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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說水滸(中)

 指間飛歌 2012-01-28
 
 
第四章 禍水話題
 

扈三娘的婚事與座次

  扈三娘英武而又漂亮,這都沒問題,但水滸世界賦予她的命運卻大成問題。
  扈三娘原是扈家莊千金小姐,她的原許配對象祝彪也年輕勇武,她原本的人生命運,套用一句現(xiàn)代的文藝詞兒來說,充滿了玫瑰色。誰知造化弄人,三莊聯(lián)防竟會被各個擊破,祝家莊主滿門盡滅,她本人被俘,一門老幼又被李逵兩把板斧砍瓜切菜般殺了個一干二凈,只跑了哥哥扈成。身遭如此滅家慘痛,卻又被梁山二寨主宋江做主,許配給了她的手下敗將猥瑣不堪的王矮虎。
  現(xiàn)在就請列位看官一同來翻一翻扈三娘的老公王矮虎的履歷表。這矮腳虎王英“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里見財起意,就勢劫了客人,事發(fā)到官,越獄走了”,就此躥入綠林。王英上清風山為寇后,色心極重。清風山第一次將清風寨文知寨劉高的老婆拿住后,王英命人抬到自己房中,山寨老大燕順聽了,先是大笑,隨后不過對宋江說了句“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這些毛病”便丟開不管。由燕順的反應(yīng)不難推斷,王矮虎如此作為絕非一次兩次,山寨對他“這些毛病”也相當縱容,既如此說,王矮虎犯“這些毛病”的對象,總是運氣很好地碰到“剝削階級”的官太太,而絕沒有良家婦女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待到清風山將陷害宋江的蛇蝎心腸的劉高的老婆第二次捉住后,王矮虎又想淫樂一番,見燕順一刀殺了那女人,竟然要拿刀和山寨老大燕順拼命,以他這種為人,誰又敢保證他一定沒有禍害過良家婦女?這樣的貨色,根本就談不上什么農(nóng)民起義,在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社會都應(yīng)該是嚴打?qū)ο螅欢麉s也上了梁山,成了響當當?shù)牧荷胶脻h。這好漢在攻打祝家莊與扈三娘陣上交手時,竟還色心蠢動,不三不四起來,結(jié)果只十余合便被扈三娘陣上活捉。兩人無論是人品、武功、相貌都相差甚遠,但最后扈三娘竟被宋江極“仗義”地發(fā)給了這條色狼好漢王矮虎。
  扈三娘的婚姻極為不幸已不必說,再看她在梁山大寨中的地位。扈三娘歸入水泊梁山后,業(yè)績遠勝于其他兩位女將顧大嫂、孫二娘,屢屢上馬沖殺,又屢屢有上乘表現(xiàn),這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梁山大聚義后,排座次時,她的排名僅僅是地煞第二十三,總排名第五十九。乍一看,排名中上,似乎也還過得去,但再一細看,就不對了,因為曾被她陣上活捉的原官軍將領(lǐng)、呼延灼的副手天目將彭玘,就排名地煞第七,整高出她十六名,這是憑什么?再看她那低能猥瑣的老公王矮虎的排名,不上不下不多不少,正排地煞第二十二,恰好騎在了扈三娘的頭上,真是妙極。
  而且,通讀《水滸》,又會發(fā)現(xiàn)一樁怪事,就是書中扈三娘幾乎從未開口說過話,這倒真可套用上“失語”一詞。在百二十回本《水滸》中,扈三娘在全書中絕無僅有的一次開口,是在后人插增的征田虎部分。在第九十八回中,說到宋江軍和田虎軍交兵,田軍飛出一騎銀鬃馬,馬上一位少年美貌女將,正是會打飛石的瓊英。宋軍這邊王矮虎卻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色心蠢動,縱馬出戰(zhàn)討便宜,不料又幾乎重演了當年祝家莊前的那一幕,十幾合后被瓊英一戟刺中大腿,倒撞下馬來。這時,啞美人扈三娘終于開口說話了--說出了在百二十回《水滸》中唯一的一句話,那便是:

  賊潑賤小淫婦,焉敢無禮!

  如果說丑詆女性,在下以為全書這方面的筆墨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句話十個字。明明是自己的色狼丈夫邪心大動,討便宜被打,反而罵對方“淫婦”,罵對方“無禮”,而且還在“小淫婦”前一連外送了三個形容詞:“賊”、“潑”、“賤”。對這句話可以有兩種不同的解釋:從女權(quán)主義的立場,可以說這是男性敘事,用男性的話語丑化女性;從現(xiàn)實主義的立場,可以說中國古代女性的思想也同樣浸透了父權(quán)文化,因此她們橫蠻地咒罵傷害自己丈夫--哪怕這丈夫系因品行不端咎由自?。呐詾椤耙鶍D”,也絕非不可能。但無論是女權(quán)主義也罷,現(xiàn)實主義也罷,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這段插增部分的作者,與水滸前七十故事的最初編輯者,在輕鄙女性上達到了高度的一致。

李逵的憤怒

  水滸世界里的女性觀如此,那么眾好漢對女性多持冷淡、排斥和仇視的態(tài)度,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前面說過水滸世界里的梁山好漢有些人是有家眷的,如軍官、財主、文職人員型的好漢,加上草莽或黑道人物中的阮小二、張青、孫新等少數(shù)幾人。但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好漢是光棍,如史進、魯智深、武松、楊志、阮小五、阮小七、劉唐、李逵、雷橫、石秀、燕青、時遷,又如李俊、童威、童猛、張橫、張順以及原來各山頭的大王加上走江湖的薛永、石勇、焦挺等等,如果開出一個光棍清單,在下估計不會少于一百零八將的半數(shù)。
  梁山眾好漢對女色的態(tài)度,大抵是有家室的對女人比較冷淡,每日只是刺槍使棒、打熬筋骨,結(jié)交江湖朋友,說些豪杰事務(wù),這也就難怪有幾位好漢的老婆空閨難耐,紅杏出墻,給他們戴了綠頭巾,當然,這些好漢也究非賣炊餅的武大郎之輩,最后他們無一例外地放出辣手,將枕邊人徹底解決。有家室的好漢中,象金槍手徐寧這類軍官出身的草莽氣不多的人物對待女性也許稍好一些,但稍好到什么程度也不得而知,因為書中根本沒興趣表現(xiàn)他們的家庭生活。
  至于那些原就沒有家室浪蕩江湖四海為家的好漢,他們對女色的態(tài)度幾乎是無一例外地排斥乃至厭憎,尤其是李逵,幾乎是一見到美貌的大姑娘就極不耐煩,其他好漢,也是個個身形如虎食量如牛,精力過人卻毫無性欲。如第三十二回中,獨火星孔亮出場,書中還特地贊了一句“相貌堂堂強壯士,未侵女色少年郎?!?BR>  因此,總的來看,不好女色,是水滸世界極重要的英雄信條,在梁山好漢這邊,除了小霸王周通、矮腳虎王英、雙槍將董平這幾個個別人物以外,其他好漢差不多都能做到這一點。而與眾好漢相敵對的江湖人物,如生鐵佛崔道成、飛天夜叉丘小乙,如蜈蚣嶺的王道人,再加上后幾十回中的淮西巨寇王慶,在這一點上則恰恰相反,個個貪花好色。
  正因如此,武松在蜈蚣嶺松樹林中,一見到身為出家人的王道人摟著一個婦人看月戲笑,便立刻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殺機大動;也正因為如此,李逵一聽到劉太公說搶走他女兒的是宋江,便怒火萬丈地沖上大寨,砍倒杏黃旗,要當堂斧劈了宋江。
  李逵負荊這一段,是一些現(xiàn)代研究者最喜歡引用的一段,因為他們從中讀出了農(nóng)民起義的骨干分子的正氣磅礴、疾惡如仇。
  其實要細說這一段的思想內(nèi)涵,則非常復(fù)雜。這個故事是從元雜劇康進之的《梁山泊李逵負荊》演化而來的,原劇本確乎是要表現(xiàn)梁山眾好漢的浩然正氣,但這個故事移入《水滸》中,雖然大致的情節(jié)沒變,但思想蘊涵卻發(fā)生了微妙的轉(zhuǎn)變。
  說《水滸》里的李逵如此舉動是出于疾惡如仇也可以,只是在水滸世界里的李逵眼中,只有好色才是大惡,殺人放火開黑店都不算,就是他自己也常常兩把板斧不分青紅皂白地向眾生頭上砍去。在李逵心中,宋江一直是仗義疏財?shù)耐昝赖暮脻h偶像,但就是這個偶像,竟還有過與煙花女子閻婆惜同居的前科,這是令李逵一直遺憾地耿耿于懷的地方,而后元夜逛東京,他心目中的“哥哥”竟去鉆娼妓李師師的門路,眉來眼去,丑態(tài)百出:

  李逵看見宋江、柴進與李師師對坐飲酒,自肚子里有五分沒好氣,圓睜怪眼,直瞅他三個。李師師便問道:“這漢是誰?恰象土地廟里對判官立地小鬼?!北娙硕夹?。李逵不省得他說。宋江答道:“這個是家生的孩兒小李?!崩顜煄熜Φ溃骸拔业共淮蚓o,辱沒了太白學(xué)士?!薄?/FONT>

  李逵雖是個渾人,聽不懂太白學(xué)士是哪個廟的和尚,但他肯定知道,他以往無比崇敬視為偶像的“哥哥”,現(xiàn)下正在他無比厭憎的美貌婆娘前拿自己開涮,并且咭咭呱呱笑做一團,原以為是響當當?shù)暮脻h的“哥哥”竟是這等貨色,心中的驚怒和失望可想而知。果然,書中說道“李逵見了宋江、柴進和那美色婦人吃酒,卻教他和戴宗看門,頭上毛發(fā)倒豎起來,一肚子怒氣正沒發(fā)付處?!鼻》晁位兆趤泶恕芭c民同樂”,李逵打翻了幫嫖貼食的超高級篾片楊太尉,又放了把火,才稍出心中這口鳥氣。待到歸途中聽得劉太公說有梁山強人宋江搶走了他女兒,心中的偶像轟然崩塌,再也壓抑不住心中強烈的失望與憤怒,對劉太公的話立刻全信,對燕青道:“他在東京兀自去李師師家去,到這里怕不做出來!”沖上大寨后,又對宋江大叫:
  “我當初敬你是個不貪色欲的好漢,你原來是酒色之徒!殺了閻婆惜,便是小樣,去東京養(yǎng)李師師便是大樣!”
  李逵的這句叫罵列位看官不要等閑放過,李逵要砍殺宋江,與其說是出于為民伸冤的道德義憤,不如說是因宋江觸犯了他心中不可動搖的神圣的英雄信條,即不貪女色,這才是李逵憤怒的真實動因所在。
  那么,為什么水滸世界里的眾好漢對女性抱有如此強烈的敵意?這倒是值得深入探究。

