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 宋微子世家》選（附譯文）

微子開者①，殷帝乙之首子而帝紂之庶兄也②。紂即立，不明，淫亂于政，微子數(shù)諫，紂不聽。及祖伊以周西伯昌之修德，滅國，懼禍至，以告紂。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為！”于是微子度紂終不可諫，欲死之，及去，未能自決，乃問于太師、少師曰：“殷不有治政，不治四方。我祖遂陳于上，紂沈湎于酒，婦人是用，亂敗湯德于下。殷既小大好草竊奸宄，卿士師師非度，皆有罪辜，乃無維獲，小民乃并興，相為敵仇。今殷其典喪！若涉水無津涯。殷遂喪，越至于今。”曰：“太師、少師，我其發(fā)出往？吾家保于喪？今女無故告予，顛躋③，如之何其？”太師若曰④：“王子，天篤下災(zāi)亡殷國，乃毋畏畏，不用老長。今殷民乃陋淫神祇之祀⑤。今誠得治國，國治身死不恨。為死，終不得治，不如去。”遂亡。

　　 ①微子開：《尚書·微子之命》云命微子啟代殷后。今此名開，是避諱漢景帝的名。　?、谑郑骸秴问洗呵铩吩粕⒆訒r(shí)母猶為妾，及為妻而生紂。故微子為紂同母庶兄也?！　、垲嵻Q：《集解》曰：“躋猶墜也?？诸崏嬘诜橇x，當(dāng)如之何也。”　?、苋簦喉??！　、萆竦o（ｑì，齊）：天曰神，地曰祇。

　　 箕子者，紂親戚也。紂始為象箸，箕子嘆曰：“彼為象箸，必為玉杯；為杯，則必思遠(yuǎn)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輿馬宮室之漸自此始，不可振也。”紂為淫泆，箕子諫，不聽。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為人臣諫不聽而去，是彰君之惡而自說于民①，吾不忍為也。”乃被發(fā)詳狂而為奴②。遂隱而鼓琴以自悲，故傳之曰《箕子操》③。
　　 王子比干者，亦紂之親戚也。見箕子諫不聽而為奴，則曰：“君有過而不以死爭④，則百姓何辜！”乃直言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之心有七竅，信有諸乎？”乃遂殺王子比干，刳視其心⑤。
　　 微子曰：“父子有骨肉，則臣主以義屬。故父有過，子三諫不聽，則隨而號(hào)之；人臣三諫不聽，則其義可以去矣。”于是太師、少師乃勸微子去⑥，遂行。

　　 ①說：通“悅　?、诒唬和?/SPAN>“披”； 詳：通“佯”。　?、邸痘硬佟罚骸讹L(fēng)俗通義》曰：“其道閉寒憂愁而作者，命其曲曰操，操者，言遇災(zāi)遇害，困厄窮迫，雖怨恨失意，猶守禮義，不懼不懾，樂道而不改其操也。”　　④爭：通“諍”，直言相勸。　?、葚?/SPAN>(ｋū，枯)：剖開而挖空。　?、尢珟?、少師：《集解》曰：“太師，三公，箕子也。少師，孤卿，比干也。”《集解》又云：“時(shí)比干已死，而云少師者似誤。”

　　 周武王伐紂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軍門①，肉袒面縛②，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于是武王乃釋微子，復(fù)其位如故。
　　 武王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xù)殷祀，使管叔、蔡叔傅相之。

