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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中國文人:蘇軾(長篇)

 感恩一切 2013-02-22

     熙寧初年王安石變法,蘇軾反對他。
  王安石字介甫,朝野尊稱他為荊公。這是北宋的一個奇人,大蘇軾十五歲。蘇軾官于鳳翔,他已經(jīng)做到翰林學(xué)士兼地方長官。他基層經(jīng)驗豐富,一心想把基層的成功經(jīng)驗推廣到全國去。北宋三百二十州,王安石熟悉的幾個州,條件都不錯,比如江寧,歷來是江南富庶之地。而由于荊公本人廉潔自律,吏治也頗見成效。
  王安石善于等機會,更善于制造機會。凡為政治家,這是必備的素質(zhì)。宋仁宗屢次召他進(jìn)京,他拒絕,有一次躲圣旨竟然躲進(jìn)了廁所。他的目光很厲害,和李白有一比,雖然兩個奇人的銳眼射向不同的領(lǐng)域。仁宗老皇帝,王安石對他了如指掌。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發(fā)起著名的“慶歷新政”,不到一年就收場了。這說明什么呢?說明仁宗老了,不想對國家動大手術(shù)。仁宗后的英宗,身體不好,意志力上不來,曹太后權(quán)同聽政。英宗在位三年,王安石“按兵不動”。他辭官,越辭聲望越大。治平四年(1064年),英宗從政治舞臺上神秘地消失了。神宗繼位,改元熙寧。這好學(xué)的年輕人身強體壯,意志力遠(yuǎn)勝于諸皇子,并且越過前朝,直追宋太祖的時代。
  王安石要等待的,就是這樣的皇帝。
  所謂歷史奇人,一定是目光長遠(yuǎn),能看到幾十年。如果他看清了看準(zhǔn)了,整個國家?guī)状硕紩芑萦谒?。反之,則麻煩大了。荊公變法的是與非,這一千年來爭論不休。
  王安石是大題目,是古代大文人直接影響歷史走向的人物,是政壇奇人、生活中的怪人。關(guān)于他,筆者將另篇專述。
  蘇軾同樣主張變革,他曾對宋仁宗說:“天下有治平之名,而無治平之實。”他形容國家像個病人,表面上能吃能喝能睡,但如果讓扁鵲、華佗這樣的神醫(yī)來把脈,一定大驚失色:這病人幾乎到了絕癥晚期。
  蘇軾說出了有良知的士大夫的普遍隱憂。
  宋朝立國百年,表面上維持著繁榮,其實危機四伏。唐帝國盛極而衰,北宋士大夫?qū)Υ烁叨让舾?。然而日趨龐大的官僚階層糜爛成性,消耗國家財政;又養(yǎng)著百萬只能維護(hù)極權(quán)統(tǒng)治而不能戍邊御敵的軍隊,區(qū)區(qū)西夏小國,連年襲擾甘陜,搞得幾代大宋皇帝憂心忡忡。朝廷每年輸金求和,拿出去的金帛數(shù)字驚人。
  冗官,冗兵,這兩項開銷令國家財政捉襟見肘。官員的特權(quán)動不得。這是一個大問題。二十年前,范仲淹的“慶歷新政”首先拿官吏開刀,喊出響徹歷史的口號:“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憂什么?憂國運不能長久??墒谴笈賳T憂他的官帽,憂他的待遇,誰動了他的帽子和錢袋,他要拼命的。
  范仲淹失敗了。時隔一代人,變革的聲音又大起來。這一次,血氣方剛的宋神宗碰上一代奇人王安石,兩股大力相加,新法得以驟行天下。兩三年間,七八個新法相繼出臺,一經(jīng)出臺立馬實施,免役法,市易法,均輸法,青苗法,保甲法,教育法、農(nóng)田水利法……涉及面之廣,力度之大,幾乎空前絕后。
  本來力倡變革的蘇軾,卻站到了王安石的對立面,這是為什么呢?
  蘇軾從鳳翔回汴京,升大理寺丞。父喪,回眉山守制丁憂三年,還京,任職于史館。英宗、神宗都曾想重用他,宰相韓琦幾次加以阻止,理由是年輕干才需要礪練。為此朝廷有議論,認(rèn)為韓琦行事過于老成。蘇軾倒顯得十分豁達(dá),對安慰他的恩師歐陽修說:“韓公,乃古之君子愛人以德者?!?
  鳳翔太守陳希亮砥礪蘇軾,看來有成效。蘇軾雖天性豪放,但不經(jīng)磨練,不受挫折,修煉成博大襟懷也難。到后面我們會發(fā)現(xiàn),蘇軾對別人的包容、寬厚,幾乎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
  不過,在原則問題上,蘇軾毫不退讓。
  王安石推行新法有如暴風(fēng)驟雨,一個新法未見成效,另一個又來了。他不怕走極端的。也許汲取了當(dāng)年范仲淹推新政不夠狠、導(dǎo)致守舊勢力反撲的教訓(xùn),王安石的戰(zhàn)略是先走極端,然后再來糾正。他的總體思路是強化中央財政,與商賈爭利,抑制地主豪強。比如在各大城市設(shè)“市易務(wù)”,用官方資本做買賣,權(quán)力與資本兩強并舉,令一般商人完全失去競爭的優(yōu)勢,破產(chǎn)的破產(chǎn),關(guān)門的關(guān)門,大街小巷怨聲載道。
  再如青苗法,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官府貸款給農(nóng)民,半年取二分利。而以往則是貧戶向地主借高利貸,利息有半年高達(dá)五六分的。王安石的青苗法,其初衷不無高明處:朝廷從地主手中拿走了利益,又使貧困農(nóng)戶免受高利貸的剝削。但新法在全國推行,問題出來了:地方官吏為凸顯政績,強行向農(nóng)民攤派貸款,這叫“抑配”,朝廷明令禁止,下面卻悄悄干,不分貧富,不管農(nóng)民情愿還是不情愿,一律放債。為防止貸款流失,又想出了一個絕招,使貧富相保,結(jié)為利害共同體,貧者有還不起貸款逃走的,拿富戶問罪。青苗法實施一年,鄉(xiāng)間小道上常有官府的兩支隊伍——放債隊和抓人隊,鬧得雞犬不寧。
  不少地方政府放利三分,既向上邀功,又向下刮地皮。不僅鄉(xiāng)下大搞特搞,城里也攤派青苗貸款了。
  還有一個嚴(yán)重問題:農(nóng)民手里有了錢,很快拿到城里花銷,吃喝玩樂像個城里人。貸款吃光了,他們拔腿就逃。
  這些都是青苗法的設(shè)計者始料未及的。其余各法皆有不同類型的弊端。
  后人評價熙寧諸法說:“法非不良,而吏非其人?!蓖醢彩瘧{借他幾個州的基層經(jīng)驗,把新法推向三百州??赡芩X得,全國官吏的素質(zhì)都像他和他的部下。
  蘇軾也有自己的基層體驗,鳳翔十個縣,他曾跑遍每一個縣衙,每一處村落。在老家眉山,他對維系生活世界的風(fēng)俗與道德,做了大量細(xì)致的考察,進(jìn)而得出結(jié)論:風(fēng)俗,道德,對國家的長治久安至關(guān)重要。老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國家又怎么能夠長期富強?
  蘇軾以民為本,王安石以國為本,二者矛盾了。
  蘇軾官小,王安石官大,但小官處處反對大官,弄得大官非常頭疼。俗話說人微言輕,蘇軾卻是典型的官小聲音大。這里有三個原因:1.他與歐陽修、范鎮(zhèn)、富弼等朝廷重臣往來密切;2.他語言功夫超一流,極富煽動性;3.他能直接給皇帝寫信,前后兩封長信——《上皇帝書》和《再上皇帝書》,言辭異常激烈,充滿了火藥味兒。
  細(xì)讀蘇軾這類文章,令人很感慨的。
  有一天皇帝突然在便殿召見他,問以國策。他一點不客氣,當(dāng)面批評神宗:“進(jìn)人太銳,聽言太廣,求治太急!”神宗聽了很不舒服,卻好歹忍住了,溫和地說:“卿三言,朕當(dāng)熟思之。卿在閣館,當(dāng)為朕深思治亂。”
  這次皇帝的單獨召對,使蘇軾興奮不已,逢人便講。
  王安石聽到了,心下不悅。
  神宗是個奇怪的年輕人,一面獨裁,一面又想傾聽大臣們的意見。畢竟變法事關(guān)重大,他和唐憲宗一樣要做中興之主,重啟國運。他有重用蘇軾的念頭,征求王安石的意見,王安石明確表態(tài):不可。
  神宗只好作罷。獨裁皇帝,不得不對“拗相公”言聽計從。
  王安石對蘇氏兄弟都抱著戒心。他所執(zhí)掌的變法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制置三司條例司”,曾用蘇轍為檢詳文字,負(fù)責(zé)起草一系列新法。蘇轍卻屢與他意見相左。終于沒法合作,蘇轍主動辭職。
  蘇軾、蘇轍的政治主張高度一致。兄弟始終共命運,價值觀的相同可能是首要因素。早年在眉山,他們共讀圣賢書,討論國家大事。父親蘇洵也加入進(jìn)來。叫做“南軒”的書房常常響起三蘇父子激烈爭論的聲音。
  在德語中,“真理”一詞含有爭辯、爭而后得的意思。
  三蘇父子共同的價值體系,倒不失為一個有意思的研究課題。
  蘇洵討厭王安石,視王安石為裝模作樣、胸中藏有大奸之人。他寫過《辨奸論》,京師流傳甚廣?,F(xiàn)在王安石排斥蘇氏兄弟,這里邊是否含有報復(fù)?依我看,可能性不大。有證據(jù)表明,壬安石對蘇軾的理解與欣賞,超出宋代一般人。這個后面再講。
  王安石要干大事,扭轉(zhuǎn)歷史的走向,必須清除絆腳石。然而絆腳石真是太多了,王安石手腳并用,又踢又搬的,如果不是絆腳石自己走掉,“拗相公”力氣再大,估計也只能干瞪眼。司馬光、范純?nèi)?、富弼、范?zhèn)……一群重臣相繼離開朝廷,類似現(xiàn)代政治格局中的內(nèi)閣集體辭職。神宗皇帝哭著挽留,但大臣們?nèi)ヒ庖褯Q,紛紛乞外放,做地方官去了。司馬光在洛陽一待十五年,埋頭寫他的歷史巨著《資治通鑒》。他和王安石一樣耐心等待時機,蓄積能量重新躍入活生生的歷史進(jìn)程。
  在王安石眼里,蘇軾是個古靈精怪的絆腳石,體積不大,卻很沉很沉,搬它費力,踢它腳疼。這石頭還善于在京師的地面上四處滾動,發(fā)出各種刺耳的聲音。
  熙寧初,有兩三年的時間,蘇軾在京城跳得很厲害。神宗的一句“為朕深思治亂”給了他巨大的力量。他忠君,又指責(zé)君,冒著身家性命反對神宗的治國大略,這股大力又從何而來?答案似乎只能是:來自強大的文化傳承。
  國家是得變,但欲速則不達(dá)。蘇軾打比方說:要像白晝不知不覺變成黑夜,不能從嚴(yán)冬一下子進(jìn)入酷暑。氣溫大起大落,肌體承受不了。幾百年形成的風(fēng)俗、道德,幾年就要摧毀它,生活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威脅。青苗、免役、市易諸法,固然在短時間內(nèi)充實了國庫,卻令城鄉(xiāng)百姓遭殃,棄祖業(yè),賣田產(chǎn),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蘇軾痛心疾首,《再上皇帝書》中大義凜然地說:“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大用則大敗!若力行不已,則亂亡隨之!”
  這一年蘇軾三十五歲??犊ぐ旱难赞o中不難看出書生意氣。論治國,我不知道他和王安石誰高誰下。我所能分辨的只是:蘇軾看社會生活,看得更細(xì)更遠(yuǎn)。而荊公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對日常生活不屑一顧。他的日常趣味對他的治國理想,不會沒有影響吧?
  蘇軾鐵了心跟荊公對著干。這塊絆腳石,擺到了荊公的眼皮子底下。年近半百的拗相公會奮力一踹嗎?
  荊公若是這么干,他就枉稱荊公了。古代稱公者,幾乎是圣人的同義語。
  這時候,一個小人跳了出來。小人名叫謝景溫,幾年來在官場苦苦鉆營卻進(jìn)身無計。他思得一計:把自己的妹妹嫁給王安石的弟弟。他成功地做上荊公的姻親,當(dāng)上朝臣,然后發(fā)揮狗的本事咬上蘇軾。他上章彈劾,說蘇軾三年前送父親的靈柩回眉山,利用官船沿途販賣官鹽、家具和瓷器。神宗看了奏章,下令調(diào)查。這樁彈劾案鬧得朝野震動,韓琦、范鎮(zhèn)、歐陽修都站出來為蘇軾講話。當(dāng)初蘇洵去世,英宗及大臣們的贈銀數(shù)目那么大,蘇軾一概不受,他犯得著沿途用官船賣私貨嗎?
  案子終于了結(jié),蘇軾無罪。審案的過程長達(dá)數(shù)月,王安石一直不表態(tài)。也許他并不希望一棍子將蘇軾打死。但這個新法的絆腳石必須挪開。神宗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下旨說:“與知州差遣?!碧K軾自從到鳳翔任簽判以來已有十年,可以做太守了。然而圣旨下達(dá)中書,中書不同意,改命蘇軾為潁州通判。中書等于宰相辦公室,直接聽命于王安石。變法的緊要關(guān)頭,王安石不能讓蘇軾出任地方最高行政長官。神宗的旨意遭駁回,拗相公拗到皇帝跟前了。神宗揮朱筆再批:“通判杭州?!?
  杭州為東南第一大州,富庶冠于全國,是王安石“生財”的重點。從神宗的任命看,他對蘇軾還是很有好感的。通判這個位置蠻有意味,既不是副職,又不是部屬,它是宋廷特意為節(jié)制、監(jiān)察太守而設(shè)置的官位??此崎e職,不管事兒,但州府大小公事,須由太守與通判連署方能生效。通判若是弄權(quán),不合作,打小報告,往往把太守弄得很難堪。太守忌憚通判,是宋朝官場的普遍現(xiàn)象。通判不弄權(quán)還能叫通判嗎?