禍水觀的由來

  也許會有哪位朋友說,《水滸傳》輕鄙女性,是因為中國古代女性的地位一向很低,素有輕視女性的文化傳統(tǒng)。但這話也只說對了一半,因為前面已經(jīng)說過,中國古代現(xiàn)實社會中的女性地位低,并不必然導(dǎo)致文學(xué)作品中的女性地位低,恰恰相反,文學(xué)世界里照樣可以有很多光彩照人的女性。
  也許有人會說,那是因《水滸》的作者只熟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月黑殺人、風高放火的綠林強人,不了解女性,不善于寫女性,所以才寫成那個樣子。但這話也不對,通讀《水滸》,就會知道,《水滸》寫閻婆惜和閻婆以及潘金蓮和王婆的幾段,相當細致生動,尤其是第二十四回王婆貪賄說風情一段,筆觸極為細致傳神,單以藝術(shù)性而論,絕不遜于倒拔垂楊柳、武松打虎等經(jīng)典段落,絕對稱得上第一流的筆墨,就連《金瓶梅》這樣的大手筆之作,對此段也幾乎全盤照錄,足見作者寫女性之能。由此也可見,《水滸》貶低女性的寫法,不是因作者才力不足,而是確實別有用心。
  那么這個別有的用心到底是什么?
  有兩種見解值得向大家介紹:
  一種是由孫述宇先生在《水滸傳的來歷、心態(tài)與藝術(shù)》一書中提出的看法,認為仇視婦女,著意宣揚一種女人禍水的觀念,是強盜文學(xué)的典型特征。此書認為,在水滸英雄的故事被寫定成書前在民間流傳講述的二、三百年里,南宋初年北方當?shù)氐目菇鹞溲b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一方面這些帶有強人色彩的抗金武裝的英雄故事與原來的淮南盜宋江的故事融合(參見本小書第一篇之相關(guān)部分),一方面,這些亡命之徒又通過講述水滸故事向民眾宣傳,獲取物質(zhì)支援和兵員補充,同時又講給自己人聽來自娛并作為行動的指導(dǎo)。既然將水滸故事定為強人的宣傳文學(xué),里面的一些問題便迎刃而解,在這些強人的亡命生涯里,對婦女必然持一種防范疑懼態(tài)度:女人可能成為妨礙作戰(zhàn)行動的累贅,女人可能使自己傷身,女人可能軟化這些漢子強悍的亡命意志,女人可能使?jié)h子們爭風吃醋發(fā)生內(nèi)訌,女人還可能和敵對勢力的男人發(fā)生情感成為內(nèi)奸而出賣自己人,……因此作為強人宣傳文學(xué)的水滸故事,通過各種情節(jié)反復(fù)向這些亡命漢子們灌輸“婦女不祥”的觀念,也就成為題中應(yīng)有之義了。
  另一種見解是王學(xué)太先生在《中國流民》一書中提出的。此書認為,一部《水滸》,反映的是游民的價值觀和人生理想,在它成書過程中,游民知識分子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而游民的人生與農(nóng)民不同,他們闖蕩江湖,沖州撞府,流浪已久,家在他們心中早已淡漠了,妻兒對他們沒什么吸引力,甚至還可能是他們成大事的累贅。在六十年代出土的明成化年間(1465-1487)刊刻的《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guān)索出身傳四種》里,開篇便講到,劉備、關(guān)羽、張飛桃園三結(jié)義后,為做一番大事業(yè),關(guān)羽、張飛竟然決定互相殺掉對方的家小(劉備此時是光棍兒),于是張飛跑到關(guān)羽的老家,一口氣殺了關(guān)家大小十八口,只因一時不忍才放走了有孕在身的關(guān)羽的妻子胡氏,而那邊關(guān)羽也同時動手,將張飛一家殺得干干凈凈。這個血淋淋的故事今天讀起來真是觸目驚心,但這就是游民價值觀的真實體現(xiàn)。同樣,《水滸》中的梁山好漢為拉某人上山,也不惜設(shè)計鋤滅其家室,斷絕其對家的依戀,如秦明、盧俊義的上山便是明顯例證。既然游民不重家室,對女性采取漠視乃至敵視的態(tài)度也就不足為奇了,《水滸》中對女性的種種特殊描寫,正是游民心態(tài)的典型表現(xiàn)。
  上面兩種說法,具體結(jié)論不同,但大致思路是非常接近的,即都把《水滸》做為某一特殊社會群體或階層的價值觀和人生理想的體現(xiàn),并認為這一群體或階層在成書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兩種說法都能自圓其說,二者也有相通之處,因為歷史中的游民去強人其實只有一步之遙,他們的心態(tài)本就多有相似之處。至于是否一定要二者間取舍其一,在下以為也未必,文學(xué)闡釋之道,本就見仁見智,這樣兩說并存,也不錯。
  最后要說的是,這種排斥女性的英雄故事的格局后來出現(xiàn)了重大轉(zhuǎn)變。清代出來個文康發(fā)愿要寫一部書,既有《水滸傳》的俠烈故事,又有《紅樓夢》的悱惻情緣,于是女俠十三妹便在《兒女英雄傳》中出籠了。這一戀愛加武俠的變局對后來的武俠小說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此后的武俠小說包括目今風靡海內(nèi)外華人文化圈的新派武俠小說中,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蕙質(zhì)蘭心、魅力足以顛倒眾生的女俠形象,描畫英雄俠骨的同時講說起纏綿故事,讓現(xiàn)代讀者大過其癮。由此,從俠義小說中女性形象的演變,亦可覘知時代精神之動向,當然,這也是個有趣話題,且留待異日分解。
第五章 酒肉話題
 

成甕吃酒 大塊吃肉

  《水滸傳》第六回說道,花和尚魯智深、九紋龍史進在瓦官寺外,合力殺死了崔道成、丘小乙兩個強人后,進入寺里,“尋到廚房,見有酒有肉,兩個都吃飽了。”
  這種舉動有點意思,殺人后,不但要卷走對方打劫積下的金銀,而且,還專門找到廚房,吃對方剩下的酒肉,這樣的情節(jié),在新派武俠小說中,大概不大容易找到吧?
  如果說好漢是殺人后因力乏需補充消耗的體力而有此種舉動,那還可以說是平平常常的現(xiàn)實主義,倒也不足為怪,但事實又并非如此。
  就拿魯智深、史進來說,兩條好漢殺人后鉆進廚房時,其實并不饑餓,書中已交代,就在雙方動手前,史進已拿出干肉燒餅,和魯智深“都吃飽了”,隨后魯智深和崔道成交手,只八九合就辦得崔道成想奪路逃命,接下來丘小乙、史進加入廝拼,以魯智深數(shù)合就斗得對手力怯的身手,兩條好漢解決對方,大概用不了太長時間,沒有斗得饑餓又需重新吃飽的道理,除非兩條好漢患有甲亢,但書中沒這樣說,這只能說明梁山好漢對酒肉有種特殊的熱情。
  又如第三十一回血濺鴛鴦樓一段,武松連殺蔣門神、張團練、張都監(jiān)后,拿起桌子上酒鐘子一飲而盡,又連吃了三、四鐘才卷了銀酒器走路。對飲酒這一細節(jié),美國學(xué)者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里贊嘆不迭,認為“頗有荷馬史詩的風格,毫無浪漫傳奇華麗的文飾”,“達到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極致”。
  不過這贊嘆是就百二十回本《水滸傳》中的敘述而言,而在一種一百一十五回的《水滸》中,同一情節(jié)里,則說武松殺了三個仇人后,大吃大喝了一頓。
  夏志清認為后種寫法不好,還是寫只飲了三、四鐘酒合乎情理,“因為武松很可能會停下來喝酒,但在那個特別時刻痛痛快快地飽餐一頓則是不大可能的?!?BR>  真的不大可能嗎?
  這就要看怎么說了。其實水滸故事的敘述者講述武松這種舉動,未必就是從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出發(fā),更有可能是出于一種特殊的趣味,寫大吃大喝,或許更合乎這種趣味。
  為了說明這點,不妨再看一下第三十二回夜走蜈蚣嶺一段。武松格斃王道人,救下張?zhí)呐畠海犉淇拊V自己全家被害及自己被擄的經(jīng)過后,接下來是:

  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么?”
  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nóng)之人,誰敢和他爭論?”
  武行者道:“這廝有財帛么?”
  婦人道:“他也積蓄得一二百金銀?!?BR>  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

  救人救徹,殺人放火,幾句對話均在情理之中,但再接下來,卻突然是:

  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么?”
  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BR>  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里去吃?!?/FONT>

  此時王道人和小道童的無頭尸就橫在血泊里,這當兒武松還能有好胃口吃酒吃肉倒也不足為奇,畢竟是好漢嘛,倒是難為“那婦人”,在如此血腥的氣氛里,在張皇恐懼之際還能考慮到“師父”──武松在她面前可還是個出家人的面目──對酒肉的興趣,這可是真真難能,難能得奇哉怪也!
  水滸故事的敘述者就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列位看官,好漢們誅殺奸邪,除了可以裹走對方積下的金銀補充路費以外,往往還有一番大塊朵頤做為酬勞。就連林沖,山神廟手刃仇人后,也是把葫蘆里剩的一點冷酒吃盡了才上路。
  還不只是殺人越貨后要大吃大喝,好漢們平日便是酒肉不斷。吳用往石碣村說三阮撞籌,其時阮小五、阮小七已是賭輸?shù)贸鄺l條,阮小二也是精窮,就是這樣的三位,為招待吳用,還在村旁小店里要了一桶酒,大塊切了十斤(?。┗ǜ庖菜品逝H?,直吃到天色漸晚。而這一輪十斤肥牛肉還只是“熱身”,緊接著就開始了第二輪,吳用回請三阮,沽了一甕酒,又買了二十斤(?。。┥炫H?,外加一對大雞,到阮小二家繼續(xù)朵頤。就在大碗酒、大塊肉的氣氛中,阮小五道出對強人生活,對“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的強人生活的不盡艷羨和向往,正是有了這種艷羨和向往,吳用才終能說動三人,入伙做下劫奪生辰綱這樁江湖壯舉。
  三阮以外,其他好漢如魯智深、武松、李逵等人的人生旅程中也無一不時時散發(fā)著酒肉的氣息:魯智深在五臺山下的小酒店里放懷大嚼,吃了十來碗酒后,要了半只熟狗肉,“用手扯那熟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吃得口滑,只顧要吃,哪里肯住”;燕順等清風山好漢款待宋江,“殺羊宰牛,連夜筵席,當夜直吃到五更”;再如武十回中,不知多少處在寫武松飲酒吃肉;……
  好漢上了梁山,更有吃不完的接風酒、餞行酒、慶功酒,……眾好漢攻破大名府,救了盧俊義上山后,“連日殺牛宰馬,大排筵宴”,“端的肉山酒海”,排座次后,重陽節(jié)菊花會,又是“肉山酒海”、“開懷痛飲”……
  就連梁山好漢破了呼延灼的連環(huán)馬后,被鉤鐮槍鉤傷的大半戰(zhàn)馬,書中也特地交代,都被梁山做了菜馬。
  據(jù)汪遠平先生《水滸拾趣》一書統(tǒng)計,《水滸》中寫到“酒”的有一百十二處,點明名稱的肉食描寫有一百零三處。
  因此,有人說《水滸傳》是一本用酒浸得濕淋淋的小說,也不是沒有道理。

