進賈府，就“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去”，猶如一只穿過鬧市的小獸。顯然，她的這種敏感多慮與溫文爾雅，更多的是出自一種生命的本能，或是一種性格的外在表現(xiàn)。至于她性格的內(nèi)在東西，《紅樓夢》第二回中她的啟蒙老師賈雨村如是說：“我這女學(xué)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此女。”由此可知，林黛玉大放光彩的是她那種不同流俗的個性。這種個性，《林黛玉進賈府》中也有表現(xiàn)：一是借眾人之目——“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tài)度”；二是借王熙鳳之目——“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通身的氣派”；三是借寶玉之目——“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與眾各別”。此外，《紅樓夢》中林黛玉筆下的一系列詩句也表現(xiàn)了她的這種個性，如“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等。詩為心聲，林黛玉正是因為擁有這種不同流俗與孤傲剛強的個性，又身處賈府這樣的世界，她這個藝術(shù)精靈才有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浩歌。
    是擁有還是放棄，是生存還是死亡，每個人都必須作出自己的選擇。林黛玉也不例外。
    此時，我們回過頭來把作者對賈府布局及裝飾的介紹與描摹，以及對眾多人物形象的刻畫與林黛玉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看，整篇文章便渾然一體了。與此同時，林黛玉這個藝術(shù)精靈的悲劇命運也在作者的暗示中悄悄拉開了序幕。的確是，“一入賈府深似海，大觀園里有風波。莫道心眼如針鼻，寄人籬下苦楚多。蘭心蕙質(zhì)難自棄，斑竹落花易生悲。一朝無力風霜舞，三魂渺渺向天歌”。
    （作者單位：湖南安鄉(xiāng)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