  熙寧四年(1071年)七月,蘇軾攜家小離京赴任。繼室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同行的還有長子蘇邁,次子蘇迨,以及蘇軾的乳娘任采蓮。有學(xué)者猜測,任采蓮可能是蘇洵的妾。蘇軾視同生母。
  蘇軾反對王安石變法,一生的命運都搭進(jìn)去了。
  蘇轍在陳州擔(dān)任學(xué)官,蘇軾到陳州盤桓七十余天,時常出入張方平的太守府。十月初,軾、轍同往潁州拜謁歐陽修,又住了二十幾天。這兩個老人是三蘇父子的大恩人。曾因政見不合而反目多年,卻能聯(lián)手把蘇軾推上政壇和文壇。北宋士大夫,胸襟開闊者比比皆是。這個現(xiàn)象,值得深入思考。

4
  
  蘇軾剛到杭州,就接到畫家文同寫來的一首詩,詩中告誡說:“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題詩?!?
  而蘇軾既要問事,又要題詩,兩者都給他種下了禍根。
  國家處于因劇變而引發(fā)的動蕩之中,蘇軾緊張關(guān)注著,北面來的京都客,他哪有不問的?西湖風(fēng)光如此之美,他若不激動,不題詩,他還是蘇軾嗎?文同所擔(dān)心的這兩點,恰好是蘇軾生命中兩個最大的噴發(fā)點。與之相比,仕途算什么呢?官帽算什么呢?理解這個猶如巍巍昆侖般的偉大生命,這是關(guān)鍵處。入仕為做事,為實現(xiàn)士人的理想,但要拿理想換取仕途通暢,蘇軾這樣的人辦不到。
  前面我謹(jǐn)慎地使用了“文化基因”這個詞,不知道讀者是否認(rèn)同。從孔子、孟子、莊子、屈原到蘇東坡,一連串光輝的名字,呈現(xiàn)出清晰的“基因鏈”。破解人類精神、文化的基因圖譜,其功之偉,何嘗低于破解生理性的圖譜?
  杭州太守沈立,是一位愛民勤政的好官,蘇軾和他相處融洽。二人盡量在實施新法的過程中減少流弊。當(dāng)時的地方官,執(zhí)行朝廷的命令有彈性的。像歐陽修為穎州太守,在他的地盤上公開抵制新法。歐陽修是三朝元老,朝野享有盛名,皇帝也讓他三分。而王安石是他的弟子,弟子對老師,還得畢恭畢敬。
  沈立是王安石選中的干吏,出任江南第一都會的太守,受各方關(guān)注。反對新法的大臣常有書信給他。他夾在中間,動用官場智慧謹(jǐn)慎行事。蘇軾與他經(jīng)過短暫的磨合之后配合默契。通判與太守,沒什么不愉快。蘇軾這個人,學(xué)弄權(quán)顯然比較困難。通判一般都狡猾,充分利用朝廷給他的模糊身份以掣肘太守?!端疂G傳》里有個黃通判,很典型的。而我們的這位蘇通判卻給人相反的印象。史料記載多,包括宋人筆記和蘇軾本人的詩作。
  青苗法在杭州推行,后果如蘇軾所料,欠官債的百姓被捉拿,牢獄人滿為患。除夕,按衙門舊例要清點犯人,蘇軾高坐于堂上,目睹這些衣不蔽體的小民,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他寫下《官廳題壁》,把悲哀留在州府的墻上:“除日當(dāng)早歸,官事乃見留。執(zhí)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
  蘇軾巡視各縣,余杭,臨安,富陽,新城,于潛。在“春入山村處處花”的新城縣,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不少年輕的山民揣著青苗貸款進(jìn)城消費,于是慨然寫道: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zhuǎn)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農(nóng)民處于溫飽線上,手里難得有許多現(xiàn)錢:尤其是不懂得生活艱辛的年輕人,他們沒文化,欲望又盛,不朝城里跑才怪呢。吃喝嫖賭樣樣來,啥本事都沒學(xué)到,只學(xué)會了城里人的好語音……蘇軾正是在這些細(xì)微的地方,確認(rèn)了新法的大漏洞。
  浙東浙西厲行鹽法,短時間內(nèi)杜絕私鹽,沿海制鹽的灶戶在官府低價強買的高壓之下,苦不堪言。官逼民反,民間有多達(dá)百人的鹽梟集團(tuán)武裝販運,遭到官軍的重錘鎮(zhèn)壓。蘇軾上書朝廷:“兩浙之民,以犯鹽得罪者,一歲至萬七千人而莫能止。”
  一年為一法,就抓了近兩萬人。
  官鹽價格高,財政收入是大大增加了,然而江南產(chǎn)鹽地,百姓卻常常食無鹽。蘇軾寫詩諷刺鹽法:“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孔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江南百姓也是聞韶樂不知鹽味嗎?
  熙寧五年,新法推行的力度加大,蘇軾很苦悶,寫信給朋友說:“在此……雖有江山風(fēng)物之美,而新法嚴(yán)密,風(fēng)波險惡,況味頗不佳?!?
  江南的體驗,印證了他在蜀地的生活印象。百姓安居樂業(yè),這多好啊??墒巧厦鎰觽€念頭,下面就亂成一鍋粥。
  他寫詩并編成集子,刻印幾十本供朋友們傳看。不少人到杭州來看他,包括后來的“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詩和書法與他齊名的黃庭堅。他對人完全沒有城府,王弗生前是最擔(dān)心的,在汴京在鳳翔,她睜大一雙慧眼,含笑打量每一個到訪的客人。眼下的王閏之,一門心思帶孩子。前后兩位夫人,似乎真有高下之分……有個名叫沈括的官員兼知名學(xué)者,把蘇軾的集子帶到京城去了。
  蘇軾通判杭州三年,雖有新法之苦,卻不是愁眉苦臉過日子。此人先天快樂,后天快樂,要讓他不快樂,除非阻斷他的呼吸。本文寫作的沖動就是想解開蘇東坡的快樂之謎:天性生快樂,智慧生快樂,磨難生快樂。
  沈立調(diào)走了,新太守叫陳述古,原是朝中大臣,新法的反對者,被王安石的得力助手呂惠卿排擠出京。神宗安排陳述古做杭州太守,自有一番考慮。
  蘇通判與陳太守相得甚歡,當(dāng)時已傳為佳話。這倒不是說,二人今天聚首,明天就聯(lián)手抵抗新法。官場智慧,并不允許這么干。蘇軾寫過《留侯論》,年輕的張良刺秦王逞一時之勇,非智者所為。蘇軾的“鳳翔期”,不也犯過由著性子行事的毛病嗎?
  蘇軾為官,既是理想主義者,又是經(jīng)驗主義者。漢、唐、宋,歷史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足以形成這樣的智慧。
  蘇軾有兩首名詞是為陳述古寫的。一般官場友誼,哪有這等情懷。
  長官和睦,僚屬踴躍。僚屬幾乎每天請喝酒,蘇軾疲于應(yīng)對。他酒量不行,一杯上臉,三杯就似醉非醉了。杭州號稱人間天堂,卻是蘇軾的“酒食地獄”,趁人不備他要溜的。西湖邊有座望湖樓,有時他一個人待在那兒,享受一下孤獨。擺脫人群的孤獨蠻有味道。大詩人都是孤獨的好手。萬頃西湖在腳下,環(huán)湖諸山在天邊。時值七月,這一天忽然黑云翻滾大雨傾盆,蘇軾憑欄徘徊,操著老家眉山的語音,口占一首七絕:“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晴天游湖又不同,云白,天藍(lán),山青,湖綠。暴雨生跳珠,細(xì)雨則起漣漪,漣漪鋪向空蒙的山色。蘇軾另一首七絕,把湖光山色之美推到了今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寫西湖,此詩又是公推第一,無人投反對票。
  蘇軾之前,西湖本無定稱。酈道元注水經(jīng),稱明圣湖;唐人傳說湖中有金牛,稱金牛湖;白居易治湖,筑石函泄水,百姓因敬愛太守而稱石函湖;宋初稱放生湖。蘇軾此詩一出,西湖、西子湖廣為流傳,名稱定下了。一首二十八個字的小詩,提煉了西湖的風(fēng)光,并為西湖命名。
  月夜坐小船,隨風(fēng)漂蕩于湖中,蘇軾形容躺在船頭的感覺說:“水枕能令山俯仰,風(fēng)船解與月徘徊。”
  他描寫錢塘江觀潮:“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渾在浪花中。”
  他尋僧訪道,談禪說空,過金山寺,遭遇不明飛行物。我以前喜歡讀的《飛碟》雜志討論過這件事。《游金山寺》中有云: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蘇軾補記:“是夜所見如此?!彼粝碌脑娊?,這類補記罕見。
  山里的老和尚,個個善品茶,互相不服氣。蘇軾發(fā)明了“三沸水”,老和尚折服了。泉水文火煮新茶,一沸水太嫩,三沸水又太老,而妙處在于靠聽力和嗅覺把握二沸水。蘇軾煮茶,明顯技勝一籌,群山諸寺,和尚們甘拜下風(fēng)。后來他在密州的超然臺上,猶自懷念杭州品茶,《望江南》有云:“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蘇軾茶癮大,一次能飲七盞。可能相當(dāng)于今天的品茶客一次喝七碗茶。蘇軾酒量小,平生引為憾事,于是專心茶道。日本人善茶道,也曾受惠于他。
  在杭州西面的于潛縣,他游寂照寺,迷上了竹子。鳳一吹它彎彎腰,雨一來它沙沙響。川西壩子,眉山老家,竹子是尋??梢姷木坝^,不稀罕,不可缺。蘇軾題詩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使人俗。
  寂照寺的和尚個個清瘦,蘇軾這首小詩令他們?nèi)杠S。
  一大杷胡子的張先,八十多歲尚能穿梭于官妓之間,特別中意的帶回家去。他一輩子的名聲大都與女性有關(guān),時人稱他“張三中”,因他有詞句:“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不過張先自己更樂意標(biāo)榜的“張三影”,也出自他描繪女性的名句: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飛絮無影。
  張先在杭州,常拉蘇軾飲酒,或設(shè)歌舞于府中,或聽絲竹于湖上。這個對異性永遠(yuǎn)熱情高漲的老頭,對蘇軾會有影響。一個模樣俊秀的小女孩進(jìn)入蘇家,她名叫王朝云,時年十二歲,琴棋歌舞俱有悟性。此后二十多年,她在蘇軾身邊成長為一位既美麗又感動人的女性。
  蘇軾于女性,值得認(rèn)真研究。有些史料稱蘇軾“性不昵婦人”,這話也對也不對。唐宋文人,幾乎無一例外地鐘情于優(yōu)美的女性,但蘇東坡和白居易、歐陽修、晏殊父子及柳永、張先有明顯的區(qū)別。什么樣的區(qū)別呢?我們到后面再加以辨析。
  依愚見,唐宋文人和女性不可須臾分割的緊密聯(lián)系,應(yīng)當(dāng)進(jìn)入嚴(yán)肅的歷史學(xué)者、文學(xué)史家們的視野。揭示生命的本質(zhì)與發(fā)現(xiàn)歷史的規(guī)律,也許是同等重要。

5
  
  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升密州太守。密州是今之山東諸城。蘇軾上任就忙著治蝗災(zāi),馬不停蹄奔走各縣,同時上書朝廷,請求減免密州賦稅。他在田坎上寫公文,文不加點。忙了一百多天才打道回州府,府衙官吏竟有半數(shù)不識他的尊容。
  密州窮,叢林大澤常有剪徑大盜,蘇軾治了蝗災(zāi)騰出手來,又對付這些“大蟲”。他捕盜打黑不留情,卻能講策略分別治理。這些事兒,后人有詳盡記載。路邊的草叢中多有棄嬰,他命令部屬想辦法收養(yǎng)。從官錢中撥??罱o貧窮的母親們,讓她們至少能把嬰兒養(yǎng)到一周歲。蘇軾這么做的理由是:一年后母子生情,再也割舍不開了。事情如他所料,此后密州的棄嬰大大減少。由此可見,仁慈的官員總能想出仁慈的辦法。
  次年秋天,政務(wù)忙出個頭緒了,他率領(lǐng)當(dāng)?shù)伛v軍進(jìn)山打獵,左手牽獵犬,右手擎蒼鷹,錦帽貂裘,寶馬利箭。從他的詩句推斷,他的身材在一米七三左右,勻稱,臉略長。雙目炯然,但不像李白或王安石目光射人。他著戎裝,佩劍挽弓,想必是別有神采吧?《江城子·密州出獵》上片云“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蘇軾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近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fēng)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shù)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闕,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頗壯觀也,寫呈取笑。”
  這封短信含三層意思;1.蘇軾很在乎柳永的詞,欲比個高低,又不便明說;2.打獵收獲不?。?.山東壯士唱“密州出獵”,頗壯觀,暗指柳詞多為紅口女子傳唱。
  涉及藝術(shù)創(chuàng)作,蘇軾很較真的,不怕在朋友跟前表揚自己。后來秦觀學(xué)柳詞,蘇軾更忍不住要諷刺他:“不意別后,君學(xué)柳七填詞!”秦觀是蘇軾的忠實弟子,仕途和生計都對蘇軾亦步亦趨,藝術(shù)道路卻各走各的。
  蘇軾在密州城造超然臺,親自繪圖并參與取材、施工。他對建筑頗有揣摩,早在鳳翔就躍躍欲試了。做太守的妙處,是能想更能做。臺成,在濟(jì)南做官的蘇轍寄來《超然臺賦》,蘇軾寫《超然臺記》。中秋節(jié),在部屬的簇?fù)硐滤菢菚筹?,大醉。月亮在天,人影在地。他思念闊別五年的弟弟,寫《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懊髟聨讜r有,把酒問青天……”這首詞今天的初中生都能背。字字珠璣,又曉暢易懂。月之陰陽圓缺,對應(yīng)人的悲歡離合,真是寫到家了。宋人說:“東坡詠月詞一出,余詞盡廢?!?
