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但還是在我們吃完飯后她才吃，還是吃剩菜剩飯，我們死拉活拽她也不上桌子。

那天，正是一個雨天，她被人領(lǐng)進來，腳上沾著泥，褲子上的水還在往下滴。

介紹人說，馬秀花，承德人，離異，一個人跑出來的，人很勤快，之前做過兩家了，反映不錯。

說她的時候，好像是說一件商品。

母親說，試用三天吧。

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沒有時間做家務(wù)，母親一向又怕油煙，所以，請一個保姆好像是很應(yīng)該的，何況，哥哥家的孩子還小，也應(yīng)該有人幫一下忙。

馬秀花就這樣成了我們家的保姆。

她只試用了一天就留下了。因為她勤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她的長相奇難看，才五十多歲的人，已一臉的褶子了。但她卻愛干凈，手腳利落得很，第一天就把屋子來了個大掃除，把父親長期堆在茶幾下的煙頭清理干凈了，把母親的衣服按春夏秋冬全疊好了，又把小寶的尿布都用熱水燙了。

她還對嫂子說：“不要喂孩子太飽了，否則孩子容易得病，當(dāng)然，也不能穿得太多，吃完了奶，最后給孩子拍拍后背?！彼B(yǎng)過三個孩子，應(yīng)該是有經(jīng)驗的，嫂子立刻說：“就是她了?！睔g喜得不行，因為要找到一個有經(jīng)驗的保姆真不容易。

何況，她還會做菜，那天晚上，就是她下的廚，四菜一湯，紅燒帶魚段，素?zé)炎?，燉雞塊，還有一個涼拌雪里紅，吃得大家非常舒服，我哥說：“好像比飯莊做得還好吃?！?/P>

那天她就沒有走，住到了我們家。臥室是沒有了，她只好在陽臺上搭了一張床，陽臺上從前是養(yǎng)貓的地方，至今還有貓臊味，其實她可以和我住一個房間，但我總怕鄉(xiāng)下人不干凈，況且，誰知道她晚上是不是會打呼嚕？我一個二十多歲的白領(lǐng)，憑什么和保姆住一起？

從她一進門，大家都覺得她是一個保姆，僅僅是一個保姆而已。吃飯時，她常常會蹲在一邊吃，開始大家還讓一讓，到后來，就習(xí)以為常了。

我們叫她馬姨，她說：“不敢當(dāng)哩，就叫我秀花吧。”

于是不懂事的我們真的叫她秀花。馬秀花的男人是因為嫌她丑才和她離婚的。她大女兒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留在了承德。她的小女兒和兒子跟著到了北京，都在打工，兒子在建筑工地上，女兒在一家服裝廠做工。

她來了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一家人好像有了依靠。她先把一家人的被子全拆了洗了，然后一個個縫上，這不是她分內(nèi)的事，可她就是閑不住。再就是給哥哥家的孩子做小衣服，都是純棉布的，還有那些描龍繡鳳的小鞋子，保證都是純手工的，她說在承德，孩子都要穿這種繡上老虎的鞋子，這樣孩子長大了不會踩屎。孩子抱出去后大家都說，這鞋子和衣服真漂亮，哪里買的？我嫂子就特別得意。我哥說：“這哪里是請來的保姆，簡直就是大師?！?/P>

馬秀花不懂什么叫大師，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她就會搓著手樂，說我們一家人對待她真好。我哥不穿的衣服給了她兒子，我和嫂子淘汰的衣服給了她女兒，她樂得不行，說這怎么好怎么好，你看這是多好的衣服呢，連個補丁都沒有。

我們的衣服怎么會有補丁呢？有的只穿過一兩次就不喜歡了，她總以為我們的衣服也是幾十塊一件，所以，總是拿去就給我們洗，有一次給嫂子把一件真絲睡衣洗壞了，惹得她大發(fā)雷霆，馬秀花就說：“我賠?！鄙┳尤轮骸百r，你賠得起嗎？”

還有一次，她把我一件寶姿的黑裙子也洗了，那件幾千塊的衣服本來是要拿到干洗店的，我也急了，我說：“馬秀花啊，這是幾千塊一件的衣服啊?！彼犃?，臉都嚇白了，不相信地問我：“怎么會有這么珍貴的衣服？穿上能怎么著？”

從此，她就變得小心了，洗衣服時總是問了又問，這件能洗嗎，那件能洗嗎，她那個樣子，又讓我可憐起她來了。

她的大女兒給她來信，說兩口子不和，常常打架，她就讓我給寫回信，信上這樣寫：“你就讓著他點吧，他那么累，再說，你又長得不好看，男人就是天，再說，還有了孩子，好好過吧，媽給你寄一百塊錢去，給孩子買點營養(yǎng)品，上次我回去，看到孩子又瘦了。”原來，她也是當(dāng)外婆的人了。