酒肉的意義

  水滸世界的大碗酒、大塊肉的背后,有著豐富的文化蘊涵。
  梁山好漢們飲酒吃肉,首先惹人注目的是他們那驚人的好胃口,驚人的食量,上面已提到三阮和吳用的那連續(xù)兩輪吃喝,照書中的說法,總得報銷了二十幾斤肉吧?
  還有武松,景陽崗打虎前喝了十八碗“透瓶香”(又名“出門倒”),外帶吃了四斤牛肉;醉打蔣門神前,先一路喝了四五十碗酒,而后修理蔣門神時,照樣如猛虎搏羊,哪里有半分酒意!
  正因這種酒量,遠遠超乎你我常人之量,就有人研究考證武松景陽崗喝的酒是不是燒酒,它的度數(shù)是否夠得上烈性酒等問題,這種研究當然很有趣,但以在下看來也不必太較真兒,不管宋代的釀酒工藝能不能造出蒸餾酒這樣的高度酒,總之水滸故事的講述者是在強調(diào)武松喝的是那個時代一般人難以多承受的烈性酒,而且喝的還驚人之多,重要的是這種故事整體上的傳奇氛圍,這才是欣賞它的要領(lǐng)所在,否則,別說是酒,就是連喝上十八碗涼開水,你我又如何能辦到?
  有這種驚人之量的還有魯智深,兩次大鬧五臺山,第一次在山腰上喝了一大桶酒,第二次在山下,先喝了二十幾碗,又要了一桶,無片時,也喝光了。下山后,在桃花村喬扮新娘痛揍小霸王周通前,也喝了二十來碗。
  至于吳用說三阮撞籌時,風卷殘云掃蕩酒肉的戰(zhàn)斗主力當然也是三阮。
  而這些“酒囊飯袋”卻都是一點折扣不打的響當當?shù)暮脻h。幾乎可以說,能豪飲者必為豪邁不羈型的好漢。《水滸傳》就沒說鼓上蚤時遷、神醫(yī)安道全之流在山呼海飲,我等也絕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象。
  超凡之量就是超凡的英雄氣概的象征,這已幾乎成了中國人的一個世俗信念。即使新派武俠小說中也有類似的描寫,如金庸《天龍八部》中的喬峰,和段譽初會時拼酒以及聚賢莊大戰(zhàn)前,都喝了幾十碗烈酒,而全書第一重頭戲--少林寺大決戰(zhàn)前,更是著意寫蕭峰面對數(shù)千強敵,痛飲“少說也有二十來斤”的烈酒。給金庸小說挑毛病的很多,但鮮有對這一描寫提出異議的,就因它雖不合現(xiàn)實主義美學(xué)原則,但卻深合上述的那種中國人的世俗信念。
  但是同樣是講述英雄俠客故事,在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里見不到類似描寫,在與《水滸傳》較接近的司各特的《艾凡赫》中,也極少見羅賓漢及他手下的綠林好漢在肉山酒海地大塊朵頤,書中雖也有個酒肉和尚脫克和尚,但他的胃口和食量與花和尚魯智深比可相去太遠??傊_賓漢的天地不象水滸世界那樣時不時蒸騰出一股酒肉的氣息。
  原因何在?
  還得從中國文化的根兒上來找。中國文化中,飲食文化一脈向來極為發(fā)達。
  早在孔圣人時代,就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割不正不食”等諸多講究,《周禮》、《禮記》、《呂氏春秋》等皇皇典冊也辟有專章談吃,后來更發(fā)展出《食經(jīng)》、《食譜》、《隨園食單》等一系列飲食專著,足見重吃的傳統(tǒng),綿遠悠長。
  有不少古人的趣聞逸事是圍繞著吃展開的?!妒勒f新語》里,張季鷹在外地好好地做著高官,忽然思念起故鄉(xiāng)的鱸魚莼菜,就干脆辭官不做,起駕回鄉(xiāng),這在歷代文人高士中被傳為美談;還有一位畢卓,喝著美酒,吃著螃蟹,說如能在酒池里游泳,便足了一生;蘇東坡則有詩云“我生涉世本為口”,更是上升到了人生觀的高度,這位大名鼎鼎的文化人,在很多關(guān)于他的民間傳說里,就是以美食家的面目出現(xiàn)的。
  而詞人騷客的筆下,說到飲食尤其是酒的,更是如河中的石子,數(shù)也數(shù)不清。
  但同樣是受這種重飲食的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同樣是寫吃,各種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古代小說寫來也可能各各面目不同,旨趣各異。《金瓶梅》中多處寫到吃,如第二十二回寫西門慶家中的早餐:

  兩個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就是四個咸食,十樣小菜兒,四碗頓爛: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廂甌里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

  透著世俗的細膩?!都t樓夢》里也多處描寫茶酒飲食,但整體上力圖傳達出的是一種貴族的精雅的文化氛圍。這些都和《水滸傳》不同。就連同具陽剛之美的《三國演義》,在這點上,也不同于《水滸傳》?!度龂分幸姴坏疥P(guān)羽、趙云在大吃大喝,即使是張飛,也只是偶而寫寫他貪杯罷了。
  那么《水滸》中為什么頻繁地出現(xiàn)大碗兒酒大塊兒肉?
  有一種說法,說這是強人文學(xué)的宣傳策略。水滸故事,在最初本就是說給宋元時的社會下層分子聽的,而這些人平日的物質(zhì)生活應(yīng)是十分困苦,尤其是漢民族,關(guān)內(nèi)牧地本就極少,肉畜數(shù)量相當有限,社會底層分子,經(jīng)年累月吃的是粗茶淡飯,少有肉類沾唇,酒也難得多喝,而現(xiàn)在,水滸故事的講述者卻突然在他們面前展現(xiàn)出一個酒池肉林的世界,窮形盡相地描繪那些殺人越貨、嘯聚山林的好漢們是怎樣幾乎無休止地享用酒肉,這無疑會在聽故事的走卒負販引車賣漿者流心中喚起油然的向往,發(fā)出阮小七曾發(fā)過的感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們學(xué)得他們過一日也好!”也許會有一些本是循規(guī)蹈矩的心靈突然不再甘于沉淪底層的困苦的命運,終于,拋下了一切,跟著講述水滸故事的強盜宣傳家們走了,加入了嘯聚山林的隊伍。
  這是由學(xué)者孫述宇先生提出的。孫述宇在《水滸傳的來歷、心態(tài)與藝術(shù)》一書中,反復(fù)申說,說水滸故事最初是強人說給強人的故事,是強人的宣傳文學(xué)。
  這是一種有趣的解釋,你可以對它的前提,即“《水滸傳》是強盜的宣傳文學(xué)”提出質(zhì)疑,但應(yīng)該承認,這種解釋至少有合理成分,即《水滸》中的大量的飲酒吃肉,并不純粹是現(xiàn)實的描寫,它的確更多的是表現(xiàn)一種夢想,一種社會底層分子對物質(zhì)豐盈能盡情享受口腹之樂的人生的夢想。中國古代農(nóng)耕社會,肉類確實短缺,《禮記·王制》中記載:“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當然士以上的貴族未必真是這樣艱苦樸素,但當時肉食不多也確實是事實。如果能夠保證一般的平民七十歲以上可以吃到肉,在孟子的眼中就是王道樂土了。相對于貴族被稱為“肉食者”,平民歷來多被稱為“蔬食者”。水滸故事產(chǎn)生于宋元社會,當時講說這些故事的民間說書人和聽故事的市井中人,只怕多半是“蔬食者”,因此在講聽好漢故事時以白日夢的方式來一番番精神會餐,那是極有可能的,甚至可以想象,當初說書人口沫橫飛地講述魯智深如何在連吃了十來碗酒后,又要了半只熟狗,“用手扯那熟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吃得口滑,只顧要吃,那里肯住”這一類情節(jié)時,不知會有多少聽者,直聽得目瞪口呆,舌底生津,心底生出無限的艷羨之情。

消失了大塊兒肉

  不妨就這個酒肉話題再多說幾句。
  《水滸傳》之后,又出現(xiàn)了很多描繪草莽人物的小說,自然也免不了要寫飲酒吃肉,但奇怪的是卻遠不如《水滸》這樣描寫之頻繁,也遠沒有《水滸》時時表現(xiàn)出的對酒肉的強烈興趣。《水滸》的三部續(xù)書--《水滸后傳》、《后水滸傳》、《蕩寇志》是如此,《隋史遺文》、《隋唐演義》等演說瓦崗寨好漢故事的也是如此,莫非因為它們不同于《水滸》經(jīng)過市井間長期口耳相傳的演化積累,帶有強烈的市井趣味,而它們卻是文人獨立的案頭創(chuàng)作且別有寄托才會如此?
  而且,有趣的是,這些書中,寫江湖豪客飲酒的筆墨還不算少,卻很少再有成堆的大塊兒肉出現(xiàn)在他們的酒桌上。
  這種變化在新派武俠小說中尤為明顯,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李尋歡,是個落拓的酒鬼,酒葫蘆不離手,卻從沒見他風卷殘云地吞食幾斤牛肉;《楚留香》中的楚香帥是享樂主義者,但他的飲食卻十分精致(見《血海飄香》第一部第一章結(jié)尾);梁羽生《萍蹤俠影》中跳脫狂放的張丹楓也好,《云海玉弓緣》中獨往獨來快意恩仇的金世遺也好,這些狂俠也從不以山吃海飲來表示自己的豪邁,其中張丹楓倒是喜歡喝塞外的烈性酒,但是沒見他有狂吃幾斤牛肉的舉動,以他在蒙古部落的地位,如果他想這樣做,要比梁山好漢還方便得多,可他沒這個興致(準確一點說,是梁羽生不讓他有那個興致)。
  金庸筆下也是如此,《笑傲江湖》里的令狐沖極好酒,卻從未流露過對肥鵝大肉的興趣;《天龍八部》中的喬峰極豪飲,但聚賢莊大戰(zhàn)前連飲幾十碗烈性酒時喝的卻是寡酒,當時聚賢莊大會群雄,不會不備有肉食,但金庸沒提;《射雕英雄傳》里的洪七公倒是極好吃,按說這位叫花子頭最有可能喜歡大塊吃肉,可怪就怪在他偏偏似乎是孔圣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鐵桿兒信徒,在吃上偏生有無窮的細講究……
  ……
  可以大碗喝酒,但是不再大塊吃肉,而且與《水滸》相比,新派武俠小說中描寫俠客的飲食,總體上是草莽氣少,風雅漸增,這一點,金庸的小說尤為明顯,《射雕英雄傳》中黃蓉為洪七公燒制“好逑湯”和“玉笛誰家聽落梅”一段,一字不改地搬入《紅樓夢》,似乎也未嘗不可吧?
  那么此中種種,奧妙何在呢?
  這些就留給列位看官列位朋友去探究吧,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何如?
第六章 金銀話題
 

郭大路的問題

  記得古龍的新派武俠小說《歡樂英雄》里,俠客郭大路提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

  我雖然沒有在江湖上混過,但江湖好漢的故事卻也聽過不少,怎么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為錢發(fā)愁的?……那些人好象隨時都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外掏,那些銀子就好象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書中給的答案是:“因為說故事的人總以為別人不喜歡聽這些故事。”
  其實這只怕未必。在一次新派武俠小說大宗師金庸參加的座談會中,就有人問金庸,《笑傲江湖》里的華山派,有岳不群、岳夫人、令狐沖等師父、徒弟一大群人,每日習(xí)武練劍,不事產(chǎn)業(yè),他們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金庸笑而不答。
  新派武俠小說,刻意描繪、經(jīng)營的是一個虛擬的、很大程度上理想化的江湖世界,活躍在這個世界里的俠客,既對金珠財貨缺乏興趣,又并不缺大把的銀兩,似乎只有這樣,才既具有飄逸的古典神韻,又暗合瀟灑的現(xiàn)代追求。
  但水滸世界里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這個世界間的梁山好漢,對金銀珠寶,有著非常引人注目的強烈興趣。

好漢愛金銀

  先說智取生辰綱的七條好漢。智取生辰綱,是梁山好漢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的發(fā)端。這一段好漢壯舉,轟動了水滸世界里的江湖,也為《水滸》讀者津津樂道、廣為傳誦。但是晁蓋這一土著地主,聯(lián)絡(luò)一伙冒險分子,做下這樁彌天大案,背后的真實動機又是什么?是為了劫富濟貧?還是說為了準備“農(nóng)民革命”?顯然都不是。其實吳用說三阮撞籌時早已講得明明白白:“取此一套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果然,黃泥岡上,這一伙好漢劫得了十萬貫金珠,而后大概經(jīng)過坐地分贓,晁蓋、吳用等回了晁家莊園,三阮則“得了錢財,自回石碣村去了?!彪S后并沒聽說他們有濟貧的打算,也沒見他們準備扯旗造反(或曰起義),如果不是東窗事發(fā),保不準他們真的就此安心做了富家翁,一世快活。因此,黃泥岡上這樁大案,打劫的固然是不義之財,但其實質(zhì),說穿了,就是一次黑道行動。
  再看一向慷慨粗豪的魯智深,也曾從強人窩里卷走了一筆金銀。這花和尚在桃花村假扮新娘,一頓老拳,將“帽兒光光,做個新郎”的小霸王周通收拾得暈頭轉(zhuǎn)向,隨后上桃花山小住幾日,卻又看不慣李忠、周通二人的摳門小家子相,執(zhí)意離去,并趁二人下山劫財之際,兩拳打翻并捆了伺候飲酒的嘍羅,踏扁了兩個小氣鬼擺闊設(shè)放在桌上的金銀酒器,打在包裹里,然后,從險峻的后山,干脆一道煙滾(!)了下去;
  再看鴛鴦樓上那幕血案,武松連刃十數(shù)人后,一片血泊之中,同樣從容地將桌上銀酒器踏扁,揣入懷里帶走;
  即使極是粗心鹵莽的角色如李逵,沂嶺之上殺了假李逵后,也沒忘進房中搜看,“搜得些散碎銀兩并幾件釵環(huán)”,都拿了──李逵雖極端厭煩女色,但也知這些沾滿了脂粉氣的釵環(huán)可以換錢換酒,照拿不誤。而后,還去李鬼身邊,搜回了那錠被騙去的小銀子,在這種事兒上,黑旋風也足夠細心。
  還有,解珍、解寶及鄒閏、鄒淵一伙好漢,血洗了毛太公莊上后,也從臥房里搜撿得十數(shù)包金銀財寶帶走;
  ……
  殺人劫財,這樣的故事,在水滸世界里,發(fā)生了一幕又一幕。