  大詩人好比超級企業(yè)壟斷經(jīng)營,卻沒人抱怨。蘇軾壟斷中秋月……
  熙寧十年(1077年),蘇軾遷徐州太守。
  上任兩個月,碰上八月大洪水。上游的澶州黃河決口,徐州城南清河水一夜暴漲。災(zāi)情危急,蘇軾反應(yīng)迅速。他有兩個大動作,一是嚴(yán)禁有車馬的富戶逃亡擾亂人心,二是親人武衛(wèi)營請禁兵協(xié)助防洪。按宋制,太守對當(dāng)?shù)伛v軍并無指揮權(quán)。蘇軾冒著大雨深一腳淺一腳走到禁兵首領(lǐng)的住處,平時有些傲慢的首領(lǐng)感動了,命令全營官兵聽候太守調(diào)遣。
  沖力巨大的洪水日夜沖擊著南城墻,蘇軾登城樓,眼望滔滔洪水,半個時辰一言不發(fā)。部屬等他拿主意,倒不是因為他官最大??购橐延饬?,蘇軾成了全城軍民無可爭議的主心骨。他下令,調(diào)動幾百艘公私船只,船中裝沙袋,用纜繩放到城下,以緩解洪水沖力。這法奏效,萬民歡呼。蘇軾不單寫詩有靈感。他同時指揮萬人大會戰(zhàn),于險要處筑長堤,全長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闊兩丈。堤成之日,距最大流量的洪峰到來只差兩天。徐州城保住了。九月下旬,洪水歸于黃河故道。
  宋神宗聞奏大喜,下詔曰:敕蘇軾:昨黃河水至徐州城下,汝親率官吏,驅(qū)督兵夫,救護(hù)城壁,一城生齒并倉庫廬舍,得免漂沒之害……朕甚嘉之。
  蘇軾成了大英雄。全城百姓歡呼他的名字。
  后來他離任,徐州數(shù)千人送他出城幾十里,哭成一片。那場景,今天若拍影視劇,應(yīng)當(dāng)細(xì)膩描畫。
  蘇軾又要過一過建筑癮了,上次在密州筑臺,今番于徐州起樓,名之曰黃樓,取五行中土能克水的意思。樓成,蘇軾率眾舉行盛大儀式,萬人空巷爭睹盛況,官軍民親如一家。狂歡持續(xù)了三天三夜。
  有朋自遠(yuǎn)方來:京城的王鞏,于潛的詩酒和尚參寥。此二人,一個是名相王旦之孫,張方平的女婿;一個是云游四海的得道高僧。蘇軾與之朝夕盤桓,高興得手舞足蹈……
  興奮趨于平靜,藝術(shù)方來照面。春日暖融融,蘇軾祈雨于城東二十里的徐門石潭,得小詞極品《浣溪紗》五首。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挨踏破茜羅裙。
  鄉(xiāng)村女孩兒急匆匆著裙抹妝、爭看太守的模樣躍然紙上。太守大人在干嗎呢?眾里尋他不見,他、他在哪兒呢?且看第二首:
  麻葉層層荷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luò)絲娘。
  垂白杖黎抬醉眼,捋青搗麩軟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太守又是哪般穿戴、怎生模樣?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哦,蘇太守和咱們村兒的男女老少是一家人呢: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fēng)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五首《浣溪紗》讀不夠。它所呈現(xiàn)的鄉(xiāng)村風(fēng)物真實得如同夢境。高度提煉的真實,隨意涂抹的畫面,都有這類效果。影像作品顯然難以企及,差得遠(yuǎn)呢。
  有個叫周濟(jì)的古人說:“東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書、畫皆爾,詞亦爾?!边@話講到點子上了,細(xì)品蘇東坡,方知什么叫舉重若輕,什么叫隨意而為,什么又叫天縱大才雄視古今。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遷湖州太守。
  蘇軾這個人,郁悶的時候要寫詩,高興了又口不擇言。六年做了兩任太守,政績斐然,如果他在下一個太守任上稍事謹(jǐn)慎,回京師做大臣幾乎沒有任何問題。十幾年前宋仁宗講過,他有宰輔之才。他動用一點官場智慧,穩(wěn)扎穩(wěn)打,做宰相的可能性很大。然而他個性太鮮明,壓抑性情,偽裝起來迂回前進(jìn),對他來說太難了。生命沖動,沖到四十多歲,已是秉性難移。
  蘇軾赴湖州的途中,按慣例寫《湖州謝表》。這種例行公文到他的筆下,竟然惹出大禍。
  朝廷有一幫小人,一直在關(guān)注他。
  其時王安石已經(jīng)二度罷相,傷心回老家打發(fā)余年。王安石培養(yǎng)的新法接班人呂惠卿,為得宰相位反口咬他。雙方斗爭激烈,王安石的兒子王雱也卷進(jìn)去了,結(jié)果是兩敗俱傷:王安石死了兒子,呂惠卿貶出京師。
  熙寧初年一群重臣為國家前途的原則之爭,觀在變成了利益之爭。呂惠卿這種小人,在他當(dāng)攻時起用了一批小人,而小人繁殖力強,迅速占據(jù)要津,將勢力擴大到朝廷各部門。
  小人猛斗君子,小人又惡斗小人。
  宋神宗對小人保持著警惕性。但是小人臉上并未寫著小人二字,清除小人,一向是令皇帝頭疼的事。
  蘇軾惹禍,根源在沈括。
  繼漢代張衡之后,沈括是正史有傳的科學(xué)家,《夢溪筆談》的作者,堪稱北宋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但沈括是官場小人,道德敗壞。他曾攀附王安石,王安石卻一眼看透他,對神宗說:“沈括是小人?!奔爸镣醢彩T相,他馬上詆毀新法,被神宗識破,貶出去了。
  沈括的袖筒里時常藏著不止一封密信,他是密告的專家,是告密者的好榜樣。幾年前他從杭州帶走了蘇軾的詩集,回汴京仔細(xì)研究,寫成報告呈給監(jiān)察部門,稱蘇軾“詞皆訕懟”、惡意攻擊朝廷的新政。沈括此舉,是希望在王安石跟前立一大功。可他沒想到,王安石根本不予理睬。
  這件事在朝廷影響卻不小,蘇軾輾轉(zhuǎn)為官也曾聽說,沒往心里去。
  事過幾年,御史臺的四個小人拾起沈括的伎倆向蘇軾發(fā)難。
  《密州謝表》有兩句話,令這幫小人蹦起來了。
  蘇軾對神宗說:“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jìn);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
  信手一筆諷刺朝廷的“新進(jìn)”,禍惹大了。追陪新進(jìn),指入京與新進(jìn)共事。牧養(yǎng)小民,指太守牧養(yǎng)一方。漢代的州官稱牧。老不生事,則暗諷新進(jìn)們生事擾民。
  四個新進(jìn)小人宋史留名:李定,舒亶,張躁,何正臣。中間兩個還是蘇軾的朋友、同窗。當(dāng)初沈括到杭州,也是同蘇軾稱兄道弟,卻心懷叵測帶走了蘇軾的詩集。
  李定曾以大逆不孝知名于天下,司馬光斥之為禽獸。輿論沸騰,蘇軾也曾寫詩,而李定忍氣吞聲,咬牙寫下日后加以報復(fù)的黑名單。
  舒亶則是大有來頭的小人,禮部考試曾拿了第一名,一生詩文有百卷之多。他和沈括一樣,是知識淵博才華出眾的小人。
宋史,尤其宋人筆記,關(guān)于這四個人的所作所為講了很多。
  現(xiàn)在他們研究蘇軾,陷害蘇軾,圍剿蘇軾。
  能量大的官場小人,一般都有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不會輕易地發(fā)動攻擊。一旦展開攻勢,必有幾分勝算。
  歷史上的小人總是活蹦亂跳,誰來寫一部“小人史”呢?
  何正臣首先發(fā)難,李定唱壓軸戲。以果斷著稱的宋神宗被他們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何正臣說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一有水旱之災(zāi),盜賊之變,軾必倡言歸咎新法?!?
  神宗正疑惑,舒亶上折子稱:“臣伏見知湖州進(jìn)謝上表,有譏切時事之言,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
  擔(dān)任御史中丞的李定給蘇軾最后一擊,他對神宗寫道:“知湖州蘇軾,初學(xué)無術(shù),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有可廢之罪四……”
  李定列出的四條罪狀,均屬言論罪。而趙宋立國百余年,對言論是比較開放的。宋神宗終于讓御史臺的言論攪昏了,感到蘇軾問題嚴(yán)重,下令查辦。
  張璨是刑訊逼供的好手,數(shù)興大獄,手段殘忍。他負(fù)責(zé)蘇軾的案子。
  李定派一個叫皇甫饌的人星夜趕往湖州拿人。

6
  
  蘇軾五月到湖州任,眼下是七月下旬的一天,他在官府后院晾曬亡友文同的書畫。文同是去年病故的,英年早逝,蘇軾三天三夜不能睡覺。文同以畫竹稱雄當(dāng)世,蘇軾、米芾,黃庭堅等為之折服。蘇軾亦畫竹,得文同真?zhèn)鳌?
  蘇軾黯然鋪開文同的遺作……
  忽聞前廳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矢Q到了。
  皇甫僎拿蘇軾,先拿腔調(diào)。蘇軾這樣的高官兼名流,落到他手上,他是不會輕易帶走的。他持笏立于官廳的中央,臉色鐵青,一派威嚴(yán)。兩個全副武裝的臺卒目光兇狠。蘇軾心里沒底,頗惶恐。二十余口家人瑟瑟躲在屏風(fēng)后。整個場景像精心導(dǎo)演的一出戲。
  皇甫玩蘇軾玩夠了才宣讀詔令。原來不那么嚴(yán)重。罪不致死。
  這皇甫饌一生為這件赴湖州拿蘇軾的“美差”自鳴得意。事實上他也的確“永載史冊”了。宋人筆記說,皇甫饌“拿一太守,如捉小雞”。
  幾艘官船戒備森嚴(yán),押送蘇軾赴京。蘇軾與長子蘇邁在一條船上,夫人王閏之及其余家小在后邊另一條船里。行至宿州,大批兵丁上船搜查,呵斥連連,動作極為粗野,估計與皇甫饌的授意有關(guān)?!皣讶。嫌讕撞浪??!碧K軾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記載了當(dāng)時的恐怖情形。兵丁撤走后,王閏之又哭又罵:“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燒之。比事定,重復(fù)尋理,十亡七八矣?!?
  可惜了,王閏之一把火,燒掉多少國寶。王弗若在,豈有此舉?王弗在閨中便能念書,又因跟隨程夫人數(shù)年而頗識大體。再者,兵丁已去,何必放火?從上述蘇軾的親筆記載看,王閏之對丈夫?qū)憣懏嫯嬙缇陀幸庖娏?。書成何所得——寫書有啥用?許多人猜測,余下的小部分文稿及書畫,是王朝云給藏起來了,她挺身護(hù)寶,冒犯夫人卻為了蘇軾。此間她十七八歲,已長成亭亭玉立美少女。除了琴棋歌舞,她的書法也大有長進(jìn)了。跟隨蘇軾六年,王朝云有三向:向?qū)W,向美,向善。
  關(guān)于王朝云,容后細(xì)談。
  蘇軾被押至京師,關(guān)在烏臺。烏臺是關(guān)押要犯的牢獄,有深井一般的牢房,窄小而四壁陰濕。獄中有大樹,棲息著數(shù)百只烏鴉,早晚呱呱亂叫,撲動它們黑色的翅膀。烏臺二字,源自這些烏鴉,也含有黑牢的意思。汴京城內(nèi),流傳著有關(guān)烏臺的種種恐怖故事。這是鬼都不想去的地方。
  蘇軾入獄,即遭獄卒毒打、詬辱通宵。
  當(dāng)時,有個叫蘇少容的囚犯關(guān)在烏臺,他做過開封府尹,亦因得罪御史臺那幫小人而下獄,獄中賦詩十四首,序言說:“子瞻先已被系。予晝居三院東閣,而子瞻在知雜南廡,才隔一垣?!碧K少容詩中有:“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眳桥d即是湖州。
  接下來是疲勞審訊,李定為主審,舒亶為助手。張璪專施刑具,以肉體的折磨摧毀蘇軾的意志。是否仍有詬辱、拳打腳踢,現(xiàn)在我們無從知曉。蘇軾出獄后的詩文只字不提,包括蘇少容記下的情形。
  奇恥大辱,誰能說出口呢?
  我們據(jù)此猜度,“性不忍事”的蘇東坡,也有終身不講之事。
  李定絞盡腦汁羅織蘇軾的罪名,不分晝夜研究蘇軾寫下的每一個字。朝中大臣,地方官吏,凡與蘇軾有書信往還的,一律派人取證。案子鬧得很大。李定是右相王珪的人,王珪在神宗面前力詆蘇軾。案件牽涉二十四人,其中有范鎮(zhèn)、司馬光、張方平這些熙寧新法的強有力的反對者。“烏臺詩案”的性質(zhì)昭然若揭了:這是明目張膽的政治陷害。駙馬王詵是蘇軾的好朋友,他送給蘇軾的茶、藥、紙、墨、硯、一張鯊魚皮、一款紫茸氈……皆成物證。連蘇軾托王詵裱畫三十六軸沒付錢,都成了一樁罪名。
  一次又一次的提審,驚起烏鴉,叫聲凄厲。
  案子不順手時,小人就暴跳如雷,撲打蘇軾。
  筆者真不忍,細(xì)節(jié)的想象到此為止吧。
  小人喪心病狂,而牢獄之外的“救蘇運動”也是緊鑼密鼓地進(jìn)行著。蘇轍上書皇帝,愿以在官之身換取兄長的平安,言辭非常謹(jǐn)慎,生怕觸怒皇帝。以太子少師致仕的張方平,居金陵,派兒子張恕急速進(jìn)京,直奔聞登鼓院投書。書中慷慨激昂,稱蘇軾一代奇才。豈知張恕膽小,徘徊半天不敢投。不過,這倒是件好事:以神宗的剛強性格,看了張方平的上書,很可能反而對蘇軾不利。蘇軾這樣的奇才竟然下獄,這不是指責(zé)皇帝是昏君嗎?張恕不敢投書,正是擔(dān)心這個。
  以刑部侍郎(相當(dāng)于司法部副部長)致仕的范鎮(zhèn),亦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上書皇帝,乞免蘇軾一死。
  形勢朝著有利的方向發(fā)展,蘇軾免死罪,似乎已成定局。李定舒亶大為恐慌蘇軾今日不死,將來必成大患。舒直狗急跳墻,竟上奏折,要把收受過蘇軾譏諷文字的大臣全殺掉。他派人到杭州,取回了蘇軾詠雙檜的兩句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此心惟有蟄龍知?!彼绔@至寶,急忙呈送主子王珪。
  王珪拿著詩稿對神宗說:蘇軾確有不臣之意。
  神宗問:何以見得?
  王珪說:陛下猶如飛龍在天,蘇軾認(rèn)為與陛下合不來,反求知音于地底之蟄龍。
  神宗說:不能這么比附吧。他自詠檜,干朕何事?
  王珪還想申辯,一旁的章惇開口了:如此解讀詩文,恐怕人人都有罪。
  二人退朝后,章惇質(zhì)問王珪:你想害死蘇軾的全家嗎?