　　 ①造：往，到?！　、谌馓幻婵`：《索隱》云肉袒者，袒而露肉也。面縛者，縛手于背而面向前也。

　　 武王既克殷，訪問箕子。
　　 武子曰：“于乎！維天陰定下民，相和其居，我不知其常倫所序。”
　　 箕子對(duì)曰：“在昔鯀堙鴻水①，汩陳其五行②，帝乃震怒，不從鴻范九等，常倫所③。鯀則殛死④，禹乃嗣興。天乃錫禹鴻范九等，常倫所序。
　　 “初一曰五行；二曰五事；三曰八政；四曰五紀(jì)；五曰皇極；六曰三德；七曰稽疑；八曰庶征；九曰向用五福，畏用六極。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曰稼穡。潤下作咸，炎下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治，明作智，聰作謀，睿作圣。
　　 “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
　　 “五紀(jì)：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歷數(shù)⑤。
　　 “皇極：皇建其有極，斂時(shí)五福⑥，用傅錫其庶民⑦，維時(shí)其庶民于女極⑧，錫女保極。凡厥庶民，毋有淫朋，人毋有比德，維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⑨，女則念之。不協(xié)于極，不離于咎⑩，則受之。而安而色，曰予所好德，女則錫之福。時(shí)人斯其維皇之極。毋侮鰥寡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為，使羞其行(11)，而國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穀。女不能使有好于而家，時(shí)人斯其辜。于其毋好，女雖錫之福，其作女用咎。毋偏毋頗，遵王之義。毋有作好，遵王之道。毋有作惡，遵王之路。毋偏毋黨，王道蕩蕩。毋黨毋偏，王道平平(12)。毋反毋側(cè)，王道正直。會(huì)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王極之傅言，是夷是訓(xùn)(13)，于帝其順。凡厥庶民，極之傅言，是順是行，以近天子之光(14)。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qiáng)不友剛克(15)，內(nèi)友柔克(16)，沈漸剛克(17)，高明柔克。維辟作福，維辟作威，維辟玉食(18)。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臣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人用側(cè)頗辟，民用僭忒(19)。
　　 “稽疑(20)：擇建立卜筮人(21)。乃命卜筮，曰雨，曰濟(jì)(22)，曰涕(23)，曰霧，曰克，曰貞，曰悔，凡七。卜五，占之用二，衍忒(24)。立時(shí)人為卜筮，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女則有大疑，謀及女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女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25)，而身其康強(qiáng)，而子孫其逢吉(26)。女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從，龜從，筮從，女則逆，庶民逆，吉。庶民從，龜從，筮從，女則逆，卿士逆，吉(27)。女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作內(nèi)吉，作外兇(28)。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兇(29)。
　　 “庶征：曰雨，曰陽，曰奧，曰寒，曰風(fēng)，曰時(shí)。五者來備，各以其序，庶草繁廡(30)。一極備，兇。一極亡(31)，兇。曰休征(32)：曰肅，時(shí)雨若；曰治，時(shí)晹若；曰知，時(shí)奧若；曰謀，時(shí)寒若；曰圣，時(shí)風(fēng)若。曰咎征(33)：曰狂，常雨若；曰僭(34)，常晹若；曰舒，常奧若；日急，常寒若；曰霧，常風(fēng)若。王眚維歲(35)，卿士維月，師尹維日。歲月日時(shí)毋易，百谷用成，治用明，畯民用章(36)，家用平康。日月歲時(shí)既易，百谷用不成，治用昏不明，畯民用微，家用不寧。庶民維星，星有好風(fēng)，星有好雨。日月之行，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
　　 “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37)，五曰考終命(38)。六極(39)：一曰兇短折(40)，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
　　 于是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鮮而不臣也。
　　 其后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其詩曰：“麥秀漸漸兮(41)，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與我好兮！”所謂狡僮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