仗義疏財

  不過,水滸世界里的好漢們雖然如此看重金銀,卻不使讀者憎厭,因為他們大多同時出手大方,在水滸世界里,仗義疏財是好漢們應(yīng)具的美德:
  魯提轄為救金氏父女,送了二人十五兩銀子;
  林沖發(fā)配滄州,途中投柴進莊上歇宿,臨行,柴進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相送;
  晁蓋,“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jié)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赍助他起身?!?BR>  宋江,“平生只好結(jié)識江湖上好漢,……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金如土?!卑l(fā)配江州,酒樓上初見李逵,便將十兩銀子交與李逵,李逵為此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苯枋畠摄y子(還不是送)便讓李逵如此贊嘆,可見十兩銀子并不是小數(shù)。隨后,宋江、戴宗、李逵和新結(jié)識的張順又到潯陽江邊琵琶亭中飲酒,興盡而散,宋江又送了李逵五十兩一錠大銀!諸位看官不要忘了,以柴進之豪富及對林沖之格外相敬,相送的銀兩,是二十五兩,這已應(yīng)算是很大數(shù)目了吧?而宋江一出手竟是五十兩,李逵后來對宋江的死心塌地,固然不能全說成是這幾十兩銀子收買所致,但宋江這超乎尋常的慷慨,無疑在李逵心中樹立了非同等閑的高大形象。而且,還不只是李逵得過宋江的銀兩,據(jù)有人統(tǒng)計,《水滸傳》中寫宋江送銀子有十七處之多,宋江之仗義疏財名動江湖,諒非偶然。
  此外,還有武松,還有張青,還有史進,……水滸世界里好漢間以銀兩相贈是極為常見的,往往是十兩、二十兩,少一點的,宋江賞助走江湖使槍棒賣膏藥的薛永五兩,也令薛永大加感嘆。
  那么這些好漢不時出手相贈的五兩、十兩、二十兩銀子,到底是個什么概念?
  這可從書中尋到解答。第二十六回中,武松請鄆哥幫忙打官司,答應(yīng)送他五兩銀子養(yǎng)家,鄆哥心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蔽鍍摄y子,夠?qū)こH思疫^三五個月,而且鄆哥應(yīng)是往寬裕了計算的,否則也不會陪著打官司。再如,第三十九回里,李逵打昏了賣唱的歌女,宋江對歌女的父母道:“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后嫁個良人,免在這里賣唱?!倍畠摄y子,可以改變這樣一家人的命運。
  又據(jù)學(xué)者孫述宇先生估算,十兩銀子,大約為封建時代一個農(nóng)民或工匠太平時候一年的收入。
  這就可以看出,梁山好漢們動輒出手的十兩、二十兩銀子,委實不是小數(shù),的確夠義氣,夠慷慨。但問題是,他們的錢都是哪兒來的?

宋江的錢

  柴進有錢,這沒問題,天潢貴胄,金枝玉葉,莊園中養(yǎng)幾十個閑漢諒無困難。此外,盧俊義、李應(yīng)這樣的大財主也應(yīng)足夠闊。晁蓋也該有不算太多但也還不少的家財。
  倒是宋江的錢,來路難說。
  按說宋江家里不過是鄆城縣一個小地主,他本人也只是身為小吏,田里所得和俸祿收入,想來十分有限,但是接濟江湖好漢,卻又是淌水似的使銀子,莫非他接濟好漢的錢真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正常收入和開銷相差如此之大,難怪有人推斷,這錢,多半不是好來的。理由是,那時的官場,遍布的是貪官污吏,宋江卻有本事在其中混得八面玲瓏四方討好(這從殺惜后縣衙對他的百般維護可以看出),就說明他絕非清廉耿介之輩,同流合污及在作吏胥中巧取豪奪之類只怕是免不了的了,閻婆惜罵他“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做公的人哪個貓兒不吃腥”,難道都是空穴來風?
  但也有不這樣看的,說《水滸傳》的主題之一就是反貪官,宋江是貪官的對立面,那就應(yīng)當是廉吏。至于宋江的大把使銀子,不過是作者的近于浪漫之筆,覺得有必要格外突出宋江的仗義疏財,就自然讓他的包裹里有取之不盡的銀兩,這就叫“率性筆寫率性人”,作者的本意,倒未必是在暗示宋江的錢來路不正,“思想中有丑陋的因素”。
  其實,以在下淺見看來,兩種說法都有合理成分。
  《水滸傳》是率性筆寫率性人(這話說得真好),對宋江仗義疏財?shù)拿鑼懤寺胂蟮某煞志佣啵@都沒問題,但要說宋江因為是貪官污吏的對立面,就定是兩袖清風的廉吏,這只怕也未見得。列位看官需牢記,水滸世界里的道德觀,與今人的現(xiàn)代觀念,每每并不相同,就拿以吏胥的身份撈取外快的行徑來說,在那個世界里,就并不被視作德行有虧。
  有一個典型的例子。第三十回中,武松被張都監(jiān)陷害,下入孟州大牢,這時知府已得了賄賂,一心要結(jié)果武松,多虧有個“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的葉孔目一力反對,武松才得以保全。這樣一個正直的小吏,施恩托人轉(zhuǎn)送他一百兩銀子,他也照單兒全收了,隨后,出豁了武松。葉孔目收了銀兩又怎樣呢?水滸故事的講述者不還是賦詩稱頌了他“西廳孔目心如水”嗎?連武松,在重過十字坡對張青、孫二娘追述孟州這場牢獄之災(zāi)時,也還稱贊葉孔目仗義疏財呢!其實,“仗義”是有的,“疏財”可未必,書中說得清清楚楚,葉孔目不是疏而是得了一注橫財。
  再如第十四回中,來東溪村投奔晁蓋的劉唐被都頭雷橫捉住,晁蓋認作外甥,保了下來,隨后又送雷橫十兩銀子,雷橫略推了推就收了,揣入腰包。這可就怪了,雷橫和晁蓋是朋友,捉劉唐又不是捉賊捉贓,只是見偌大一條大漢在廟里睡的蹊蹺,便捆了,還吊了小半夜,晁蓋既已認作外甥,放人就是,難道誤捉了朋友的子侄還要收謝銀?要說這種寫法僅僅是為了引出下面劉唐追討銀兩與雷橫廝殺及吳用出場等情節(jié),主要是出于增強故事戲劇性趣味的考慮,那也應(yīng)有個大致的前提,就是雷橫的作法,不會被水滸故事的敘述者視作貪酷無恥,就如同上一個例子中的葉孔目沒有被看作口是心非一樣。
  也許下面這個例子更能說明問題,就是書中講武松住進張都監(jiān)府后,“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都對都監(jiān)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緞匹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里面,不在話下?!蔽渌墒恰端疂G》中最著力描畫的頂天立地的好漢,但他的這種行徑,在今人看來也不是那么值得稱道吧?可水滸故事的講述者卻不帶半點貶義口吻地毫不避諱地講了,這說明什么?說明當時官場通例就是如此,送者,收者,以及講此故事者,聽此故事者,都視為理所當然,不足為怪。
  因此,從水滸世界通行的道德觀來看,宋江的撈取外快,最好還是不要斷其必無,不過話還得說回來,水滸世界里宋江的大把用銀,主要還是出自敘述者的浪漫想象。

黑道攫財

  除了宋江,其他好漢的錢財來路,就好解決了。
  有誅鋤奸惡后的副產(chǎn)品。如魯智深、史進兩條好漢,在瓦罐寺斃了強人崔道成、丘小乙后,轉(zhuǎn)到寺里搜了些金銀衣裳,背走上路。這錢來得可以說光明正大。
  有做江湖黑道“生意”得來的。十字坡開黑店的張青、孫二娘,以及他們揭陽嶺上的同行催命判官李立,時不時將客商麻翻,打劫錢財,兼做人肉料理。還有水泊梁山,除了明火執(zhí)杖的打劫客商、殺官攻城以外,山下朱貴的酒店也兼營此項副業(yè)。此外,潯陽江上差一點請宋江吃了“餛飩”或“板刀面”的專做“穩(wěn)善道路”的船火兒張橫,也屬此類。
  有收取流氓保護費斂來的。揭陽鎮(zhèn)上沒遮攔穆弘、小遮攔穆春兄弟即屬此類,第三十六回中,走江湖使槍棒的好漢病大蟲薛永來到揭陽鎮(zhèn)地面兒,沒有拜穆氏兄弟的山頭,就給自己帶來無窮的麻煩,還差點送了性命。
  有利用公門權(quán)力榨害來的。如江州兩院押牢節(jié)級戴宗戴院長,新來的配軍須向他納上常例人情。
  有將穆氏道路和戴宗道路二合一的,孟州城安平寨金眼彪施恩便是。施恩及其父牢城管營向安平寨的囚徒榨人情銀兩自不必說,單說他們開在孟州城外的快活林酒店,施恩如此這般向武松介紹道:

  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都來那里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拼命囚徒,去那里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里。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里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后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

  這就是施恩的快活林,說是營業(yè)場所,還不如說是當?shù)匾粋€黑道總部,施恩把施家軍──八九十個拼命囚徒分到各店各賭坊里,總不會是讓這些亡命徒去發(fā)揚風格義務(wù)勞動吧?各處賭坊兌坊(即以賭徒為對象的小押當)每朝每日都要納奉“閑錢”,而且,連過往的妓女,也要先來參見,得到批準,才能在此地討生活。這一點上,施恩還不及開黑店的菜園子張青。張青尚且時常提醒孫二娘,江湖上的妓女,沖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才得來些錢物,就不要為難加害了。施恩連這點最起碼的惻隱之心也沒有,就是靠這種無情的盤剝壓榨,“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施恩的父親老管營卻對武松說,他們在快活林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钡降资枪俑魡T講話,比他的惡霸兒子有水平,但這種鬼話,除了白癡誰會相信?)后來來了更有背景、身手更猛、更大一規(guī)格的惡霸蔣門神,一頓拳腳,奪了這塊兒地盤兒及黑道買賣??偹闶┒鲏蜻\氣,幾頓好酒好肉就搬來身手更橫的武松,又將蔣門神修理出局,“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閑錢來與施恩?!焙诘罓I生更加紅火。
  但是梁山好漢上山前發(fā)了最猛一注橫財?shù)?,還不是施恩,而是大名府的行刑劊子手蔡福、蔡慶兄弟,為了盧俊義的生死,兩兄弟吃了原告吃被告,先后收了李固和梁山好漢雙方的一千五百兩黃金!(當時黃金和白銀的兌換率大約為一比十三)雖說這筆錢他們代為上下打點用了一些,但大頭總應(yīng)是歸了自己吧?不久,蔡氏兄弟上了梁山,這一注極猛的橫財,就此交公了嗎?沒聽說。(附帶說一句,水泊梁山并非如人們所想象,是實行共產(chǎn)主義的;相反,好漢打家劫舍后,是要分金銀的,一些被誘裹上山的好漢,如李應(yīng)和徐寧,他們帶上山的家財,大概仍歸個人所有。)
  總之,梁山好漢上山前的財路,黑道,白道,黃道,林林總總,無奇不有。