  王珪漲紅了臉,搪塞道:這是舒亶講的。
  章惇站在宮殿外的臺階上大叫:舒直的口水你也想吃嗎?
  章惇也是北宋的一個奇人,此人日后與蘇軾恩怨糾纏……
  舒宣獻(xiàn)詩失敗了,右相王珪還在神宗跟前碰了一鼻子灰,遭章惇一頓臭罵。北宋政壇蠻有意思,論官職,章惇比王珪差了幾級,卻能當(dāng)眾罵宰相,令這位政府首腦落荒而逃。
  李定為蘇軾詩案的主審官,有一天上朝,他攔著王安石的小弟弟王安禮,警告說:蘇軾反對你大哥,你可不能替他說話。王安禮拂袖而去,在神宗御座前為蘇軾講了很多好話。李定惱怒,卻又不敢惹這個大丞相的弟弟。
  “烏臺詩案”牽動四方,杭州、徐州、密州的百姓紛紛為蘇軾祈禱。后宮內(nèi),太皇太后曹氏和太后高氏都為蘇軾求情。曹氏病重,神宗欲大赦天下為祖母消災(zāi)求壽,高太后說:你也不用赦天下,只放了蘇軾就夠了。
  高太后是神秘消失的宋英宗的皇后,后來對蘇軾眷顧有加。她的年齡可能比蘇軾小幾歲。
  李定舒直王珪,發(fā)動最后的輿論攻勢,不擇手段,對大臣們或裹挾或威脅,朝野刮起了攻訐蘇軾的旋風(fēng)。宋神宗又舉棋不定了。
  張躁則對囚犯蘇軾封鎖外面的消息,每日恫嚇,比如追問蘇軾祖上五代。按宋律,只有死刑犯才追問五代,蘇軾自忖性命難保,藏下平時按量服用的青金丹,準(zhǔn)備吞藥而亡。偏偏有一天,他收到一個死亡信號:送飯的人送來了一條魚。入獄前他與長子蘇邁曾有約定:送魚意味著難逃死罪。
  蘇軾萬念俱灰了,徹夜不眠,思前想后,格外懷念弟弟蘇轍,凄然寫詩:“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jié)來生未了因。”
  這已經(jīng)是一首絕命詩了,一家十余口托付給弟弟。表達(dá)兄弟情,這可能是人間最感人的詩。后來高太后讀到此詩,淚如雨下。
  其實送魚的人不知情,送錯了。那一天蘇邁有事委托他人探監(jiān),忘了叮囑他。蘇軾受煎熬,卻寫下千古詩篇。
  神宗為蘇軾的案子十分頭疼,宋朝歷來重視言官,御史臺的言官們?nèi)汗ヌK軾,他不能不慎重考慮。怎么辦呢?他想很久,想出一個主意,派一小太監(jiān)潛至烏臺,觀察蘇軾的動靜。幾天后太監(jiān)回宮報告:蘇軾夜里睡覺,大抵鼾聲如雷。
  皇帝一拍大腿:看來蘇子瞻心中坦蕩,并未藏奸嘛。
  神宗這一招,倒勝過現(xiàn)在公安部門的測謊器。
  這時候,一個關(guān)鍵人物出來講話了,他就是閑居金陵的王安石。他有折子呈給神宗,朝廷百官緊張注視著,打聽著,親者仇者分成截然相反的兩派。神宗敬王安石如父執(zhí),天下皆知。
  折子的內(nèi)容公開了。王安石說:“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
  一錘定音。
  烏臺詩案結(jié)案:蘇軾以團(tuán)練副使貶黃州(今黃岡市),不得簽書公事。涉及此案的司馬光、張方平、范鎮(zhèn)、王詵等二十二人,各罰銅,三十斤二十斤不等。從案發(fā)到結(jié)案歷時一百二十多天,愛戴蘇軾者喜極流淚,一幫小人向隅而泣……當(dāng)時就有《烏臺詩案》一書刊行于世,可見影響之大。
  趙宋立國以來,這是第一次震動朝野的文字獄。整個過程像一部大戲,一波三折,懸念高潮迭起,各色人等活躍。而本文限于篇幅,還省略不少。
  蘇軾攜長子離開京城赴湖北黃州,時在元豐三年(1080年)的正月新年。滿城鞭炮聲,蘇氏父子黯然離去,頂風(fēng)冒雪,打馬出城門。其他眷屬寄居南都。

7
  
  蘇軾赴黃州,照例上謝表,語氣和《湖州謝表》不同了,但毫無乞憐之態(tài)。烏臺的折磨,貶所的荒遠(yuǎn),一路上還有御史臺的臺卒押著,從三州太守一變而為戴罪之身。普通人很難承受這個。巨大的精神壓力,誰能處之泰然?蘇軾給皇帝上謝表,不卑不亢:“伏念臣早緣科第,誤忝縉紳……亦嘗招對便殿,考其所學(xué)之言;試守三州,觀其所行之實……”蘇軾并不回避講自己的才學(xué)和實干,至于神宗看了謝表會怎么想,他也不去計較。這些通常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卻能說明蘇軾過人的勇氣。以他個體生命之強悍,意志之堅韌,舉止之平和,古今罕見。黃州可謂見證的開端。
  黃州在大江之濱,地勢高低不平。蘇軾暫居城內(nèi)的寺廟定惠院,開門見山。他念佛,沐浴,梳頭,釣魚,采藥,投身于日常生活。也長時間打坐,斜倚山坡看云,慢慢清理思緒。他頂住了壓力,現(xiàn)在卻要拆掉“千斤頂”,讓通身的感覺朝著自然與人事細(xì)膩敞開。偉人的轉(zhuǎn)身,真是叫人嘆為觀止。他念佛并不吃齋,一切隨緣又隨意。北宋兩大高僧佛印和參廖是他的好朋友,他們互相影響,留下許多妙趣橫生的掌故。他沐浴梳頭皆有講究,他還研究梳頭與睡眠的關(guān)系,興致勃勃地向別人推廣他的成功經(jīng)驗。他采藥,嘗百草,攀峭壁,后來與人合著一部頗有價值的醫(yī)書。他的烹調(diào)手藝更不一般,將孔圣人的教導(dǎo)拋在腦后,君子不妨近庖廚,發(fā)明的美味佳肴數(shù)不清,今日尚有“東坡肘子”、“東坡魚”、“東坡羹”、“東坡泡菜”等。他還收集沙灘上的小石頭,或因形狀,或由色澤。黃州收獲頗豐,共計二百九十八枚“細(xì)石”。他琢磨兩處私家園林,不厭其煩給人家提意見。他和漁夫樵父打成一片,軟磨硬泡要聽父老講故事,村里家家戶戶的大事小情,他聽不夠,還想聽祖祖輩輩傳下的鬼故事……荊楚大地鬼魅多多,有屈原的作品為證。
  一個人,如果他既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又能醉心于周遭,縱情于生活,那他就跟神仙相差無幾了。東坡生前,已被人呼為“坡仙”。
  古代人杰,如嵇康、葛洪、李白,苦苦尋仙不得一見,身上卻有了仙氣。這挺有意思。可惜近現(xiàn)代,仙氣或神性在生活中消失殆盡。西方哲人界定為“祛魅”,希望人類有朝一日能“返魅”。也許五十年,也許二百年,人類將收斂狂妄自大,重新回到敬畏天地的良好心態(tài)中。
  生活的智慧,現(xiàn)代人需要學(xué)習(xí)的東西太多太多。回頭看看蘇東坡這位全景式的生活大師,方知我們有多么單調(diào)、貧乏、浮躁、狂妄。
  人間萬事,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宣稱比生活更重要。生活的意蘊層由若干核心元素構(gòu)成,包括蘇軾強調(diào)的風(fēng)俗、道德。行文至此,我們要加上神性、詩意、日常趣味。金錢或物質(zhì)基礎(chǔ)乃是題中應(yīng)有之意。種種元素,去掉一個生活就要出問題;去掉一半,生活將趨于面目全非。而放大其中的某個元素,后果同樣堪憂。
  “物質(zhì)”跑出很遠(yuǎn)了,“精神”當(dāng)奮起直追。說到底,人之為人,除了精氣神,余下還有什么呢?
  前面曾提到,蘇東坡比現(xiàn)代人更現(xiàn)代,可能不無道理吧?
  蘇軾有七律《初到黃州》,前四句云: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蘇軾初到黃州,其實內(nèi)心也很孤獨。黃州太守徐君猷待他好,卻僅限于為他安排居所,接觸甚少,時常宴飲更談不上。畢竟他是罪臣。著名信件《答李端書》說:“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
  野店喝點劣酒,常被醉漢推罵,蘇軾反而感到高興。推幾下罵幾句,可比京城那幫小人的持續(xù)圍攻好受多了。混跡于庶民草民多好。蘇軾從這樣的角度感受事物,看似尋常,其實非凡。這才叫修煉。親友躲著他,“有書與之亦不答”,他自然會不舒服,但字里行間的痛苦隱而不彰。這叫高貴。
  蘇軾琢磨孤獨,試圖從孤寂中提取生命的能量。歷代高僧都有這能耐。城郊有座安國寺,他常去焚香靜坐,眼觀鼻鼻觀心,物我兩忘,“表里脩然,得垢穢盡去之樂?!比欢穆蓜硬豢尚葜?,他寫信給朋友說:“若世之君子,所謂超然玄悟者,仆不識也?!?
  蘇軾之向佛,重兩點:靜與善。動輒得咎,退而為靜,靜又反觀生命的律動,以期重新躍入生活的激流。所以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說:靜是動的變式。沒有純粹的靜觀。蘇軾求僧問道幾十載,始終是靜寂與律動的兩棲者,他的努力方向,就是把異質(zhì)性的東西集于一身。他成功在路上,因為沒有終點可言。毋寧說他像個鐘擺,擺蕩于生命的兩極之間,他贏得了這個“之間”,贏得了“永動”。
  蘇軾多欲而向善,既是反求諸己、三省吾身的結(jié)果,又取決于他對“惡”的領(lǐng)域的深廣體驗。不知惡,焉知善?
  有趣的是,蘇軾始終相信善的地盤更大一些。猶如佛法無邊,能使惡魔皈依。
  蘇軾于元豐三年的二月抵黃州,五月,蘇轍帶著一支隊伍過江來與他匯合。這支隊伍,主要是女人和孩子。大半年離別恍如隔世。夫人王閏之見了蘇軾情形會怎樣呢?繼續(xù)埋怨嗎?這一層且撇下,我們來看王朝云。眼下的王朝云十九歲,艷光四射。過了十幾年她三十多了,蘇軾還寫詩贊美她的容貌:“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雪白的膚色,鮮紅的嘴唇,天生麗質(zhì)不需妝扮。她是在偉人身邊綻放的一朵鮮花。蘇軾志存高遠(yuǎn),性情豁達(dá)豪放,本“不昵婦人”,卻與王朝云兩情繾綣,陰陽調(diào)暢。他滋潤了這朵鮮花,鮮花又催生了他的藝術(shù)靈感。黃州是蘇軾的“井噴期”,佳作有如錢塘江的潮水一浪趕一浪,依我看有兩個因素:1.苦難中朝著自然與審美的轉(zhuǎn)身;2.佳人的愛情熱烈而又綿長。
  政治理想跌入低谷,卻有美神愛神攜手而來。
  對此深有體驗的歌德曾說:美好的女性,導(dǎo)引我們向前。
  徐太守為蘇軾另辟一居所:臨皋亭。臨皋亭屬官府建筑,罪臣本不可以入住,徐太守為蘇軾破例。新居不算寬敞,但周遭風(fēng)景甚好,與武昌城隔江相望。蘇軾《致范子豐書》說:“臨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山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這段話有意思。蘇軾念念不忘家鄉(xiāng),才會安慰自己說:何必歸鄉(xiāng)哉。江水半是峨眉雪水,而家鄉(xiāng)眉山幾乎就在峨眉山下。
  誰是江山風(fēng)月的常主呢?蘇軾說是閑人。閑人又是什么人呢?顯然不是無所事事的人。忙于政務(wù)是忙人,身處江山是閑人,但蘇軾的閑,不如說是另一種忙碌。他忙著生活。忙著靜觀天地萬物的律動,應(yīng)對紛至沓來的靈感。這忙卻不是追名逐利的匆匆忙忙。人的眼睛一味去盯功利,視野、胸懷都會收縮,這是一條鐵律。蘇軾提供了相反的、也許是最具說服力的例證。
  生活遠(yuǎn)比功利寬廣。
  王朝云青春爛漫,而蘇軾差不多十年前就自稱老夫了。年齡相差二十八歲。眼下朝云十九歲,蘇軾四十七歲。就一般情形而言,年齡是懸殊了。但蘇軾這樣的男人情況特殊,他是越活越精神。男女間的年齡感基本上是個現(xiàn)代概念,古代不同。朝云初入蘇家,便是蘇家的人了,她沒有什么需要去克服的心理障礙。蘇軾稱贊她“敏而好義”,可見她是機敏的女孩子,潛心學(xué)習(xí),琢磨生活,對環(huán)繞著蘇軾的家庭氛圍很敏感。她和王閏之處得比較融洽。王閏之不大吃醋,估計是朝云努力的結(jié)果。蘇軾此間表揚老婆的詩句“妻卻差賢勝敬通”則可能含有鼓勵的意思,希望老婆繼續(xù)大度,不要學(xué)漢朝馮敬通的著名悍妻。
  也許曾經(jīng)有過一場微妙的三人舞,慢慢過渡到雙人舞。
  黃州,是雙人舞的高潮。
  蘇軾的詩文書簡,幾乎不提兒女私情。這與西方詩人不一樣。士大夫文人諱言家中事,碰上熾烈的愛情也要按捺著,而西方詩人馬上就要大寫特寫。所以西方愛情詩多,有些詩人一生歌唱愛情。禮教對情感有嚴(yán)格的約束,放大忠義孝悌,抑制男歡女愛,豪邁如蘇軾也不免。士大夫抒寫的男女情,一般都是宴樂游冶,官妓們唱主角。男女很不平等,一對一的愛情體驗付之厥如。
  對人性的刨根問底,可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弱項。
  堅實的、自由的、大面積的個體成長艱難。就杰出的士人而言,擁有民本社會的理想誠然寶貴,但缺了人本,民本難免脆弱。民本需要人本所提供的強大支撐。
  蘇軾和王朝云在黃州的愛情細(xì)節(jié),我們現(xiàn)在看不清。這“看不清”卻呈報出了某種東西,呈報出歷史的隱匿。
  不便張揚的愛情令蘇軾激動。對他來說,升華欲望卻不難。黃州五年,他留給后世的藝術(shù)瑰寶真是數(shù)不過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這首《念奴嬌》,豪放詞中推第一。它透出波瀾壯闊的歷史感。歷代大文人,歷史感是必備的東西。目光不能穿越數(shù)百年,焉能寫出好作品?即便寫眼下,寫周遭,沒有宏闊視野的參照,小情緒小感覺肯定擋不住,它們爭先恐后要出來。三蘇父子當(dāng)年在老家眉山的書房“南軒”,讀得最多的可能是史籍。蘇軾貶黃州,還把幾十萬言的《漢書》抄了一遍。抄書是他的讀書方法之一。書法那么好,和抄書亦有關(guān)吧?抄書的時候意在別處,性情反而容易直瀉筆端。蘇軾的書法珍品如《寒食帖》,是他隨意而為的巔峰之作。
  為人、為官、為藝術(shù),蘇軾皆隨意。隨意是個關(guān)鍵詞。
  這隨意卻始終伴隨著逆境中的修煉。猶如杜甫的沉郁頓挫,李白的自由奔放,學(xué)是學(xué)不來的。
  歷史感通向人生思索,前后《赤壁賦》是思索的產(chǎn)物。茫茫大江之上,一輪明月照著蘇軾的沉思?!翱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薄凹尿蒡鲇谔斓?,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長終!”