她的小女兒和小兒子我只見過一次，那次父母出國旅行了，我也去外地出差，提前回來時，看到她們母子三個坐在那里。

見到我，他們局促起來，好像犯了什么錯誤。平常，她極少讓他們來，家里是木地板，好像不沾人氣，何況，我們都歹毒了，用母親的話說，聞不了生人味。

其實母親是嫌他們臟。因為之前我聽母親說他們來過一次，把從承德帶來的特產(chǎn)，無非是一些蘑菇之類的帶給她，但母親極不歡迎，說一個和土猴一樣，另一個和村姑一樣，臉頰極紅，好像生了凍瘡。

所以，他們再來就如同做賊似的，我安慰他們說，沒事，常來玩，我還讓馬姨炒幾個菜一起吃飯。

吃飯的時候我一直給他們夾菜，她兒子吃得呼哧呼哧的，馬姨很難為情地看著我，好像特別不好意思。

我不餓，只吃了半碗飯，他們也很快就不吃了，很快我意識到我這樣做非常不好，因為他們都沒吃飽。桌子上的飯還有很多，馬姨利落地收拾好了，然后打發(fā)他們走了。

他們再也沒來過。

馬姨的勤快與善良在小區(qū)里是出了名的。她替嫂子看孩子，夏天大家都睡覺，馬姨睡不了，陪著孩子玩；孩子熱，怕吹空調(diào)，她就拿扇子給她扇，從來不嫌煩；怕影響我們睡覺，有時大中午她就抱著孩子出去玩。

嫂子說：“咱媽也做不到這一點啊?！?/P>

那些剩菜剩飯，全是她打掃著吃了。

她完全沒必要替我們家省錢，誰在乎吃飯那點錢？可那是她的為人。

開始母親不放心她，總是自己去買菜，或者讓嫂子去買，因為好多保姆買菜會賺菜金，我們聽說過不止一次，后來看她這樣一心一意對我們，母親便把錢交給她，讓她去采買。

小攤上的人便都認(rèn)識了她。

有一次我順便買了點菜，那些賣菜的人說：“你們家保姆真會過，總是左還右還，把價降到最低，還有，她總夸你們家人好?！?/P>

我想我們真對不起她，因為父親不常常買菜，有一次吃茄子，父親突然問：“多少錢一斤？”她馬上就回答：“三塊五。”父親說：“這么貴？我記得茄子才一塊錢一斤?！逼鋵嵏赣H是無意的，但她很受傷，那是冬天的價格，父親說的是夏天的價格。

她便私下找到我，讓我和母親說她不便買菜了，怕買貴了，我知道她多心了，于是說，沒事的馬秀花，我爸爸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在我們家一做就是五年。

五年有多長呢，父母都退二線了，哥哥嫂嫂出國了，他們的孩子六歲了，我結(jié)婚了。

她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但還是在我們吃完飯后她才吃，還是吃剩菜剩飯，我們死拉活拽她也不上桌子。

我們再也沒有人疑心過她什么，她那么坦誠實在，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不說她好。

父母曾經(jīng)說，讓她繼續(xù)給我照看我的孩子，然后能待多久就待多久，老了，我們養(yǎng)著她。

聽了這話，她的眼淚就掉下來，說我們一家人心眼好。

其實我們一點也不好，如果好，我們怎么舍得讓她住陽臺？怎么舍得過年時吃喝玩樂讓她一個人守著空屋子？怎么舍得讓她總是為我們忙來忙去而我們總是對她指手畫腳？

她得到的工資很微薄，一個月三百，后來別的保姆漲到五百了，母親說給她漲，她倒不好意思了，說就三百吧。

一直是三百，五年，不過掙了一萬五千塊而已。

那一萬五千塊，最后她全給了兒子，因為兒子要娶媳婦了。

我們總以為，她身體那么好，可以為我們做到老，一直在我們身邊，沒想到有一天她會離開我們。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秋天，我正在上班，母親來了電話，她說：“你快回來吧，馬秀花要走了?！?/P>

“啊？”我只覺得世界好像要亂一樣，把單位的事扔下就往家跑，到了家，看到客廳里坐著一個快六十歲的男人，而她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只一個小小的包。

“馬秀花，”我叫著，“你要干什么去??？”

原來，是她的男人后了悔，非要接她回老家。

那個與她離了婚的男人，那個曾經(jīng)拋棄了她的男人，此刻就坐在我家的客廳里，我說你憑什么想接走就接走啊，不跟他走。

她看著我說：“囡囡，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身體不中了，我還是跟著他回去吧，何況，家里還有大女兒。”

那個男人低著頭。我看到馬秀花的眼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淚花，我一下就哭了，抱住她說：“馬秀花，我舍不得你呀，我真舍不得呀?！?/P>

父母也流了眼淚，我們開始為她收拾東西，能給的全給，錢是錢，衣物是衣物，母親給了三千塊錢，她堅決地推辭著，倒是她男人說：“人家給，你就要吧?！?/P>

她這才接了。

送他們上火車時，我跟著火車一直跑，她伸出脖子來說：“囡囡，跟你男人好好過日子，別跑了，看碰著。”

“馬姨——”我叫著，“馬姨——”

火車帶走了她，我蹲在地上，絕望地哭著，她疼我愛我寵我，比我的母親更甚，在最后的最后，我多想喊她一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