鬼推磨

  水滸故事的講述者,不厭其煩,一而再再而三地講述好漢不擇手段地攫取金銀的故事,是因為在那個世界里,金銀實在是萬萬不可缺少的。
  別的不說,沒有銀子,梁山好漢這群快活的享樂主義者,沖州撞府、闖蕩江湖時拿什么來大碗兒喝酒、大塊兒吃肉?沒有錢,軍官出身又是江湖上響當當?shù)慕巧那嗝娅F楊志,在二龍山下的小酒店里吃了飯后就得賴帳,還打翻討帳的后生,做出這種不漂亮的近于流氓的行徑??梢姡瑳]有銀子,喝酒吃肉的快樂人生就別想。
  此外,好漢們要仗義疏財,總得有可疏之財吧?
  一旦這些好漢遇到麻煩,吃了官司,就更是片時也離不得金銀保命。
  先是在官府老爺審案時要上下打點。林沖下了開封府的大牢,他的丈人要拿銀兩來買上買下;宋江殺惜,亡命江湖,他的父親要送銀給朱仝代為衙門使用;武松斗殺西門慶,投案前委托四鄰變賣家中一應(yīng)物件(當是指武大郎那點不多的家產(chǎn),估計也賣不了幾個錢),作隨衙用度之資,后來在孟州城再度入獄,施恩又為他花了幾百兩銀子。有銀子就可以重罪輕判,死罪問成充軍發(fā)配。
  發(fā)配上路,要給押送的公人銀子。配軍親眷要給,這不必說,要說的是就連路上結(jié)識的好漢,往往也要順手丟給他們些銀兩。武松過十字坡,張青、孫二娘送了差點被他們做成包子餡的兩個公人幾兩銀子;同樣,宋江發(fā)配江州,路經(jīng)梁山上山住了一夜,次日啟程,山上好漢取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同時也外送了兩公人銀子二十兩,而就在頭一天,劉唐還一度想砍了這兩個男女;公人里最狼心狗肺的莫過于董超、薛霸,在野豬林差一點被魯智深杖下斃了,魯智深護送林沖往滄州的路上,對這廝們非打即罵,但是到了滄州地界,魯智深臨走,也還給了兩個狗頭幾兩銀子。粗豪如魯智深,也明白,不怕現(xiàn)官,就怕現(xiàn)管。
  到了發(fā)配地,更得將銀子備好,新一輪的盤剝──牢城差撥、管營的收取常例錢──馬上就來。沒有錢?那好辦,有全國通行的殺威棒,也有富有地方特色的土囊、盆吊相候,保證讓這榨不出油的賊配軍免受牢獄之苦,直接超送上西天凈土。有了錢,而且手面如果足夠闊,就會滿營上下無個不愛,如宋江之到江州,逍遙度日,哪里還象個囚犯?
  如果做下彌天大案,死罪難逃,那就去做強盜。但做強盜也得用錢,晁蓋等要投梁山王倫入伙,擔心不被收納,吳學(xué)究不慌不忙說道:“我等有的是金銀,送獻些與他,便入伙了。”到底是智多星曉事,明白有了金銀,買個強盜做有何難哉?
  做了強盜,遇到麻煩,還得用錢!桃花山的李忠、周通被呼延灼攻打得灶上起火山頭難保,急請二龍山魯智深等相助,開出的條件是:“情愿來納進奉?!?BR>  強盜做膩了,想招安,更要用錢。宋江為招安一事,求高太尉代為美言,鉆宿太尉門路,請李師師吹枕邊風,哪一路不是金珠財寶鋪路?
  招安后,平了四寇,個別好漢想歸隱,還得帶著銀子。燕青臨行,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挑著,大概是要做個照舊能大碗兒喝酒大塊兒吃肉的闊隱了。
  在水滸故事的敘述者眼中,就連義的重要價值,也在于能兌換成利,施恩靠武松的拳腳重霸孟州道快活林后,書中有詩道:
  “奪人道路人還奪,義氣多時利亦多?!?BR>  講究的不是“義利之辨”、“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而是義要用利來體現(xiàn),義就等于利,這就是水滸世界的一條重要信念。

市井人生

  如果放開眼光來考察,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重金銀的價值觀,不只表現(xiàn)在水滸世界里,在較多地體現(xiàn)了市民趣味的好漢題材的中國古代白話小說里,也是時時可以看到的:
  宋代話本《楊溫攔路虎傳》里,身手不凡的主角好漢楊溫,曾流落街頭,挨餓受窮,為了回家,不得不向楊員外乞請三貫錢做盤纏;
  明代擬話本《史弘肇龍虎風云會》里,郭威、史弘肇想搞幾個錢買酒吃,辦法是連偷帶搶;
  明末清初逐漸成型的瓦崗寨故事里,秦瓊賣馬一段更是道盡了英雄因窮困而落難的心酸;
  就連《封神演義》這種神仙題材的故事里,也可以看到,頗有些法術(shù)的姜子牙,在一度于朝歌城中討生活時,是何等的窮困潦倒。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趣味與《水滸》最為接近的《說唐》?!墩f唐》也是出自說書藝人的底本,其中的“仗義疏財”與“大發(fā)橫財”同樣是濃墨重彩的渲染之處。如坐地分贓的綠林大盜單雄信接濟秦瓊,是“打一副鎦金鞍轡并踏鐙,又把三百六十兩銀子打做數(shù)塊銀板,放在一條緞被內(nèi)”,另外以“潞綢十匹,白銀五十兩”送做路費。待秦叔寶老母做壽,各路強盜頭子及一些“白道”好漢齊來送禮,僅柴紹一筆就是“黃金一千兩,白銀一萬兩”,壽誕當日,“廳上擺滿壽禮,無非是珠寶、彩緞、金銀之類。”
  有令人艷羨的財運還不只是秦叔寶。程咬金出道前賣竹扒,餓得前心貼后背,但是一交江湖朋友便立刻發(fā)財。
  有錢能使鬼推磨。
  一個錢逼死英雄漢。
  這就是這些好漢故事背后共同的人生感喟。這些感喟,當主要出于市井中人,因為恰恰是對于他們,貨幣(而不是土地或官爵)在他們的日常人生中扮演著至關(guān)重要、須臾不可或缺的角色。因此水滸世界里圍繞著金銀展開的種種故事,散發(fā)著強烈的市井人生的氣息。
  相形之下,那些主要體現(xiàn)文人情懷理想的文言小說如唐傳奇中活躍的俠,則是殺人有之,越貨卻極鮮見,無他,這些小說中的俠,來去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寄托的是文人心中那種一空倚傍縱橫六合逍遙天地的不滅的夢想,追求表現(xiàn)的是超逸的精神品格。這些,自然與來自市井的水滸故事大異其趣。
  現(xiàn)在,把話題再延伸一下,看看目今風行海內(nèi)外的新武俠小說,在這一點上,接近于哪一類。其實這也不難回答,不妨試想一下,如果喬峰、令狐沖或者張丹楓、李尋歡等大俠,在鋤暴安良或誅殺仇敵后,也象梁山好漢那樣,進入室中翻箱倒柜,揀兩套好衣服穿了,搜出金銀,揣入腰包,這將是何觀感?更不要說偷雞摸狗、開黑店之類。再試想一下,《笑傲江湖》里向問天和令狐沖結(jié)拜后,如果向問天為表示兄弟情誼,塞給令狐沖一把銀票,那又是何觀感?恰恰相反,《天龍八部》里喬峰和段譽結(jié)拜時,喬峰明明已看到段譽阮囊羞澀(列位看官當還記得,結(jié)拜前二人拼酒一番后,段譽無錢結(jié)帳,一度想用繡金荷包抵押酒資),但也并不見他捧出銀子來接濟,這就是新武俠小說中大俠們的行事風范。金庸的筆下,只有《射雕英雄傳》以及《神雕俠侶》里的江南七怪,有偷竊和賭博行徑,氣質(zhì)上與水滸世界里的梁山好漢最為接近,但有趣的是,他們恰恰是市井中人。還有個無賴韋小寶,莫名其妙地成了江湖豪杰的一方領(lǐng)袖,時不時大發(fā)橫財,同時也好大把撒錢,在后一點上倒是有點兒象宋江,有點兒象梁山好漢的仗義疏財,但他也恰恰出身于市井(韋小寶的這些行徑,就不會發(fā)生在正宗的俠如陳近南身上)。
  這樣看來,金庸和梁羽生的新武俠小說,雖然白話章回體的外在形式近于《水滸傳》,但內(nèi)在的精神旨趣,倒是遠承了文人小說中的游俠傳統(tǒng)。(新派武俠小說家中,古龍比較注重強調(diào)金錢,筆下俠客常常豪闊無比,陸小鳳請一朋友幫忙,送了五千兩的銀票,接下來由敘事者出面說朋友間如此也是天經(jīng)地義。與金庸、梁羽生比較,古龍的作品也恰好更多地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市井趣味。當然,這個話題不是這里能完全扯清楚的,先就此打住。)
  除了對金銀的態(tài)度以外,梁山好漢的整體生活時空也與新派武俠小說筆下虛擬的江湖世界有諸多微妙的差別:新派武俠小說中的官府(及背后的法)至多是個虛設(shè)的乃至可有可無的背景,俠客殺個把人根本不當回事,甚至大開殺戒、屠戮至百計也不會見官府有何響動,但是梁山好漢上山前一旦手中有了一條半條人命,就不得不竄入綠林,或在緊張憂懼中極為狼狽地亡命天涯;新派武俠小說中俠客鮮有凍餓之苦,即使個別作品中(如金庸的《俠客行》、《倚天屠龍記》)寫到了這方面內(nèi)容,但也多是出于情節(jié)上的安排需要,很少意在傳達人生艱難的感喟,俠客們多半衣食無憂(古龍筆下的武林勢力常常更是莫名其妙地闊得驚人),他們的浪跡江湖,往往意味著一連串浪漫的冒險,意味著富有人生詩意的旅程,是不折不扣的“瀟灑走一回”。而水滸故事的講述者時時講述的是,好漢們沖州撞府,在路安歇,免不了“睡死人床,吃不滾湯”,宋江去清風山投靠花榮,路經(jīng)一座高山,天色晚了,心中便要驚慌:“若是夏月天道,胡亂在林子歇一夜;卻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于打熬,倘或走出一個青蟲虎豹來,如何抵擋?卻不害了性命?”江湖行旅,何等艱辛!更不必說途中一個個黑店的無比兇險。而一旦走江湖的好漢(如病大蟲薛永)得罪了地頭蛇(如穆弘、穆春兄弟)──這種事極有可能,就會無處吃飯無處住店還有性命之憂。強悍如魯智深,上路后兩頓飯不吃,也會餓得手腳發(fā)軟,在瓦官寺外初斗崔道成、丘小乙兩個強人時,敵不過二人且得奪路逃命。這就是好漢出沒于其間并演繹了一段段人生故事的水滸世界,它不比現(xiàn)代新武俠小說中一定程度提純化了、童話化了的江湖世界,更多地傳達出的,是那個時代市井中人或游民深刻而又真實的人生體驗,正如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中所言:“正是這個熙熙攘攘并且常常是野蠻的世界,使《水滸》迸發(fā)出不同凡響的飽含人生真諦的氣息?!?BR>
第七章 奸雄話題
 

大分裂

  說《水滸》,幾百年來說得最熱鬧的是宋江。
  晚明大異端思想家李卓吾,大贊先造反后招安的宋江是忠義之士、英雄楷模;而清初怪才金圣嘆,卻又把宋江罵得狗血噴頭,說他陰險狡詐,是不折不扣、十惡不赦的強盜頭子。
  到了現(xiàn)代,宋江一忽如坐了升空氣球,是農(nóng)民起義雄才大略的領(lǐng)袖,一忽又被打翻地上,踏上一只腳,成了地主階級的野心家,瓦解農(nóng)民革命的蛀蟲,封建皇權(quán)的衛(wèi)道士,趙宋王朝的忠實走狗,鷹犬,劊子手,……,一夜之間身價如從喜馬拉雅山主峰狂跌至馬里亞納海溝溝底,一時間,萬民聲討,眾炮齊發(fā),宋江被架上審判臺,遭受批判大凌遲,一下子就成了神人共憤、遺臭萬年的一堆狗屎。后來又有人出來說了,不同的《水滸》,里面的宋江也不同,金圣嘆評改的七十回本里的宋江,那確實就是放射著萬道金光的農(nóng)民革命的領(lǐng)袖,除此以外,其它有排座次以后受招安、征方臘等情節(jié)的《水滸》里的宋江,通統(tǒng)都是壞貨,是“叛徒、特務(wù)、戰(zhàn)犯三合一”。
  一個宋江,幾百年來,身價倏而狂漲,倏而暴跌,這個現(xiàn)象本身就很耐人尋味,值得在下和列位看官好好探討。
  那么,為什么幾百年來對宋江的毀譽差別如此之大?