  這里,莊子浮出水面了。
  古代文人的思考一般都會碰上老莊。老莊玄奧,蘇軾的思考卻緊貼自然與人事。他不是哲學(xué)家,卻是思想者。他對生活、歷史、自然充滿了哲思。他是洞見式的,點點滴滴的,既有宏觀的把握,又有微觀的進(jìn)入。而他出色的漢語表達(dá),讓思緒顯得清晰、優(yōu)美?!扒曳蛱斓刂g,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響,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造物者賜予人類無盡的寶藏。蘇軾若能看到他身后的一千年,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寶藏原來有限,經(jīng)不起人類折騰。
  《后赤壁賦》寫自然的神秘。蘇軾過生日,偕同兩個客人再游赤壁?!敖饔新?,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碧K軾獨自攀上危險的峭壁,“二客不能從焉?!倍椭械囊豢?,即是前賦中的那位“客有吹洞簫者”。據(jù)學(xué)者考證,他名叫楊世昌,是黃州有名的道士,閑云野鶴般自由,又體魄強健,無論寒暑、雨天或晴天,“泥行露宿”滿不在乎。然而這位楊世昌,攀峭壁的本事不如蘇軾。我不知道蘇軾是不是有一點夸張。
  文中描繪的怪石、枯木,也是蘇軾畫畫常用的題材。
  在黃州他的書法繪畫躍上了一個新臺階。襄陽米芾慕他的名,不遠(yuǎn)千里前來拜訪他。米芾只有二十幾歲,是個書畫天才,恃才傲物,見了誰都不低顏色。米芾先到金陵拜會王安石,然后到黃州謁見蘇軾。米芾對這兩位聞名天下的大人物,“皆不執(zhí)弟子禮,特敬前輩而已”。
  蘇軾滿心喜歡接待米芾,沒有一點前輩名流的架子。二人切磋書畫,有時候爭得面紅耳赤。各有心得,則急于告知對方,于是都有了長足的進(jìn)步。
  蘇軾以前單畫竹,現(xiàn)在把枯木怪石搬到畫面中,畫竹石圖、竹木圖。新創(chuàng)文人畫意境,在繪畫史上留下了一筆。他寫字畫畫,隨寫隨贈,黃州有個叫王十六的秀才,年輕沒顧忌,常常開口求字畫,三年間求得的作品竟然多達(dá)百余件,日后運往汴京、洛陽等地賣得好價錢。
  而蘇軾對自己的書畫能賣錢,不是很在意。為官十幾年也沒啥積蓄,答王鞏詩云:“若問我貧天所賦,不因遷謫始囊空?!?
  貶黃州的第二年,朋友往還漸多,他感到手頭吃緊,把銅錢吊在屋梁上,計劃開支。一個月下來若有盈余,他另存于竹筒中,用作款待好友的專費。舉家厲行節(jié)約,王閏之堪稱節(jié)約能手,昔日的太守夫人,眼下衣裳有補丁,金釵銀簪送進(jìn)了當(dāng)鋪。乳娘任采蓮更有高招:將一塊用鹽水浸泡過的咸豬肉懸于飯桌旁,小孩想吃肉,便望望成豬肉。這叫“咸肉止饞法”。蘇迨、蘇過年幼,望著豬肉不眨眼時,任采蓮會說:快撥飯,不怕成呀?蘇過告發(fā)哥哥盯著成豬肉看了好幾眼,任采蓮又說:不管他,成死他!
  一桌噴飯。蘇軾哈哈大笑。朝云的笑容雖有節(jié)制,卻也像一朵綻放的桃花。飯后,蘇軾出臨皋亭沿大江散步,通常由朝云陪著?!霸鲁鲇跂|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二人聽著江聲纏綿起來,呼吸漸漸急促?;丶?,掩門,上床。
  蘇軾暮年重養(yǎng)生,稱男女之事為“伐性之斧”,可見他對這把“斧頭”是深有體驗。黃州數(shù)年,青春妙齡的王朝云珠圓玉潤,蘇軾與她耳鬢廝磨,雙雙享受肉體的盛宴。平時卻不談這個。詩筆畫筆不關(guān)兒女情。黃庭堅贊美說:“坡翁胸有萬卷,筆無點塵?!?
  在今天看,卻多少有些遺憾吧。蘇軾崇拜陶淵明,和遍陶詩,卻漏掉陶淵明向往佳人的《閑情賦》。佳人日夕在身邊,大文豪偏偏不提筆。有一首蘇軾的“婉約派”力作《蝶戀花》,姑錄全詞如下: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誰能說蘇軾不諳風(fēng)情呢?
  黃州的朋友越來越多,造訪的客人走兩個來三個,家里的開銷捉襟見肘。蘇軾又最怕朋友少的,即便是鄉(xiāng)野之人,農(nóng)夫,白丁,只要上門了,他必定留客吃飯。黃州這地方也不是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碰上旱災(zāi)澇災(zāi)怎么辦呢?為長遠(yuǎn)計,蘇軾不能不想辦法。太守徐君猷真是一個好人,他解決了蘇軾的難題,把城東一塊廢棄的兵營撥給蘇軾,約五十畝坡地。蘇軾率領(lǐng)全家開荒種地,除荊棘,搬瓦礫,挖水渠,合家老小揮舞著鋤頭扁擔(dān),每天累得一身汗。遠(yuǎn)道而來的朋友,比如眉山人巢谷,陳慥(陳希亮的兒子),京師小吏馬夢得,杭州高僧參廖,見此情形,二話不說下地干活,加入了墾荒隊。馬夢得與蘇軾同年,人挺逗,插科打諢,唱歌翻跟斗,蘇迨蘇過老喜歡跟在他屁股后頭。艱苦的耕耘苦中有樂……
  麥子種下了。初春一片新綠,入夏滿目金黃。
  東坡誕生了。蘇東坡三個字,從此響徹千年中國歷史。
  陸游《入蜀記》寫他親眼所見:“早游東坡,自州門而東,岡壟高下,至東坡則地勢平曠開豁。東起一壟頗高,有屋三間,一龜頭以日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頗雄,四壁皆畫雪……”
  根據(jù)陸游的描述,今日黃州再造東坡不難。
  凡熱愛生活的人,想必都會熱愛它:那風(fēng)中的麥浪在心頭蕩漾……
  日本、德國、美國的漢學(xué)家,驚嘆蘇東坡應(yīng)對磨難的力量竟如此之大。高官更兼文豪,下苦力輕描淡寫,凸顯給世人的,倒是沁人心脾的詩意景象。須知耕種決非易事,家中十余口,沒一個是種田好手,蘇東坡事事請教老農(nóng),東坡附近的農(nóng)民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寫詩,幽默而又豪邁:“腐儒粗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
  雪堂四壁的雪景出自他的畫筆。堂前匾額四個大字“東坡雪堂”是他的手跡。這高雅之處卻是誰都能來,城里的窮秀才,村中的流浪漢,蹭酒喝的,打秋風(fēng)的,講新聞?wù)f舊事的。主婦難免皺眉頭:這要吃要喝的……其實客人也知趣,一般不會空手來。蘇東坡用家鄉(xiāng)話打趣:來就來嘛,何必又提又抱又扛的。
  有一天他忽然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
  上下幾千年,能出此語者,恐怕只有蘇東坡。
  他能穿越社會各階層,洞察各領(lǐng)域,以偉岸之軀融入茫茫大地,既汲取能量,又廣施悲憫。貶黃州無權(quán)無錢,他還拼著一張老臉,大力革除江對岸武昌城溺女嬰的陋習(xí),讓數(shù)不清的女嬰存活下來,長成待嫁的姑娘家,減少光棍漢。
  他又說:“吾眼中無一個不是好人?!边@該是耶穌的境界了吧?他可不是說大話。日后有個人弄得他家破人亡,使他九死蠻荒,這不共戴天之仇,他卻在有能力報復(fù)的時候輕輕一揮手,饒恕了對方。還提醒對方保重身體。
  通過他,我們才知道,悲天憫人并不是一句高調(diào)的空話。
  他詮釋了人之所以為人。他提純了人類的文化基因。他向我們示范,人的精神可以噴發(fā)到什么樣的高度和廣度。
  蘇東坡常被人拉去喝酒。他曾自釀蜜酒,折騰半年,請人喝,緊張地期待評價。然而客人喝下蜜酒拉肚子,他只好宣布釀酒失敗,以后繼續(xù)研究。在朋友家飲酒,聞到酒香他人就醉了一半。祖父蘇序豪飲,這基因沒傳給他;他久經(jīng)官場文壇卻鍛煉不出來,一輩子遺憾酒量太小,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不過,他寫醉書、畫醉畫、填醉詞卻蠻在行。稍不留神就是千古絕唱。且看《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毅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善于做考證的胡適先生曾表示疑惑:家童怎么會鼻息如雷鳴呢?聯(lián)系蘇東坡考場上也要杜撰,胡適釋然一笑。
  這首詞很快傳到太守府,徐君猷慌了,“以為州失罪人”,跑到蘇東坡的寓所一看,才松了一口氣。東坡正在堂上高臥,并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從詞中透露的時間看,蘇東坡在江邊待了半夜。倚杖聽江聲,卻聽見了人事紛擾世事喧囂。蘇東坡心向自由而置身人世,不避人生喧囂。他的生存姿態(tài)就是這樣。他揭示出自由的價值,而自由既在江海又在人世,二者形成特殊的張力。生活的熱情有多高,對“虛無”的體驗就有多深。蘇東坡是虛無的占位者么?他如此眷戀人世,因之而嗅到虛無的氣息,不由自主要朝虛無的領(lǐng)地跑——那是他返身朝著人世發(fā)力的一塊基地嗎?他那厚地高天般的胸懷和視野,來自虛無這種稀有元素嗎?
  我拜讀中外大哲,常有這類感覺。
  哲人總有相通處,哪怕隔著語言、地域和各自的歷史。哲人之所思,為人類生活持續(xù)地提供普適性價值。
  蘇東坡作為一名好官,是民本的;作為堅實而豐富的個體,是人本的。人本并非官本的對應(yīng)物。人本通自由。自由又通向什么呢?
  研究蘇東坡,如果想避免一再走入故紙堆的話,不妨將眼界拓寬一些。要想把他活生生帶到當(dāng)下,需做些別樣功課。比如一個人類學(xué)學(xué)者,可能會在東坡身上看到很多新東西。
  筆者學(xué)力有限,僅能講一點猜想。

我們回到黃州吧。蘇軾貶到黃州,一變而為蘇東坡。他在民間,在野地,在愛情的光照中,在親友的環(huán)繞下,出乎意料地精神抖擻,形象鮮明,蓋過了他身為官員留給人的好印象。歷史上像他這樣的好官并不罕見,但是作為藝術(shù)家,作為人的韌性、豐富性的闡釋者,他是罕見的。身處逆境而笑聲爽朗,一般人做不到,所以稱他坡仙。他渾身散發(fā)的仙氣和李白有不同:李白天馬行空大鵬展翅,而東坡歸屬大地的廣袤與神秘。
  換個比喻說,李白像天仙,東坡如地仙。
  不過坡仙也會生病的,眼疾,痔瘡,害他兩個月不能出門。于是有傳言:東坡已仙逝。越傳越像真的,而且傳出千里之遙。居許昌的范鎮(zhèn)聽到了,立刻放聲大哭;神宗皇帝吃不下飯,連連嘆息:“才難,才難!”高太后的反應(yīng)史料不載,她是蘇東坡的崇拜者、后來的保護(hù)神。
  病情稍見好轉(zhuǎn),東坡一溜煙出門去了。
  有一天他騎馬外出徹夜不歸。家人、朋友四出尋找未見蹤影。原來他睡在一座橋上,橋柱赫然有新詞:“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上б幌L(fēng)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倚枕綠揚橋,杜宇一聲春曉?!?
  他自序云:“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鏗然,疑非人世也?!?