　　 ①鴻：通“洪”。　?、阢?/SPAN>(ｇū，骨)：擾亂?！　、?/SPAN>(ｄù，妒)：敗壞?！　、荛?/SPAN>(ｊí，極)：誅戮?！　、輾v數(shù)：推算歲時(shí)節(jié)候?！　、迺r(shí)：通“是”。　?、吒担和?/SPAN>“敷”，布?！　″a：賜也?！　、嗯和?/SPAN>“汝”，你。　?、嵊校和?/SPAN>“又”?！　￠?/SPAN>(ｙóｕ，猶)：謀劃?！　、怆x：通“罹”，遭受。　　咎：罪責(zé)?！　?/SPAN>(11)羞：進(jìn)?！　?/SPAN>(12)平(ｂｉàｎ，辨)平：當(dāng)作“■”，清明可辨貌。(13)夷：通“彝”，一定的法則?！　?/SPAN>(14)近：益，增加。　　(15)支：順?！　?/SPAN>(16)內(nèi)：《索隱》曰內(nèi)當(dāng)為燮，和。　　(17)沈：通“沉”。　　漸：通“潛”?！　〕?、潛，均有在下的意思，當(dāng)指勞動(dòng)人民?！　?/SPAN>(18)維辟作福，維辟作威，維辟玉食：《集解》曰：“辟，君也。玉食。美食。不言王者，關(guān)諸侯也。”“作福，專爵賞也。作威，專刑罰也。玉食，珍美也。”　　(19)僭忒：逾越常規(guī)，心懷惡念。　　(20)稽：通“乩”，舊時(shí)迷信者求神降示的一種方法。能為人決疑治病，預(yù)示吉兇。(21)卜筮：《集解》云：”龜曰卜，蓍曰筮?！　?/SPAN>(22)濟(jì)：通“霽”，兆象雨止?！　?/SPAN>(23)涕：《尚書》作“■”，兆象氣絡(luò)繹不絕?！　?/SPAN>(24)衍忒：推演變化?！　?/SPAN>(25)大同：《集解》曰：“大同于吉”。(26)子孫其逢吉：《集解》曰：“動(dòng)不違眾，故后世遇吉也。”　　(27)吉：《集解》曰：“此三者皆從多，故為吉。”　　(28)作內(nèi)吉，作外兇：《集解》曰：“此逆者多，以故舉事于境內(nèi)則吉，境外則兇。”　　(29)用靜吉，用作兇：《集解》云：“安以守常則吉，動(dòng)則兇。”“龜筮皆與人謀相違，人雖三從，猶不可以舉事。”　　(30)奧(ｙù，郁)：通“燠”，暖。　　廡：通“蕪”，草盛。(31)：通“無”。　　(32)休：舊指美善?！　?/SPAN>(33)咎：災(zāi)禍?！　?/SPAN>(34)僭：差失?！　?/SPAN>(35)眚(ｓｈěｎｇ，省)：過失。　　(36)畯：通“俊”?！　?/SPAN>(37)攸：所?！　?/SPAN>(38)考：老?！　?/SPAN>(39)極：懲罰的意思。　　(40)兇短折：《集解》云：“未齔日兇，未冠曰短，未婚曰折。”　　(41)漸漸：麥芒之狀。

　　 武王崩，成王少，周公旦代行政當(dāng)國①。管、蔡疑之，乃與武庚作亂，欲襲成王、周公。周公既承成王命誅武庚，殺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開代殷后，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國于宋。微子故能仁賢，乃代武庚，殷之佘民甚戴愛之。
　　 微子開卒，立其弟衍，是為微仲②。微仲卒，子宋公稽立。宋公稽卒，子丁公申立。丁公申卒，子湣公共立。湣公共卒，弟煬公熙立。煬公即位，湣公子鮒祀殺煬公而自立，曰“我當(dāng)立”，是為厲公。厲公卒，子釐公舉立。
　　 釐公十七年，周厲王出奔彘。
　　 二十八年，釐公卒，子惠公立?；莨哪辏苄跫次?。三十年，惠公卒，子哀公立。哀公元年卒，子戴公立。
　　 戴公二十九年，周幽王為犬左戎所殺，秦始列為諸侯。
　　 三十四年，戴公卒，子武公司空立。武公生女為魯惠公夫人，生魯桓公。十八年，武公卒，子宣公力立。

　　 ①當(dāng)國：掌握國家政權(quán)。　?、谖⒎N：一說微仲乃微子末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