  其實這也不奇怪,《水滸傳》中的宋江確實非常難分說。
  還不要說宋江的整個人物形象,就是他的一些局部的具體的作為,也讓人很不好解釋。比如,隨便舉一個例子,第四十一回說到,眾好漢江州劫法場、智取無為軍后,分五起向梁山進發(fā),宋江、晁蓋、戴宗、花榮、李逵先行,路經(jīng)一處黃門山,只聽得一聲鑼響,三五百嘍羅擁出四條好漢,正是歐鵬、蔣敬、馬麟、陶宗旺四人,攔住去路,指名要留下宋江。既然幾個強人指名叫陣了,這時宋江就該有所反應(yīng),而書中的宋江也果然有反應(yīng)了,只見:

  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抬貴手,饒恕殘生。”

  真是松得不成體統(tǒng)。不要說武松、魯智深、阮氏兄弟這些響當當?shù)臐h子,就是個尋常嘍羅也不該如此膿包。下山攔路的四條好漢,后來在梁山泊中也就是二三流的人物,這邊現(xiàn)擺著有花榮的神箭和槍法,再加上李逵這個殺人魔王的兩把板斧,晁蓋的武藝也應(yīng)還過得去,對付他們,諒已足夠,即使稍有不濟,后面還有二十幾位好漢將帶著一干人馬陸續(xù)趕到,有何必要跪地哀求做此丑態(tài)?再說宋江這撲通一跪,又置晁蓋、花榮等跟隨在旁相護的朋友于何地?難道這幾位名動江湖的朋友,都是些木雕泥塑、吃閑飯的飯桶?(而書中宋江同行的幾個朋友,包括沾火星就爆的李逵,在這個過程中,也果真如木雕泥塑,就看著宋江跪下去哀求,不發(fā)一言,毫無舉動。)
  這段敘述就很怪,要說作者這里是存心要在宋江的鼻子上抹一道白粉,似乎沒這個道理;要說作者沒安這份心,宋江又確實給寫成了這副不堪的德行。
  可能合理的解釋是,這里作者本打算是給宋江鍍金的,是想說宋江一人做事一人當(所以用了“挺身出去”一語),也算有種,但行文火候欠佳,一道小菜給燒糊了。
  問題就在這里。稍稍細心地翻一遍《水滸》,就不難發(fā)現(xiàn),書中這種因敘事技術(shù)處理不當帶來的毛病,實在多得是:
  一方面,說宋江“于家大孝”,“人皆稱他孝義黑三郎”,是地方上的道德模范,一方面,卻又見宋江預(yù)先讓他父親“告了他忤逆”,脫離父子關(guān)系,這還不算,宋江又在老父家中的佛堂下面挖了地窖,這樣一來,一旦犯了事,既不至于牽連家里,又有一個藏身所在。這就怪了,列位看官中有哪位朋友聽說過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一個老實巴交的孝子會凈轉(zhuǎn)這種鬼花腸子?
  又如,一方面,把宋江說成天下聞名領(lǐng)袖群雄的豪杰,一方面,又時不時說到他的一些給“好漢”二字抹黑的丟人現(xiàn)眼的舉動(如上舉的例子);
  再如,一方面,說宋江“更兼愛習(xí)槍棒,學(xué)得武藝多般”,一方面又讓大家看到,宋江幾次面臨宰割時,幾乎從不做最起碼的掙扎自衛(wèi),唯一會做的就是象兔子一樣驚惶逃竄或苦苦哀求;
  一方面,說晁蓋、宋江兄弟情深,一方面又有很多情節(jié),讓人疑心宋江大奸巨猾,蓄謀架空晁蓋;
  ……
  在這本小書的第一篇“水外線”里,在下就已說過,《水滸傳》的作者,并不是象人們通常想當然地認為的那樣,是屈原、李白、杜甫級的偉大作家,他的文學(xué)功底其實并不如何高明,書中不那么偉大、不那么高明的筆墨多得是,宋江這號核心人物給描畫得有這么多這么大的毛病,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書中種種由于技術(shù)處理不當造成的人物形象的分裂,給后人分析評說宋江,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現(xiàn)在在下要開說宋江,當然也要面對這些麻煩,首先就要解決的是一個闡釋立場的問題:如果話說宋江只能以幾百年前那個水滸故事的最初編輯者的本意為標準,那么在下其實沒多少事可做,只要對列位說一句:“作者是想把宋江寫成一個英雄人物,一個正面形象,但沒寫好,寫出了很多毛病?!本涂梢跃淼厥諗們毫?;但是,如果換一種立場,即干脆不管那個《水滸》最初編輯者的本意如何,就是就《水滸》說《水滸》,將《水滸》當作政治寓言來解讀,也許會別有一番發(fā)現(xiàn)。這種做法,近于美國學(xué)者羅蒂(RICHARD RORTY)所鼓吹的“使用”文本,也未必就不合文學(xué)闡釋的游戲規(guī)則,很多海外學(xué)者研究《水滸》的文章,走的都是這個路子,那么在下這里便效顰一回,來個漫說宋江何如?在下姑妄言之,姑妄言之,那么就請列位姑妄聽之,姑妄聽之,如何?
  在下要漫說的第一句便是:宋江是個奸雄,是個比曹操小一號的亂世奸雄。

宋江的聲望問題

  明代有位托名天都外臣的人物,在為一種版本的《水滸傳》做的序中說:

  吳軍師善運籌,公孫道人明占候,柴王孫廣結(jié)納,三婦能擐甲作娘子軍,盧俊義以下俱鷙發(fā)梟雄,跳梁跋扈。而江以一人主之,始終如一。夫以一人而能主眾人,此一人必非庸眾人也。

  這話說到了要害所在。水泊梁山,什么樣的人都有,有時遷、白勝之流的鼠竊狗偷,有關(guān)勝、呼延灼這樣的朝廷名將,有魯智深、武松一類的老江湖,還有柴進這種金枝玉葉,個個非同等閑,這些人論本事吳用老謀深算,公孫勝呼風喚雨,其他身懷絕技身手不凡之輩也是要多少有多少,有的人即使本事平平,也照樣囂張跋扈,如“天底下老爺只讓兩個人”的石將軍石勇,總之,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但怪就怪在,他們都服宋江。
  此中奧妙何在?
  要想明白宋江為什么能成事,最好多拿他和其他人做些比較,在可能成為領(lǐng)袖這一點上,與他最可一比的,是晁蓋和柴進。另外,宋江后來的副手,盧俊義也可拿來一比。
  那就先說晁蓋。

長短話晁蓋

  晁蓋的身份,王玨先生在《〈水滸傳〉的懸案》一書中有句話說得好,就是晁蓋衣服是富民,實際上是地方黑社會首領(lǐng)。
  晁蓋身為東溪村里正,薄有家財,再加上如劉唐所說“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說明晁蓋暗地里也做些不法勾當,坐地分贓之類只怕也是有的,因此晁蓋手面兒雖不能象柴進那么闊,但也足夠使他為自己在江湖上贏得了仗義疏財之名。所以劉唐、公孫勝這些流蕩江湖的人物,一聽說大名府那邊有十萬貫金珠啟程押送東京,馬上想到要來東溪村將這套富貴送與晁蓋。接下來準備打劫生辰綱,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阮氏兄弟等七好漢結(jié)盟聚義,晁蓋坐了第一把交椅,此后,劫案事發(fā),七好漢上山通同林沖火并王倫后,晁蓋更是長期擔任水泊梁山大寨主。
  但名義上的山寨寨主、一把手,并不等于事實上的好漢領(lǐng)袖。實際上,等到眾好漢江州劫法場將宋江迎上山后,大寨的權(quán)力中心便開始悄悄轉(zhuǎn)移,山寨上貫徹的完全是宋江的權(quán)力意志。
  那么為什么會是如此,這就要從晁蓋的為人長短說起?!?BR>  先說晁蓋這人的長處。
  頭一條,就是他作為江湖老大,為人重義。尤其是對宋江,江州劫法場之役,晁蓋親自帶隊,梁山泊頭領(lǐng)幾乎傾巢出動,遠征江州,真是不惜血本;宋江上山后,回鄆城迎取老父,晁蓋先派戴宗下山打探,再親自帶六個頭領(lǐng)來接應(yīng),聞聽宋江有危險,便教戴宗上山傳令,只留下吳用等幾個頭領(lǐng)守山,其余共三十余個頭領(lǐng),既包括花榮、秦明這樣的軍官,也包括蕭讓、金大堅這種其實并不以武技見長的書生型的好漢,都全部出動,再一次不惜血本來迎宋江,這份義氣,真是無可挑剔。
  除此以外,這里要說的是,晁蓋還有超出一般江湖義氣的特有的溫厚。
  有兩個典型事例。
  一是救白勝。若拿后世武俠小說的標準,白勝做好漢,根本不合格,首先沒聽說白勝有什么超凡的武藝,只是一個“閑漢”、“賭客”,其次,公人從白勝家中搜出贓物,白勝嚇得“面如土色”,被拿后,終于熬不過拷打,招認了曾伙同晁蓋打劫,在義氣上,不能說沒有欠缺。但晁蓋這個江湖老大并不計較,做了梁山寨主,卻還惦著當初合伙做事的這個小角色:“白勝陷在濟州大牢里,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吳用也果然遵命設(shè)法救了白勝上山。
  與此恰成對照的是宋江對唐牛兒的態(tài)度。第二十一回,宋江怒殺閻婆惜,被閻婆騙到縣里扭住,全靠賣糟腌的唐牛兒,拆開閻婆的手,宋江才得以逃脫。于是唐牛兒便替宋江頂了缸,被捉拿,被拷打,被刺配,此后卻沒聽說仗義疏財、江湖人稱頌不已的宋江設(shè)法解救唐牛兒,讓這個為自己擔了多少委屈的小人物,也上梁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地享享福。也許是因唐牛兒只是個賣糟腌的,不夠好漢級別,沒有營救價值?還是因事關(guān)宋江殺惜這個有桃色背景的血案?血案的背后,有宋江被同僚帶綠帽的丑聞,這樣的事,在厭煩女色的眾好漢眼里,尤為不體面,大家不提不想最好,沒必要還特地救了唐牛兒上山,讓他到山上多口,有損領(lǐng)袖形象。
  另一個能說明晁蓋溫厚的事例是,第二十回中,林沖火并了王倫,晁蓋做了梁山寨主,又大敗來征討的官軍后,眾頭領(lǐng)正飲宴慶賀時,忽有嘍羅來報,有數(shù)十客商山下經(jīng)過,于是三阮、劉唐下山去打劫,這時,晁蓋特為叮囑道:“只可善取金帛財物,且不可傷害客商性命?!贝蚪俪晒ΓD羅上山報喜,晁蓋又問:“不曾殺人么?”嘍羅回報不曾,晁蓋便“大喜”,說道:“我等初到山寨,不可傷害于人?!彪m說打劫客商,和后來梁山屢屢標榜的只殺貪官不劫客商并不一致,但晁蓋對此再三動問,可見晁蓋是真心不想傷害客商性命。這很難得,不要忘了,第五回中,桃花山的李忠、周通劫殺客商,“有那走得遲的,盡被搠死七八個”,毫不手軟。第十一回中,為人正直的林沖,為了在梁山容身,也一度下山,準備劫殺行人做“投名狀”,一個為楊志挑擔的莊客,就差點成了林沖刀下的冤魂。
  但是溫厚可以看作常人的美德,卻是政治人物的短處,政治講究的是臉厚心黑,必得如宋江那樣為達目的不惜心狠手辣(如為拉秦明下水,將青州城外一村百姓盡數(shù)屠滅),方能成氣候。
  更何況晁蓋的為人,還有明顯的幾短,一是行事有些婆婆媽媽,不夠果決,二是幼稚,再有就是粗心大意。
  第一點最典型的事例,是生辰綱事發(fā),宋江擔著血海也似的干系通風報信后晁蓋的表現(xiàn)。晁蓋從得到消息,到官軍來搜捕,當有足夠的反應(yīng)時間:何觀察帶著公文來到鄆城縣時,是“巳牌時分”,即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宋江從何觀察那里得到消息,飛馬報信,“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彼谓瓐笮藕蠡胤?,稟報縣令后又提議:“日間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捉?!彼源街熨凇⒗讬M到尉司點了馬步弓手及一百士兵,再向東溪村進發(fā),到村里觀音庵時,“已是一更天氣”,約為晚八點左右了。朱、雷二人都是晁蓋的朋友,他們消極怠工,帶人磨磨蹭蹭走到晁家莊時,按情理,晁蓋一伙早該一道煙走得無影無蹤才對,可書中卻道:
  “朱仝那時到莊后時,兀自晁蓋收拾未了?!?BR>  行事如此效率,未免可嘆。晁蓋得信后,已經(jīng)讓吳用、劉唐帶著五六個莊客,將生辰綱打劫來的金珠寶貝挑走,投奔阮氏兄弟,剩下的家財,再多也有限得緊,──晁蓋不過是小小的里正,豪富不到哪去??墒菑闹形绲饺胍?,大半日過去,官軍來時,晁蓋竟還在收拾,如果不是朱仝義氣,設(shè)法私放了他們,真不知還能不能有后面轟轟烈烈的梁山故事。
  晁蓋的另一弱點是幼稚,晁蓋能坐了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完全是吳用推動的結(jié)果,自己全無主張。生辰綱事發(fā),宋江報知官府將要來擒捉后:

  晁蓋問吳用道:“我們事在危急,卻是怎地解救?”
  吳學(xué)究道:“兄長不須商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BR>  晁蓋道:“卻才宋押司也教我們走為上計,卻是走那里去好?”
  吳用道:“我已尋思在肚里了。如今我們收拾五、七擔挑了,一徑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今急遣一人,先與他弟兄說知?!?BR>  晁蓋道:“三阮是個打魚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許多人?”
  吳用道:“兄長,你好不精細!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好生興旺。官軍捕盜,不敢正眼看他。若是趕得緊,我們一發(fā)入了伙?!?BR>  晁蓋道:“這一論極是上策,只恐怕他們不肯收留我們?!?BR>  吳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銀,送獻些與他,便入伙了。”

  晁數(shù)問,吳數(shù)答,活畫出晁蓋的無謀和吳用的老謀深算。事發(fā)后晁蓋問“事在危急怎地解救”,莫不是說晁蓋當初領(lǐng)頭做下這樁彌天大案后,卻從來沒考慮過退路?吳用先說出到石碣村三阮家中,晁蓋卻還不明白,擔心打魚人家如何安得許多人,吳用只好明確地說出,準備上梁山入伙做強盜,晁蓋又擔心山上不肯收留,吳用只得再點明獻些金銀便可入伙。
  上了山,王倫面兒上奏起山寨鼓樂殺牛宰羊酒肉相待,心里卻存了武大郎開店的想頭,晁蓋卻毫無察覺,早已給哄得迷迷糊糊,感恩戴德,一味高興,幸得吳用老于江湖世事洞明,早瞧出王倫肚里那兩根兒彎彎腸兒,也看出林沖的不平,設(shè)計火并了王倫,晁蓋才在血泊之中被擁上寨主之位。
  再說晁蓋的粗疏。列位看官當還記得,生辰綱劫案之所以被官府勘破,一個叫何清的人物起了關(guān)鍵作用。何清是負責緝捕此案案犯的巡檢何濤的弟弟,據(jù)他自己講,他曾跟一個賭漢去投奔過晁蓋,正是賭棍、閑漢一流人物。這賭棍湊了一班難兄難弟到城門外十五里安樂村王家客店內(nèi)碎賭,兼幫店小二抄寫歇宿客商登記文簿,一日正趕上晁蓋一行七人來歇宿,何清寫著文簿,問“客人高姓”,“一個三髭須白凈面皮的”(大概是吳用)搶將過來,答說“我等姓李”,何清心疑,此事遂成為案件最終被勘破的突破口。
  按:此事首先是吳用難辭其咎,一行人上路作案,便當早早預(yù)先分派身份,哪能臨登記時才含糊地說一聲“我等姓李”?一行七人形貌各異,怎么可能都姓李?這種低水平的謊話卻來騙誰?其次,何清曾投奔過晁蓋,晁蓋便當識得何清,急思應(yīng)變之策,然而晁蓋居然對何全無印象。這種事想來不會發(fā)生在宋江身上,宋江待人,往往屈己結(jié)納,必使每個投奔他的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以他的精細和用心,當不會如晁蓋這般居然會和投奔過他的人相逢對面不相識吧?
  如此說來,晁蓋做為江湖中人,為人寬洪,疏財仗義,是個夠格的好漢,但做為一個政治人物,卻全然不合格,后來他的被宋江架空,那就不是偶然的了。

柴進的素質(zhì)

  再說柴進。
  柴進一開始幾乎和宋江齊名,用流蕩江湖的賭徒石將軍石勇的話來說就是:“老子天下只讓兩個人,其余的都把來做腳底下的泥?!边@兩個人,一個是宋江,一個是柴進。
  不要小看柴進的江湖名聲,名是一種重要的政治資源,這是從古到今并無二致的。
  除了名聲,柴進與宋江比,更有許多其它優(yōu)勢或優(yōu)點。
  首先是血統(tǒng)高貴。柴進是大周柴世宗子孫,地道的鳳子龍孫金枝玉葉,身上有帝王血統(tǒng),這在那個時代是絕對不可小覷的政治資本;
  其次,柴進家底雄厚。一個人要想在江湖上博得仗義疏財之名,不是光有良好的愿望就行的,必須隨時都能有大捧白亮亮的銀子拿出來,以柴進的身世、地位、家業(yè)(書中前后寫到了他有東、西兩處大莊園),他想仗義疏財,無疑比晁蓋、宋江更有條件;
  再次,論個人的儀表風度教養(yǎng),柴進當在宋江之上。梁山排座次后,宋江、柴進、燕青等人元夜入東京去鉆李師師的門路,這宋江土頭巴腦,哄起江湖好漢雖是一套又一套,但到了這種高級風月場所卻難免捉襟見肘,“李師師說些街市俊俏的話,皆是柴進回答,燕青立在邊頭和哄取笑?!薄熬菩腥?,宋江口滑,揎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柴進笑道:‘我表兄從來酒后如此,娘子勿笑?!彼^梁山泊手段大概是指猜拳呼喝之類的粗相、野相吧?雖說一個人是不是英雄好漢用不著靠獲得高級妓女的賞識來證明,但僅此一事也可證,在下說柴進儀表教養(yǎng)風度當在宋江之上,并非無根之談;
  第四,論武藝。從第九回洪教頭的口中可知,“大官人好習(xí)槍棒”,但柴進的武藝究竟如何,因書中從無柴進與人對陣的鏡頭,也不得而知。從情理上推想,大概不會甚高,但同樣從情理上推想,至少不會比面臨宰割時只知哀懇求饒的宋江差吧?
  第五,從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苑的情節(jié)來看,柴進自有其非同小可的一面。柴進與燕青在東京城的酒樓上飲酒,只是偶然見到有班直(宋代御前當值的禁衛(wèi)軍)人等出入宮廷,便能計謀立生,設(shè)計混入宮中,轉(zhuǎn)到宋徽宗的御書房,割下屏風上“山東宋江”四字安然而出,這份過人之膽加上超凡之智,在梁山大寨一百單八將中也不見得還能有第二個人物吧?
  因此從個人條件來看,無論是血統(tǒng)、家底、風度還是膽識,柴進都比宋江強,而前面又說過,他在江湖上的名望并不輸于宋江,那么最后為什么是宋江而不是他柴進成了水泊梁山大寨主?勘破這一層謎,也就勘破了宋江之謎的部分關(guān)鍵所在。
  答案,其實就在書中。

柴家莊園的一幕

  請列位看官同看一下第二十二、二十三回。
  第二十二回中說道,宋江殺了閻婆惜后,逃官司投奔到橫海郡柴進莊園,柴進設(shè)宴款待,飲至傍晚時分,宋江起身去凈手,不料下面卻風云俄起:

  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正跐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漢臉上。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一驚。
  正分說不得,那個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蹦菨h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眳s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碗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在這里鬧?”
  那莊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得這位奢遮(奢遮:了不起,出色)的押司么?”那漢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鄆城宋押司少些兒!”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的,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辈襁M問道:“如何見的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才說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去投奔他?!辈襁M道:“你要見他么?”那漢道:“我可知要見他哩!”柴進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目前?!辈襁M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zhèn)€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蹦菨h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是夢里么?與兄長相見!”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卻才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進指著那漢,說出他姓名,叫甚諱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正是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無需下回分解,在下這便告訴大家,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薄罢f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的大漢不是別人,正是水滸世界里天神般的第一好漢武松!明白了這一節(jié),也就明白了,上面不憚其煩所引述的這段,乍一看,也不見十分精彩,但它實際上包含了極為豐富的信息。
  豪俠磊落的武松在水滸世界里如此出場,是一般人始料不及的:同一個柴家莊園,一面是尊客新到,觥籌交錯,開懷暢飲,一面卻是害了瘧疾的武松,因擋不住夜寒,凄涼冷落地一人于廊下烤火,真是咫尺之隔,榮枯肥瘠,相去何啻霄壤。那么武松因何會落到這般田地?書中下面交代說:
  “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后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里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BR>  武二郎在水滸世界里是何等英雄的人物,卻“相待得慢了”,柴進之不能識人,令人不勝浩嘆。雖說此事也有武松的不是之處,但好酒使性,草莽人物本就難免,柴進本當明白這一節(jié),有所優(yōu)容才是,奈何卻聽莊客搬口?
  柴進對武松相待得慢,與此相形對照的卻是一味與滄州牢城營的管營、差撥“交厚”,與白衣秀士王倫“交厚”。列位看官當還記得,林沖發(fā)配,投柴進莊歇宿后,臨行,柴進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覷教頭?!保ǖ诰呕兀┠敲磁c柴進“交厚”的管營、差撥是如何看覷林沖的?設(shè)計火燒草料場,差撥且親自點火,此便是二人的“看覷”了;風雪山神廟后,林沖再過柴進莊園,柴進又推薦林沖去投王倫:“(梁山)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嘗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里入伙如何?”(第十一回)結(jié)果與柴進“交厚”的王倫又是如何相待林沖的?這無須在下饒舌了。差撥固是小人,王倫亦是自己量窄,但柴進無識人之明卻也是不必再說的了,所謂“交厚”云云不過如此,真真可嘆且復(fù)可笑。
  所以回過頭再看上面宋江、武松初會的一段,字里行間的潛臺詞真可說無比豐富。
  柴進款待宋江,無限殷勤,無比榮寵,卻早把沉疴在身的武松忘在了爪哇國。宋江起身去凈手,誤踏武松烤火的火锨柄,武松驚怒,要打宋江,莊客過來喝叫:“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鼻f客只是隨口一喝,卻不知這“最相待”三個字,最是深深地刺傷了武松的自尊,更激起他心中久郁的冷落不平:“‘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毙闹杏獎邮执?,愈是偏要給柴進下不來臺,愈是要打柴進這“最相待”的客官。
  柴進趕來了,對武松道:“大漢,你不認的這位奢遮的押司?”“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稱呼里連姓名都沒有,只一味叫幾聲“大漢”,武松在柴進心中的斤兩是可想而知的了。(而后面宋江和武松識面后,稱武松卻是一口一個“二郎”)當柴進問武松為何要投奔宋江時,武松道:“他便是真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边@話更是直通通、硬邦邦、冷颼颼,當面讓柴進下不來臺,但這也實在是心性高傲的武松所受委屈太過所致。
  當柴進指點,宋江報名后,只見“那漢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是夢里么?與兄長相見。’”武松定睛看到的是什么呢,使他認定了眼前的這位便是日思夜想的宋江,便決然下拜?書中沒說,但是可以推想而知,那就是宋江謙沖、誠懇的微笑的面容,使武松驟感溫暖,一霎時無限委屈、無限心酸涌上心頭,最后卻都化作一句:“我不是夢里么?!與兄長相見!”
  這夜宋江拉上武松同坐一席飲酒,“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BR>  “過了數(shù)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那里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緞匹綢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日的稱體衣裳?!辈襁M此時如此作為,卻是為時已晚,人情都已被宋江做了。
  此后,宋江每日都帶武松一處飲酒相陪,如溫厚的兄長般熨貼武松那受傷的自尊,武松便不再使酒任性。
  接下來,武松思鄉(xiāng),要回清河縣探望哥哥,向柴進辭行。柴進贈了金銀,置酒送行。飲畢,武松啟程,這時:

  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被氐阶约悍績?nèi),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宋清兩個送武松。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FONT>

  按說,宋江與武松一樣,也是客,他陪主人柴進一同送客則可,卻并沒有主人回返后他再送一程的道理,但粗枝大葉的柴進卻什么也沒想,自己回去了。接下來:

  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甭飞险f些閑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彼谓钢溃骸叭菸以傩袔撞?。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鐘了作別?!比齻€來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彼谓笙病N渌杉{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彼谓溃骸百t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蔽渌芍坏冒菔芰?,收放纏袋里。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哨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zhuǎn)身回來。

  讀到“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zhuǎn)身回來”一句,在下悵悵不已。正如讀到《三國》中的一段,即曹操得知關(guān)羽終于離開他走了,啟程去尋訪劉備時,只道了聲“云長去矣”,多少無奈,多少戀戀,多少惆悵,盡在這四字之中,每次讀到這里,心中總要悵然感動良久。不要怪奸雄心術(shù),如此殷殷相送,放在誰身上不會深受感動?何況武松這樣身受其惠的直性漢子?由“尊兄遠了,請回”“尊兄不必遠送”到“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由“尊兄”而“哥哥”,在“哥哥”二字叫出口的那一刻起,武二郎心中便認定了眼前這位將是他永志不忘、生死以之的好大哥,今后為他赴湯蹈火、肝腦涂地那也是甘之如飴了!不要小瞧這幾筆,這是真正深寫人心、意蘊無限豐富的幾筆,這是文學(xué)的真功夫。
  武松與宋江相處的短短的幾天,得宋江相待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真足以銘心刻骨。而列位看官不要忘了,這僅僅是書中寫明了的一幕,宋江殺惜之前在鄆城縣是如何相待投奔他的好漢的,由此便可推想而知了,那些曾得他如此盡心相待的漢子奔走江湖時,又怎能不替他四海傳揚?這樣一個及時雨名動江湖誰曰不宜?
  那么柴進呢?柴進可以和林沖這種上層出身的好漢聲氣相投,卻并不真正懂得草莽英雄,很難真正得到他們的心,在這種地方,確實可以套用一句老話來說,這是他的階級本質(zhì)所決定的。這樣的人因為還肯接濟江湖亡命,故而可能成為強人集團中比較受尊敬的角色(事實也是如此),但卻注定成為不了強人真正的領(lǐng)袖。正如看了《三國》中“溫酒斬華雄”前后眾諸侯的表現(xiàn)便可以斷言天下是曹操的了,而不會是袁紹的,同樣,看了上面柴家莊園內(nèi)外那幾幕后,就一樣可以說,水泊梁山的天下,絕不會是柴進的,而只能是宋江的了。

駱駝盧俊義

  再說宋江的副手盧俊義。
  金圣嘆評盧俊義說:“盧俊義傳,也算極力將英雄員外寫出來了,然終不免帶些呆氣。譬如畫駱駝,雖是龐然大物,卻到底看來覺道不俊。”這話說得頗有道理,盧俊義在梁山的權(quán)力中心中,的確空有一個龐然大物的架子而毫無影響力。
  盧俊義生擒史文恭后,宋江在眾好漢面前表示要請盧來做寨主,并陳述自己有三不及盧:“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員外堂堂一表,凜凜一軀,有貴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員外生于富貴之家,長有豪杰之譽……;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眾,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寸箭之功;員外力敵萬人,通今博古,天下誰不望風而服。尊兄有如此才德,正當為山寨之主?!?BR>  宋江所說大體符合事實。若論個人相貌、出身、武藝,宋江的確都不如盧俊義,尤其是盧俊義的武藝,即使在好手如云的梁山大寨中,也絕對夠得上一流水準。
  但盧俊義卻絕對做不了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宋江說盧俊義“力敵萬人”,這沒問題,但接下來所說的“通今博古”就很難說了,一個通今博古的人會被吳用騙題藏頭反詩這等小兒科的鬼把戲哄得團團轉(zhuǎn)?吳用拉盧俊義下水那點計謀,根本就騙不過燕青,簡直可稱拙劣,但盧俊義卻乖乖上套,讓人懷疑他的智商大有問題。
  至于宋江說盧俊義“天下誰不望風而服”就更不著邊際。須知一個人的江湖聲望并不純以武力獲得,若論武藝,曾頭市的史文恭在與后來位列梁山五虎上將的霹靂火秦明對陣時僅二十余合就將對手刺下馬來,這是何等身手,大名府梁中書手下的大刀聞達、天王李成也都有萬夫不擋之勇,但卻沒聽說他們有什么江湖威望,恰恰相反,宋江、柴進武藝平平,卻名動江湖,可見要想“天下誰不望風而服”,重要的并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急人之困仗義疏財,而書中恰恰沒說盧俊義具備這方面的品質(zhì),故而盧俊義在江湖中的聲望,不但比不了宋江、柴進及已故的晁蓋,只怕連原李家莊莊主撲天雕李應(yīng)都及不上。因此他上了梁山后,除了燕青這一忠仆外,可說毫無人心基礎(chǔ),絕對不足與宋江抗衡。但他各方面條件又確實都不錯,又無個人班底,這種人,正是理想的副手人選。

地窖之門

  現(xiàn)在終于可以回過頭來說宋江。
  宋江是一個充滿了矛盾的人物,他對王法的態(tài)度、對落草的態(tài)度乃至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充滿了矛盾。
  宋江,人稱孝義黑三郎。這“孝義黑三郎”五個字不可等閑放過,宋江矛盾人生的密碼其實盡已揭橥于五字之中。
  關(guān)鍵就在孝、義二字。
  孝是一種垂直的倫理,它注重的是秩序、服從,它的性格是保守的,由孝放大出來,就是忠;
  義是一種橫向的倫理,它追求的是放縱、自由、熱血擔當,它的性格是開放的,由義推衍開來,就是俠;
  宋江的人格理想,無疑是孝、義兩全,但可惜的是這兩者不是任何時候都能統(tǒng)一于一體。在生活的常態(tài)也許能夠,一旦出現(xiàn)了變態(tài),很可能便是孝、義不能兩全,依違搖擺于兩者之間,因此人格里潛藏的矛盾就已預(yù)注了宋江獨特的人生軌跡。
  此外,不應(yīng)忽視宋江官府下層小吏的身份。宋代政治制度的一個重要變化是嚴定官與吏的界限,且重官輕吏。在唐之前,州郡藩鎮(zhèn)等地方長官可以自己組建一套行政班子,聘來的辦事吏員隨官而走,可以隨時轉(zhuǎn)官,爬入上層社會。到了唐代,官和吏界限漸嚴,但吏也還有轉(zhuǎn)官的機會。而到了宋代,則限定官、吏不得相越,一旦投身作吏,便意味著終身沉淪吏流,象宋江這樣的押司,無論你再有本事,就準備終生獻身于押司事業(yè)吧,永遠也別指望青云直上,進入主流社會,一展鴻圖。這也就難怪“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的宋江一腔沉淪不平之氣。宋江無疑是自視甚高的,他的胸中有特殊的抱負,自幼所受經(jīng)史的教化,使他渴望青史留名,但機會卻似乎永遠將他摒于大門之外了。
  宋江是不甘于僵化瑣碎而沒有激情、詩意、冒險的吏員生涯的,他廣為接納江湖好漢,其用意并非如晁蓋那般坐地分贓,也非如柴進那般作為乏味的貴族人生的點綴,在自幼曾攻經(jīng)史的他的心中,也許時時浮現(xiàn)的是在春秋戰(zhàn)國那個多姿多彩的時代際會而起的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等四公子的身影。他有特殊的抱負,對自己心中躁動、危險的質(zhì)素也有清醒的認知,故此他對自己終有一日會逸出常態(tài)的人生軌跡似有一種特殊的預(yù)感,于是他讓老父事先告了他忤逆將他出籍,于是他在宋家莊園的佛堂下面挖了地窖。
  住宅往往就是一個人人格的外化。
  宋家莊園地表之上的田宅,隱喻著宋江心靈的表層,一個安分守法的良民富戶,而佛堂下的地窖,那座隱秘的黑暗的地窖,則正隱喻著宋江內(nèi)心深底的潛意識層,代表著一個江湖強人之夢,蘊藏了一個未來的梁山泊。
  宋江殺惜后,踏上亡命之旅,是為其江湖生涯開端。但此時他依然依違于孝義兩者之間,且主要擺向孝之一極,無論是投奔柴家莊,還是孔家莊,清風寨,都還只是消極的逃避,投奔對象都是良民。
  但料想不到的是于清風寨卻被劉高陷害,自己的一念之仁換得的卻是恩將仇報、險些喪命。生死攸關(guān)之后,忠孝一念淡出,宋江初次決意為強人。于是一時溫文爾雅盡去,為拉秦明入伙,竟下令于青州城外屠滅一村,而后又有效地組織起一行人等向梁山開進。秦明擔心沒人引進梁山未必肯收留,“宋江大笑,卻把這打劫生辰綱金銀一事,直說到‘劉唐寄書,將金子謝我,因此上殺了閻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聽了大喜道:‘恁地,兄長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遲,可以收拾起快去?!彼谓@一陣大笑及自伐其功,正是強人作態(tài)。
  但宋江初上強人之路卻很快戛然中止。石勇帶來老父亡故的家信,孝之一念,及自幼詩書教育造就的超我,使他瞿然而醒,不再肯帶人上山,自己回入了人生的常軌,接受發(fā)配江州的命運。
  然而,宋江江州發(fā)配的途中,一路所見所歷的卻全是各色強徒莫不聞名而拜,使他對自己的江湖魅力有了更進一步的深深確認。自信愈增,隨后自然便是更為抑郁不平。于是,一日于潯陽樓上,獨自悶飲至醉,酩酊之下,表層意識的監(jiān)控退場,內(nèi)心深處的潛意識得以猙獰地探出頭來,驅(qū)使他在酒樓的壁上書下了幾句反詩:

  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他年若得報冤仇?向誰報仇?向閻婆?閻婆已死,向張文遠?張文遠不在江州,為什么要血染潯陽江口?這不是無根之談么?非也,宋江的報冤仇,是向命運!是向使他不能出人頭地屢遭坎坷的命運報冤仇,是要恣肆地伸展自己的生命意志!
  但是題反詩給他帶來的卻是滅頂之災(zāi),即使是坐在糞便里裝瘋賣傻,受盡精神上的凌辱,仍難逃一死。
  然而幸運再次垂顧于他,晁蓋帶著梁山人馬來了,李逵從樓上跳下來了,江州結(jié)識的朋友也來了,宋江被救出來了!
  鬼門關(guān)前再度轉(zhuǎn)了一回,他心靈中那座地窖之門終于被徹底打開了!從此,宋江陰郁的生命意志終將在天地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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