  不知道行人碰見他會作何感想。多半躡手躡腳繞開他頎長的身軀:天亮了,布谷鳥喚醒他。
  王朝云有了身孕,他歡天喜地,有時整日不出門,圍著孕婦轉(zhuǎn),聽胎動,做美味,洗小衣。夫人王閏之、乳娘任采蓮倒閑著沒事干了,皺不完的眉頭,噘不停的嘴。蘇東坡端詳朝云說:興許是個女孩兒……前邊已有三個男孩,添個女孩兒多好。然而生下來的還是男孩,眉角格外像他,抓周單抓書和筆,東坡朝云相視而笑。取名蘇遁。遁者,逃亡矣。京師斗不過小人,逃向民間總是可以的吧?《洗兒詩》云: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孩子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
  東坡郁悶時言辭尖刻,高興了,卻又要諷刺人。做官做到公卿,原來有訣竅:愚蠢加魯莽。
  蘇東坡講的聰明,是指政治遠(yuǎn)見及與之相應(yīng)的良好操守。而事實上,官場小人絞盡腦汁弄權(quán)術(shù)、翻云覆雨,將愚且魯變成了他們的聰明。
  蘇東坡貶黃州五年,快滿五十歲了,否極泰來,仕途向他拋出了賞心悅目的曲線。他還將被自己的聰明“誤”下去,直到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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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神宗起用蘇軾的心思由來已久,宰相王珪幾番阻撓,未能如愿。北宋政壇,王珪是個史家公認(rèn)的小人,倒不全是因為他在“烏臺詩案”中屢向蘇軾下毒手。他以見風(fēng)使舵出名,巴結(jié)術(shù)爐火純青。熙寧年間王安石當(dāng)政,他巴結(jié)王安石胡須上的虱子。虱子爬來爬去,神宗也看見了,但沒說話。王安石自己察覺了,伸手捉住它,正欲掐死,王珪忙道:荊公且慢,這是一只不同尋常的虱子!安石奇道:何以見得虱子不尋常?王珪說:曾經(jīng)御覽,屢游相須。
  這是一則著名笑話。
  王珪培植黨羽很有一套,有時皇帝也奈何不了他。元豐五年,神宗想讓蘇軾修國史;六年,想任命蘇軾為江寧太守,都被王珪以種種理由攔下。其時朝廷正向北遼用兵,這事就擱下了。元豐七年,神宗動用不輕易使用的“皇帝手札”,不與執(zhí)政商量,直接下令復(fù)起蘇軾。復(fù)起的第一步,授蘇軾汝州團(tuán)練副使,本州安置。汝州(今臨汝)離汴京很近了。
  蘇軾依依不舍離開黃州。臨皋亭濤聲依舊,五十畝東坡麥苗青青,雪堂的離別酒喝了一茬又一茬……“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人海?!碑?dāng)年在杭州寫下的詩句,宿命般畫出他的命運軌跡。當(dāng)官就是馬不停蹄,這州三年那州兩年的,有時候途中走數(shù)月,到任只幾十天,又調(diào)走了。于是有了“宦游”這類詞匯,令人感慨萬端。
  把宦游列入人類學(xué)的研究課題,想必很有趣吧?
  蘇軾一生,宦游四十余年,足跡半中國。
  元豐七年春他起程向汝州,陳慥送他直到九江。這位俠肝義膽的眉山青神縣漢子,曾從他居住的歧亭七次到黃州看望蘇軾,每次往返四五百里。他和蘇軾氣味相投,都是古道熱腸。還有一個眉山人巢谷,值得濃墨重寫的普通人,行事很神秘。蘇軾倒霉的時候他總會現(xiàn)身,蘇軾得意了,他又飄然而去。
  這次蘇軾赴汝州,巢谷提前數(shù)日不辭而別。卻交給蘇軾一個祖?zhèn)魉幏健笆ド⒆印?,叮囑說,千萬不可示人,但關(guān)鍵時刻可以一用。蘇軾并未十分在意,他這些年收集的藥方多了。
  幾年后在杭州,這“圣散子”救活了成千上萬的疫病患者。蘇軾萬分感激巢谷,卻不知巢谷身在何處。
  蘇軾現(xiàn)在到了九江地面,陳慥返回,大和尚參廖前來迎接,陪蘇軾暢游廬山。山中盤桓多日,詩人哲人合而為一。名山得了名詩《題西林石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詩人看山峰卻看見人世了。寥寥數(shù)語,說盡多少事。
  人生就是不斷地總結(jié),領(lǐng)悟,參透,千思量萬琢磨懂得了一點道理,卻已兩鬢斑白,再是喜悅也難掩蒼涼……
  金陵的王安石正蒼涼著,變法大業(yè)未竟,備受小人折磨,兒子死了,他傷心歸故里,隱居于半山,騎驢瞎轉(zhuǎn),口中不停地念叨著誰也聽不清的言語。也許是念叨受苦受難的天下蒼生吧,為他的變法失誤深自懺悔。
  聽說蘇軾要來,王安石激動了好幾天。他親自到江邊迎接,蘇軾登岸施禮,說:軾今日野服拜見大丞相!王安石執(zhí)蘇軾的手笑道:禮數(shù)是為我輩而設(shè)的嗎?二人大笑,一句話勝千言,泯去舊日的恩恩怨怨。
  王安石蘇東坡攜手游金陵,促膝交談不知疲倦。歷史,文學(xué),國事,家事,雖然時時有爭論,友情卻暗生,并且迅速走到陽光下。王安石迫切希望蘇軾卜居金陵,朝廷那邊由他說去。蘇軾感動了,輾轉(zhuǎn)幾處買田,皆不如意,只好辭別荊公。
  王安石又送別,望著蘇軾遠(yuǎn)去的背影喃喃自語:“不知更幾百年,方有此等人物!”
  歷史巨人的話,分量當(dāng)然不輕。
  認(rèn)識到蘇東坡的價值,王安石是第一人。歐陽修對蘇軾的評價僅限于文學(xué)。而在王安石眼中,蘇軾是政治奇人、文化偉人。
  蘇東坡造訪金陵期間卻發(fā)生了一樁慘事:未滿周歲的遁兒天折于舟中。王朝云悲痛欲絕。東坡寫詩哀號: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我淚猶可拭,日遠(yuǎn)當(dāng)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盈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
  年輕的母親、剛滿二十四歲的王朝云,其狀之慘,誰也不忍心去詳細(xì)描述。
  也許是喪子之痛,也許是黃州詩意生活的慣性誘惑,使蘇軾有了買田隱居的念頭。這念頭一動,立刻招來八方吁請,范鎮(zhèn)請他去許昌,王鞏請他去揚州,張方平請他去南都……古人講究千金卜居,千金擇鄰,有蘇東坡這樣的人做鄰居,真是一種幸福。東坡分身乏術(shù),為難了。老朋友蔣之奇力邀他去常州,到宜興的一座山中買田,他去了,買下一塊可年供八百石谷子的田地。有了這塊地,一家十幾口,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他還有退休金嘛。于是兩上《乞常州居住狀》,懇請朝廷批準(zhǔn)。
  過了數(shù)月,朝廷終于批準(zhǔn)了他的請求,他的欣喜溢于言表。書法兼隨筆名作《楚頌帖》是此間寫下的:“吾性好種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陽羨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當(dāng)買一小園,種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頌,吾園若成,當(dāng)作一亭,名之日楚頌。”
  這《楚頌帖》與書于黃州的《寒食帖》,是蘇軾書法的兩大代表作。后者現(xiàn)藏于臺灣的故宮博物院,真跡。這可是偉人、文豪、書畫巨擘的親愛書法呀,我想到它,心就怦怦跳。如此絕世珍品,能運送到偉人的故鄉(xiāng)展出一回么?
  東坡另賦《菩薩蠻》云: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從造物游……
  陽羨即宜興,東坡待在這地方,溪山美朋友多,杭州、揚州、金陵等地,朋友往來很方便?;顒影霃酱?,日常韻味足,具有相當(dāng)完整的“生活世界”。它對東坡的吸引是不言而喻的。另有一層,卻為朝云考慮:家庭生活安定了,不復(fù)舟車勞頓忽東忽西,她或能再生一個孩子,重新做母親。
  東坡為自己、也為家人勾勒了未來生活的圖景。
  然而朝廷又生大變故,刮起了新政旋風(fēng)。蘇東坡在常州忙著規(guī)劃詩篇棲居,這旋風(fēng)移動速度奇快,刮到他頭上了,刮得他離地三尺隨氣流飄蕩,手中的規(guī)劃圖不知飛向何處去……
  宋神宗駕崩,小皇帝哲宗只有十歲。高太后攝政,改年號為元祜,顯示出對仁宋嘉祜時代的強烈向往。
  高太后發(fā)起“元祜更化”,找誰來輔佐她呢?
  洛陽的“獨樂園”,一位老者埋頭寫巨著,轉(zhuǎn)眼便是十五年。他就是司馬光,王安石的老對頭。關(guān)于獨樂園,宋人筆記多有描述,它既是史學(xué)中心,又是隱形的政治樞紐,各類政要絡(luò)繹不絕。司馬光字君實,人稱溫公。他是公正而溫和的大人物,像王安石一樣不近女色,平時有點不茍言笑,但并不呆板。有個幽默故事:他夫人上元節(jié)想到街上看燈,臨走時跟他打個招呼。他說,家里不是有燈嗎?夫人笑道:街上人多熱鬧,名為看燈,實為看人嘛。司馬光眼皮子一翻:莫非老夫是鬼呀?夫人頓時樂了,出門后跟其他貴婦嘀咕,這故事很快傳遍了洛陽。
  在一般百姓眼中,司馬君實幾同圣人。他到京城,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一定會發(fā)生交通堵塞。王安石熙寧變法,由于來勢太猛而禍及城鄉(xiāng),所以民眾對馬司光寄予厚望。
  司馬光組內(nèi)閣,上表推薦人才,蘇軾赫然在冊。另一個大臣呂公著,也向高太后推薦蘇軾。高太后真是喜上眉梢。喜從何來?她一向?qū)μK軾青眼有加,只礙于神宗,不便插手朝政。神宗一去,她垂簾聽政,正考慮用什么方式起用蘇軾,卻接到兩個重臣不約而同的推薦,她不高興誰高興呢?如果她夾帶了一點私心,不便立刻重用蘇軾,那么司馬光、呂公著的薦表,確實來得正是時候。
  高太后下旨,任命蘇軾知登州(山東蓬萊)軍事州,掌軍政大權(quán)。蘇軾領(lǐng)旨謝恩,但在給朋友的書信中,表明他反應(yīng)平淡:“一夫進(jìn)退何足道?!彼值谜{(diào)整心態(tài),撇下剛買的宜興田,隱藏了蘇東坡,而讓“屢犯世患”的蘇軾再度粉墨登場。
  前路說不準(zhǔn)。卻總得上路吧。
  舉家調(diào)頭向山東。
  走了三個月,登州任上僅五天,新的任命復(fù)至:升蘇軾為禮部郎中。全家人床還沒睡熱呢,又起程了。
  不過蘇軾動作快,五天干了兩件大事:請求朝廷變更當(dāng)?shù)氐能娛虏渴?,免除食鹽專賣。后者源于他的一貫主張:民間貿(mào)易自由。鹽、鐵、酒、茶的專賣他都反對,而且走到哪兒反到哪兒,手中無權(quán)就揮動詩筆。他終極的政治理想是富民強國。
  偉人的調(diào)頭何其干凈利落!歸隱田園,以后再說吧。
  他還抽空到海邊看了海市蜃樓,寫下長詩《海市》。
  剛到京師,他升為中書舍人,在宰相手下干活。半年后,再升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負(fù)責(zé)起草圣旨的工作,官三品,位在六部尚書之上。升遷如此之快,百官為之矚目,蘇軾自己也暈頭轉(zhuǎn)向。他剛五十出頭,居翰林院要職,這不是明擺著要當(dāng)宰相嗎?中唐及北宋翰林院,均被視為儲備宰輔之地。而蘇軾具備宰相的才能,宋仁宗早就講過,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司馬光年邁,身體又不好,君實一旦退下,子瞻定會補缺……朝廷這些議論,其實對蘇軾不利。返京不到一年,他成為輿論的焦點,關(guān)注的中心。于是拆臺的小人應(yīng)運而生,由小人的邏輯所推動,站到蘇軾的對立面,百般與他糾纏。
  蘇軾回汴京三年多,避小人如避蒼蠅。然而蒼蠅一直盯他,圍著他嗡嗡叫。
  當(dāng)時政局復(fù)雜。司馬光主政,朝著“賢人政治”的方向努力,他德高望重,庶幾能夠控制局面。高太后支持他恢復(fù)仁宗朝的舊制:畢竟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治理國家有一整套成功的經(jīng)驗。司馬光勤勤懇懇,幾至嘔心瀝血,豁出老命要讓國家走上正軌。不過他犯了一個走極端的毛?。罕M廢熙寧新法。他外表溫和,內(nèi)心與王安石一般固執(zhí)。王安石的新法實施近二十年,有些明顯失敗了,卻也不乏成功的例子,司馬光一概推倒,有害于朝廷法度的連續(xù)性,不利于官員團(tuán)結(jié)。朝廷各部門,許多官員是“熙寧人物”,他們嗅到了危險,必定聯(lián)手反抗。
  掌樞密院(樞密院在兵部之上)的章惇跟司馬光正面為敵,毫不示弱。這個章惇也是北宋一大怪才,有時行事像英雄,有時直接是魔鬼。他敢當(dāng)著太后的面對司馬光大吼大叫。司馬光稱:免役法有五害。章惇上書幾千言,力加駁斥,不給司馬光一點面子。二人鬧到太后的御座前,章惇竟然咆哮:“他日安能奉陪吃劍!”他牛高馬大的,咆哮有如獅子吼,有記載說,連老虎都怕他。想必他劍術(shù)了得,要陪司馬吃劍。這是單挑的意思,等于擲出白手套跟對手決斗。然而司馬光面色凝重,不予理會。這位目光能穿越千年的歷史高人,其“內(nèi)力”哪里在章惇之下。
  蘇軾跟章惇是同年進(jìn)士,鳳翔曾有過交游。烏臺詩案,章惇在緊要關(guān)頭呵斥宰相王珪,蘇軾一直銘記著?,F(xiàn)在他十分為難。宰相府,樞密院,他兩邊走動,試圖緩解政府首腦與軍事首腦之間的矛盾。
  更麻煩的卻是:蘇軾和司馬光政見又不合了,不同意盡廢熙寧新法。原則之爭,蘇軾不讓步。當(dāng)年反對壬安石,他位卑職小已經(jīng)跳得很厲害,眼下他位高權(quán)重,把司馬光弄得非常頭疼。議事每每不合,談不攏,溫公漸漸看蘇公有些不順眼了,“始有廢公意”。
  蘇軾的性格也令司馬光不愉快。大臣們聚集的場合,一般都聽政府首腦講話,蘇軾卻要嚷:溫公不能讓我等說幾句嗎?司馬光回答:好,你講吧,我不講。
  蘇軾當(dāng)仁不讓講起來了,司馬光卻慢慢朝屏風(fēng)后或花園走去……
  蘇軾回家,猶自氣呼呼的,半夜還在嘀咕:司馬牛,司馬牛!
  王安石人稱拗相公,司馬光又是司馬牛,蘇軾怎么辦呢?難辦。
  司馬光執(zhí)政不足兩年,由于勞累過度,幾乎是死在辦公桌上。高太后大慟。雄心勃勃的“元祐更化”、大力推行的“賢人政治”失掉肱股之臣。她再有能耐,要鎮(zhèn)住七翹八拱的百官、派系林立的政局,確實力不從心了。
  荊公、溫公都是說一不二的鐵腕人物。而封建政權(quán)的格局,要么需要獨裁皇帝,要么需要鐵腕大臣,否則就鎮(zhèn)不住朝堂,管不了百官。司馬光去世,高太后痛哭,她哭的正是這一點。有學(xué)      者稱高太后為“女中堯舜”,她有堯舜之心,卻無堯舜之力。也許她真有過讓蘇軾當(dāng)宰相的念頭,但政治這東西講究“勢”,時殊勢易,蘇軾備受小人的圍攻,“謗書盈篋”,她不得不摁下自己的、也許含有某種情愫的念頭。
  前面提過,高太后是蘇軾詩文的忠實讀者。而她年輕守寡,獨居深宮若干年。蘇軾每有新詞,她必吟誦再三,安排宮中樂人演唱。事實上,這也是幾十年來大宋皇室的一個傳統(tǒng),后來傳到了宋徽宗?!拔闹夜钡闹u號,是徽宗給蘇軾的。
  司馬光去世的另一個后果是:攻擊蘇軾的小人空前活躍。以致高太后迫于形勢,在京城之外為蘇軾安排一樁美缺。此系后話。
  公元1087年前后,也即宋哲宗元祜初年,蘇軾在汴京日子滋潤。他長胖了,有了肚子,放在今天可能二尺七八的腰圍吧。他個頭本不矮,照樣有身材,有型。蘇轍也做京官,高而瘦。兩兄弟同受太后的恩典。兩家人又住得近,常常抬腿就過去了,合起來有幾十口之多。蘇轍的妻子史夫人,生女孩差不多生了一打,每次分娩都格外緊張,巴望男孩兒,卻又是女孩兒……蘇轍說:沒事兒,沒事兒,女孩兒挺好的呀。
  眼下的蘇轍有了北方口音。蘇軾一直講西蜀的眉山話。
  蘇軾自創(chuàng)一種帽子,高筒,短檐,殊不知戴了幾回,全城都流行起來了,呼為“子瞻帽”。京城的儒生,外地的考生,幾乎沒有不弄一頂子瞻帽蓋在頭上的。一般后生乃至中年男人皆仿效,逢節(jié)日,有時青一色的子瞻帽流動于大街小巷?;蕦m里伶工演雜戲,兩個優(yōu)伶各戴子瞻帽,互相夸耀學(xué)問,小皇帝扭頭看蘇軾看了很久,高太后抿嘴笑笑。
  司馬溫公之后,蘇子瞻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大名士。
  他下班回家,有個摩腹的養(yǎng)生動作,下人開玩笑,說他的肚子里全是文章。惟有王朝云說:先生一肚子不合時宜呢。
  蘇軾大笑。
  歐陽修之后,蘇東坡又是公認(rèn)的文壇領(lǐng)袖,書畫宗師。門庭若市,車如流水馬如龍,翰林大學(xué)士,如沐春風(fēng)。宮中太監(jiān)老往蘇宅跑,太后的御賜之物一件接著一件,小到一包茶,大到一匹馬。如此顯貴的門第,能進(jìn)去喝杯茶就足以炫耀于人了。士大夫的信條:能處富貴,能安貧賤。誰是楷模呢?當(dāng)然是蘇東坡。對寒士他有求必應(yīng),對達(dá)者也盡量幫忙。這些方面資料多證據(jù)足,宋人一千多種筆記,很難找到一種不提蘇東坡的。
  秦觀、黃庭堅這樣的大文人,不過是他的門下士;米芾、李公麟這樣的大書法家、大畫家,俱為他的子侄輩和追隨者。高太后的女婿王詵、張方平的女婿王鞏是他的忘年交、終身的好朋友?,F(xiàn)存于眉山三蘇祠博物館的《西園雅集圖》,見證了北宋文苑藝壇的一樁盛事:畫面上十六個人,全是名噪當(dāng)時的人物,在王詵的豪華府第雅集,或書,或畫,或彈琴,或與美姬交談。穿黃色道袍居中而坐的是蘇東坡,正運筆寫字。身后名流閑觀佳麗翹首。
  王詵有一房寵姬,名叫囀春鶯,美艷絕倫,蘇軾也為她傾倒,寫《滿庭芳》贊美她。王珪更有意思,他是名相之孫,名臣之婿,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卻因烏臺詩案受牽連,貶到了嶺南蠻荒瘴癘的柳州,一去十年,學(xué)蘇軾泰然處之,居然做到了,儼然是蘇門嫡傳弟子。王珪的漂亮侍妾復(fù)姓宇文,名柔奴,一直跟隨他身邊,受苦受累毫無怨言。蘇軾很感動,特為柔奴寫一闕《定風(fēng)波》,下片說: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原是柔奴的句子,蘇軾身邊的一個人默默記下,并與柔奴成了一見如故的好友。她是二十五歲的王朝云。
  女子不變節(jié),男人卻能變臉:畫《西園雅集圖》的李公麟,后來露出了另一副嘴臉:蘇軾倒霉南遷,他在大街上相遇卻裝作沒看見,以扇遮面而過。蘇軾一笑置之,不當(dāng)回事。
  “吾眼見得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
  就像一個快樂的人,看什么都快樂。
  蘇軾在汴京的文字佳作不多。以前也這樣。京師的富貴榮華,難以形成強烈的藝術(shù)沖動。寫字畫畫倒常有。書畫風(fēng)雅事,于生命沖動的訴求比之文字稍遜一籌。他變成了文藝?yán)碚摷?,分析自己的作品說:吾文如萬斛泉涌,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余雖吾亦不可知也。
  這段文字,是古典文論的經(jīng)典。蘇轍感慨說:“東坡黃州以后文章,轍雖馳驟從之,而常出其后?!?
  做弟弟的,怎么追也追不上。哥哥的身影永遠(yuǎn)在前邊。
  蘇軾說:“某平生無快意事,唯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矣?!?
  這話值得玩味。寫文章是與造物同游,描繪自然訴說人事,天風(fēng)海雨匯于筆下,以一人體驗千萬人,等于讓個體生命無限延伸。深諳各類世間樂事的蘇東坡,把寫作行為推向生存體驗的至高點。
  寫作與語言同在,而語言是“存在”的家。語言隱藏著生活的全部密碼。
  蘇軾論畫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繪畫的變形、重神似,他是先驅(qū)者之一。
  他寫字用的筆、紙、硯、墨十分考究。索字的人太多,他不輕易動筆了。不過,朋友以至朋友的朋友,都知道他有兩個弱點:一是見不得好紙墨,見了手會癢的;二是請他喝美酒,醉后必有醉書。比如送他南唐李煜常用的澄心堂紙,他必定眼睛發(fā)亮,呼筆墨伺候。他愛用的筆叫“張武筆”,現(xiàn)已無考。
  翰林院有個姓韓的同事,更有絕招:凡事不面談,專門給蘇軾寫信,意在得到蘇軾的親筆回信。
  黃庭堅說:“蜀人極不善書,而東坡獨以翰墨妙天下,蓋其天資所發(fā)耳?!?
  蘇軾自己講書法的感覺:“吾醉后乘興作數(shù)十字,覺酒氣沸沸從指間出矣?!?
  蘇軾的書畫真品,現(xiàn)珍藏于海內(nèi)外的,約有四十六件。

9
  
  元祜四年,蘇軾出任杭州太守,錦衣玉食的日子在人間天堂得以延續(xù)。當(dāng)年的通判,現(xiàn)在的龍圖閣學(xué)士兼地方大員,飛黃騰達(dá)不在話下。重游西湖,“不見跳珠十五年?!钡K軾這個人,為官要做事的,決不會忙著去享受。他有巨大的名望,有高太后這樣的后臺支撐,即使做個享樂型的庸官,誰會責(zé)怪他呢?以官場進(jìn)退術(shù)來看,他做庸官效果更佳,京城那幫爭名奪利的小人將不復(fù)記掛他。相反,他做出成績了,小人則不會放過他。他這種正人君子,一旦當(dāng)宰相統(tǒng)帥群僚,貪官庸官將無地自容。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蘇軾的悲劇,也許正源于此。
  江南好山水,好茶好酒好女人,蘇軾也欣賞,也享受,卻嚴(yán)格限于忙完了郡務(wù)之后。杭州一年半,他治運河,開六井,浚西湖,筑蘇堤,設(shè)“安樂坊”治病救人,懲治有官方背景的黑幫頭目……在臨安的地方志上寫下了重重的幾筆。他又張弛有度,忙里偷閑游山戲水,居然把辦公桌搬到西湖邊上,“欲將公事湖中了”。他跟禪宗大和尚佛印比試機鋒,與江南名妓琴操較量頓悟,留下的佳話載入《五燈會元》,害得后世文人郁達(dá)夫?qū)3痰胶贾?,看完了八卷臨安志,未見琴操一段情。
  偉人的一年半,不得了。
  當(dāng)時西湖淤塞過半,蘇軾連上奏折請求朝廷撥??钫?。而他的特殊身份“兩浙西路兵馬鈐轄”,又使他能調(diào)動官兵協(xié)同十萬民工奮戰(zhàn)西湖。為趕工期,他不分晝夜地巡視在工地上,吃民工飯,喝民工水,一點不勉強。
  杭州之有西湖,蘇軾居功第一。命名,寫詩,疏浚,堪稱三部曲。難怪杭州人在他活著的時候就為他建生祠,家家戶戶供他的畫像,“飲食必祝”——喝水吃飯皆為他祝福。
  過了十年,呂惠卿守杭州,毀掉了他的生祠。
  元祜五年,杭州洪澇之后又遇大旱,疫病流行。蘇軾手頭的寶貝藥方“圣散子”派上了大用場。藥價相當(dāng)便宜,一服只收一文錢。蘇軾率先拿出五十兩黃金,帶動富豪捐贈,辦起了慈善醫(yī)院,“千錢活千命”—這是他宣傳圣散子的廣告詩,濃墨寫在安樂坊的大門前。
  可惜他走后,安樂坊只維持了數(shù)年。慈善事業(yè)后繼無人。
  高太后召他還京,想委以重任。小人一蹦八丈高,拼命排擠他,官場推手,政治打手,有名有姓的七八個,全沖著他來了。像一群野狼驅(qū)趕一頭雄獅。太后也無能為力。蘇軾返京三個月,又帶領(lǐng)全家人上路宦游了。
  接下來的兩年多,出知潁州、揚州、定州。所謂“二年閱三州”。三地各有建樹,史料確鑿,包括蘇軾本人的詩文、書信和奏折。用勤政愛民這類詞來形容他,再平常不過了。他愛民的沖動源遠(yuǎn)流長,有權(quán)無權(quán)都一樣,只不過權(quán)力在手,作為更多而已。潁州亦有西湖,蘇軾寫下著名的五言詩《泛潁》。
  潁、揚各半年后,朝廷告下:蘇軾以兵部尚書召還。又兼端明殿學(xué)士兼侍讀,做哲宗皇帝的老師。此前他已是龍圖閣學(xué)士,一身而雙學(xué)士,有宋一代的翰林院不多見的。高太后確實器重他,卻未必出于私心,他在京城、在地方都干得那么好。蘇轍時任門下侍郎,相當(dāng)于副宰相。兄弟俱榮耀,“內(nèi)翰外相”,有些官員非常緊張:這不是把持朝政了嗎?蘇軾或蘇轍有朝一日真的當(dāng)上宰相,他們必定沒戲。于是,這些人條件反射動起拳腳,先下手為強。蘇軾還在從揚州到汴梁的路上,種種誣陷就像箭一般飛向他了。
  入京,他請辭兵部尚書,高太后倒是恩準(zhǔn)了,卻讓他擔(dān)任禮部尚書。他再辭,乞一郡,比如出知越州(今紹興)太守,太后不允。蘇軾懼怕謠言,可是有她在呢,一切替他擔(dān)著。
  蘇軾硬著頭皮上,專心一件事:做帝王師。
  宋哲宗已長到十七歲,快要親政了,但沒有具體的時間表。小皇帝很不耐煩,每次上朝,太后在前他在后,他抱怨說:“朕只見她臀背?!边@少年有心理疾病。凡高太后寵信的人,他都不喜歡。蘇軾煞費苦心準(zhǔn)備的教材,他聽得心不在焉。侍讀的地方叫邇英殿。教皇帝讀書稱“經(jīng)筵”。蘇軾教哲宗始于元祜初年,是小皇帝的老師傅了,卻是越教越艱難。想讓皇帝學(xué)習(xí)唐太宗,這發(fā)育迅速的男孩兒卻迷上漢武帝:大權(quán)在握,后宮八千……哲宗小小年紀(jì),對女色的經(jīng)驗已積累了不少,宮中獵艷頻頻得手。蘇軾在這邊絞盡腦汁,他在那邊與宮女滾作一團(tuán)。
  蘇軾只能仰天長嘆。
  子由勸哥哥說:我們盡力就行了,只求問心無愧。
  而蘇軾想得很遠(yuǎn)。
  古代士人,做帝王師是他們共同的最高理想。教出一個好皇帝,勝做百年好官。
  蘇軾對哲宗一籌莫展。他身上始終有高太后的影子,他不可能去掉這影子。一切努力均被它抵消。偏執(zhí)少年陰郁的目光,盯著影子不放,卻又不明說。
  蘇軾晚年的命運被三個人所決定,一為高太后,二為宋哲宗,第三個是大魔頭,稍后再講。
  大魔頭現(xiàn)身之前,先有口齒鋒利的小動物圍咬蘇軾,從元祜初咬到元祜末。此系史家公論,并不是筆者情感用事。賈易、趙君錫、黃慶基、張商英等十余人,因圍攻蘇軾而名留史冊。烏臺詩案之后又有竹寺詩案,神宗去世兩個月,蘇軾曾于揚州竹西寺題詩: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皇帝死了,蘇軾居然“聞好語”,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小人拿這個說事兒了。當(dāng)時蘇軾從貶謫之地黃州復(fù)起,沿途訪舊看田,心情不錯,流露筆端,卻讓賈易趙君錫捏了把柄。事情鬧得很大,高太后直接干預(yù),蘇軾才躲過一劫。
  蘇軾做地方官一般沒事,回朝廷總有麻煩。
  眼下他的一大罪名是:推薦蜀人及門下士做官,形成所謂蜀黨。他結(jié)黨營私。
  元祜八年(1092年)的四五月,諫官黃慶基等連上七個奏章彈劾蘇軾,小人反指偉人是小人,其中說:“蘇軾天資兇險,不顧義理,言偽而辯,行僻而堅。故名足以惑眾,智足以飾非,所謂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賊者也?!?
  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這姓黃的以君子自居的小人,言辭功夫不差。
  朝廷沸沸揚揚了,欲巴結(jié)蘇軾者,轉(zhuǎn)過身去磨刀。然而宰相一改平時的面團(tuán)形象,站出來主持了一回公道。高太后趁勢發(fā)力,罷免了黃慶基。
  蘇軾、蘇轍逃過一劫。蜀人門下士雀躍歡呼。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一年的夏末、中秋,蘇軾生命中兩個極為重要的女人仿佛攜手而去王閏之病逝,高太后驟亡。
  高太后臨終前,安排蘇軾出知定州軍事州。
  蘇軾在接踵而來的悲痛中起程。按慣例,他離京前要面辭皇帝,哲宗卻找借口不見他。
  蘇軾倉皇出京赴任所。定州(河北定縣)是當(dāng)時的軍事重鎮(zhèn),蘇軾干了一年多,軍政兩攝,漸漸理出頭緒。朝廷沒動靜,他安下心來。哲宗畢竟是他多年的學(xué)生,雖然離京時沒見他,卻命人塞給他一包茶葉。
  蘇軾品御賜好茶,品出了師生情誼。
  一家子,就在定州待下吧。干到致仕的那一天,遷江南宜興定居。蘇軾還對朝云許愿,要帶她去老家眉山看看,在二老及王弗的墓前上香燒紙。
  前景看好,至少過得去。長子蘇邁討歐陽修的侄孫女為妻,并已踏上仕途,時任常州某縣的縣尉。
  眼下的蘇軾五十九歲了,也許再過半年就能退休。就他永遠(yuǎn)高漲的生活熱情而言,退休后的生活更像生活……
  這時候,那個大魔頭現(xiàn)身了。
  大魔頭不是別人,卻是蘇軾近四十年的老朋友章惇。
  章惇害蘇軾,蘇軾可能至死都想不通。
  學(xué)者們也有疑問。章惇害蘇軾,好像理由不夠充足:這人怎么回事?專拿朋友動刀?他當(dāng)年不是挺身而出救過蘇軾嗎?哲宗親政,改元紹圣,清除了一批“元祜骨干”,本無意對蘇軾發(fā)難。章惇做宰相,卻把矛頭直指蘇子瞻。也許他的動機是除掉這個潛在的政敵、宰相位的競爭者。
  章惇是蠱惑力極強的人,玩小皇帝于股掌之中。
  章惇是父親與其岳母私通的產(chǎn)物,一輩子心懷鬼胎。年輕時高大威猛,和京師貴婦鬼混,貴婦開玩笑提到他的出身,他立刻翻臉要用絹絲勒死她。鳳翔有鬼屋,幾十年鬧鬼,無人敢進(jìn)去,章惇卻進(jìn)鬼屋住了三天三夜,屁事沒有。鬼都怕他。蘇軾曾拍著他的背預(yù)言:子厚日后能殺人!
  殊不知,事隔三十余年,章惇的屠刀架到了蘇軾的脖子上。
  紹圣元年(1094年)四月,朝廷告下:蘇軾“責(zé)知英州(廣東英德)軍事州”。
  按宋制,“責(zé)知”某地,馬上就要起程的,不像遷升可以磨磨蹭蹭。一夜間全家卷鋪蓋。走出幾百里,第二道命令又至:降為從六品官。走到南都城外,蘇軾寫信給朋友說:“某旦夕離南 都……英州之命,未保無改矣。凡百委順而已,幸勿深慮?!?
  果然,六月走到當(dāng)涂,第三道謫命來了:蘇軾,責(zé)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蘇軾被降為罪臣,六品官、兩學(xué)士及相應(yīng)的俸祿一律取消。
  三改謫命,都是章惇所為。這個超級政治打手,出手異常兇狠,務(wù)必要讓挨打的人趴下,再也直不起腰。蘇轍同樣被章惇趕出了汴京。
  秦觀、張耒、黃庭堅等“蘇門學(xué)士”均遭貶黜……
  蘇軾面臨著萬里投荒。他的抉擇是:帶蘇過一人遠(yuǎn)赴貶所,翻過大庾嶺到惠州。蘇迨帶領(lǐng)其他眷屬到宜興去,和蘇邁同住。家人不同意,但老人態(tài)度堅決:這事兒沒得商量。家人哭成一團(tuán)。惟獨朝云沉靜,她也決定了,和王珪的愛妾柔奴一樣,隨心愛者到任何地方,“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蘇軾勸她沒用:
  蘇家的幾個家臣家妓,各得若干銀兩細(xì)軟,各奔前程去了。
  所有這一切,就像一臺戲。
  然而什么樣的戲劇,能揭示出蘇東坡的內(nèi)心?
  九月,過大庾嶺。嶺在今之江西省大余縣南,廣東南雄縣北。號稱大庾五嶺,分隔內(nèi)陸文明與南國炎荒。宋朝不殺大臣,懲罰最重的,就是貶到嶺南去。
  五嶺八峰一個多月,山中的遭遇一言難盡。
  蘇軾十月抵惠州,暫住合江樓,樓下是奔騰的東江。當(dāng)?shù)毓賳T以禮相待。生活清苦,蔬菜缺,肉更少?;葜菔莻€小城,雜居著漢族、客家族等,發(fā)音奇特,內(nèi)陸人聽不懂。
  蘇軾將息數(shù)日后,開始用他一向平和而又幽默的眼光打量周遭了。他在寫給蘇轍的信中說:“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骨間亦有微肉……意甚喜之,如食螃蟹……”寫信不談別的,專說吃羊脊骨的方法,如何炙烤,如何用木針挑出骨間的微肉,給人美滋滋香噴噴的感覺。末尾卻說,這么細(xì)致挑吃羊骨,“則眾狗不悅矣”。
  佛印大和尚則寫信來安慰他。這是歷代高僧最著名的書信之一: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yuǎn)于寂寞之濱,權(quán)臣忌子瞻為宰相耳。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zhuǎn)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面目!……子瞻若能腳下承當(dāng),把一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大徹大悟的和尚,也給了蘇軾一份力量。
  蘇軾善于各方借力,不管是在書本上,還是在生活中。融會貫通中國文化的精髓,修煉成鋼鐵骨頭,卻不失血肉之軀。而這向來是佛教的兩難,西方哲學(xué)家如叔本華的兩難:無限的欲望導(dǎo)致無限的痛苦,倒不如冷卻成石頭。蘇東坡不冷卻,始終保持軀體的熱度和柔軟度。他甚至學(xué)會了向各種各樣的苦難借力。
  翻遍史籍,修煉到如此境地的,可能只有蘇東坡。
  冬天,他移居惠州嘉祜寺。有一篇意味深長的短文《記游松風(fēng)亭》: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fēng)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jìn)則死敵,退則死法,當(dāng)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這短文,當(dāng)選人中學(xué)生課本。
  次年,東坡吃上惠州的荔枝了,歡愉之情掩不住,揮筆寫到:“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黃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他和惠州人打成一片,源于兩件事:一是造橋,二是種藥。
  連接?xùn)|江兩岸的原是一座簡陋的浮橋,江流湍急,每年都有不少人落水,被浪頭卷走、吞沒。東坡建議修橋,惠州官府卻苦干拿不出錢來。東坡寫信給子由,動員弟媳史夫人拿出皇宮多年的賞賜。其實不需動員,東坡開了口,史夫人二話不說,拿出了價值數(shù)千金的東西,派人急送惠州。她手頭就這點錢了。
  橋成之日,東江兩岸全是歡呼聲,三日不絕,許多人喜極而泣:東坡先生早一點到惠州該有多好!
  東坡寫詩描繪盛況:“父老喜云集,簞壺?zé)o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倍蛑u血遍地,他又心生憐憫,為殺生感到難過。不得已,找到一句安慰自己的話:世無不殺之雞……
  惠州瘴毒彌漫,常有疫病流行,而當(dāng)?shù)厝瞬淮蠖冕t(yī)藥。東坡率先種藥,托人從廣州買藥材。居所前后種滿了藥材,就像在黃州的東坡種麥子。他又開方瞧病做起了郎中。經(jīng)他帶動,官府宣傳,惠州從此藥材漸多,郎中漸多。他還發(fā)明了“秧馬”——種快速插秧的農(nóng)具;他替廣州人設(shè)計“自來水工程”,大大緩解了廣州的飲水困難……
  有人實在不理解他,“無病而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這是干嗎呢?不是有悖人的自私天性嗎?“勞己而為人”,莫非其中有啥見不得人的動機?東坡回答,他干這些事全是為了自己:“病人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于酒,吾使之酣適,蓋專以為己也?!?
  蘇東坡真像雷鋒叔叔。
  他又打坐,煉丹,做美食,釀酸酒,寫和陶詩,真夠忙的。
  他試驗獨居,不與朝云同房,卻感到十分艱難。反觀他涉及私生活的書信,他和朝云的性生活是令人滿意的。服從養(yǎng)生而嘗試去欲,其動力是為了活著北歸。
  惠州府溫都監(jiān)的女兒溫超超,因崇拜而熱戀他,他軟語勸慰。他和朝云外出轉(zhuǎn)悠,有時單為避開這熱烈女子。
  北方的朋友們書信不斷。陳慥致信說,要到惠州來看望他,他回信批評老朋友:“莫作女兒態(tài)矣?!?
  卻有杭州的和尚名叫卓契順的,從江南走到嶺南,幾千里路,只為送一封家書。卓契順是佛印門下弟子,佛印為送信的事犯愁,卓契順說:惠州又不是在天上。他揣了信就上路,跋山涉水到惠州,人都走變形了,見了東坡卻沒甚言語,一味地傻笑。在場的人無不抹眼淚,倒是東坡視為尋常,問卓契順想要點什么。卓契順說,想要一幅先生親筆寫的陶淵明《歸去來辭》。十幾天后卓契順返回杭州。一切平淡得如花開水流。
  然而一朵鮮花卻凋謝在惠州。
  王朝云死于瘴毒。
  東坡種了那么多的藥,未能挽救她的生命。
  死前仿佛有預(yù)兆:她老唱“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唱著,眼淚直流。此后東坡終身不聽不書這首《蝶戀花》。
  臨終前她口誦《金剛經(jīng)》六如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有著驚人美麗的王朝云葬于惠州豐湖之六如亭。后世憑吊者絡(luò)繹不絕。去年我到惠州,拜謁朝云墓,為永不凋謝的鮮花獻(xiàn)上一束鮮花。而惠州一位老教授,每周都去獻(xiàn)花……
  且看東坡為朝云寫的墓志銘:“東坡先生侍妾日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
  朝云感動了上帝,她死后第三天的夜里風(fēng)雨大作,天亮,人們在她墓旁發(fā)現(xiàn)了五個巨大的腳印。東坡聞訊,帶蘇過親往察看,干棲禪寺設(shè)供佛事,寫《薦朝云疏》:“一既葬三日,風(fēng)雨之余,靈跡五蹤,道路皆見。是知佛慈之廣大,不擇眾生之細(xì)微,敢薦丹誠,躬修法會。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
  三個月后,東坡為朝云作《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花叢,倒掛綠毛幺風(fēng)?!∷孛娣臃鄢?,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黃州多少歡娛……
  惠州無限傷悲:“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
  人已去,美景空。
  年逾六旬的老人,還能挺住嗎?
  蘇過很孝順,東坡給朋友的信中多次表揚他。老人的飲食起居,“獨過侍之,凡生理、晝夜、寒暑所須者,一身百為,不知其難?!?
  東坡的三個兒子都一樣,包括兒媳婦,包括他的朋友、學(xué)生,無不感染他的氣息,受他的影響。偉人引力大、磁場強。
  有趣的是,章惇派個與蘇家有世仇的人到廣州做官,借刀殺東坡。這仇人卻變成了東坡的好朋友。
  貶惠州的第三年,東坡在白鶴峰營造新居,打算長住。長子蘇邁帶著他的三個孫子以及蘇過的妻兒到惠州來了。新居落成,官民同賀,一家子樂融融。
  此間東坡情緒好,又展露仙容了,欣然提筆:“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這首小詩傳到京師了,大魔頭笑道:蘇子瞻還這么快樂嗎?貶他到海南儋州去。
  一紙令下,全家人再次慟哭于江邊。白鶴峰的新居剛住了兩個多月。蘇東坡攜蘇過從廣州下船,行至藤州與蘇轍相會,兄弟盤桓二十天分手,競成永訣。子由此時貶到了廣東南端的雷州半島?!班涤喙研值?,四海一子由?!边@份兄弟情足以成書的。本文省略太多。
  東坡貶惠州,兩年零七個月。
  傳說東坡過海,船上放著一副空棺。
  儋州比惠州更荒遠(yuǎn),《儋縣志》說:“蓋地極炎熱,而海風(fēng)苦寒。山中多雨多霧,林木陰翳,燥濕之氣不能遠(yuǎn),蒸而為云,停而為水,莫不有毒?!?
  長途水路顛簸的老人,到貶所病倒了。病稍愈,杜門默坐。他寫到:“至儋州十余日矣,澹然無一事,學(xué)道未至,靜極生愁?!?
  可是沒過多久,他對這地方有了新的感受,《書海南風(fēng)土》云: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夜,物無不腐敗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余歲者,往往而是,八九十歲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xí)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
  東坡喜歡吃肉,但儋州無肉可吃。本地人吃老鼠、蝙蝠、蜈蚣。蘇轍到雷州,因吃進(jìn)去的東西又嘔吐出來,體重驟減。東坡寄語老弟,說自己也能吃熏鼠了,體重反而有所增加。
  蝙蝠蜈蚣之類,以老饕餮自居的東坡,大約也要嘗嘗吧?
  他居住的地方是幾間破官舍,比杜甫的茅屋更糟糕,不僅漏雨,而且漏樹葉。有一天早晨在風(fēng)雨中醒來,滿身都是濕漉漉的黃葉。儋州太守張中實在看不過去,冒著暗助罪臣的風(fēng)險,找借口用官錢修繕了破官舍。后來因此獲罪,掉了官帽。
  儋州人懶得開荒種稻,主食為薯芋,整鍋煮,天天頓頓如此。吃慣美食的東坡盡量每頓吃飽。而島上一度鬧饑荒,海上數(shù)月風(fēng)波險惡,瓊州(今???那邊的糧食運不過來。東坡父子練龜息法,將食量減到最低,朝初生的太陽做深呼吸,要將熱能化為體能。這叫“陽光止餓法”,據(jù)說還有效。
  居無所,食無肉,出無友,讀無書,寫字作畫沒紙墨……
  張中又幫他,替他介紹當(dāng)?shù)氐睦枳迮笥?,做翻譯,溝通言語。東坡學(xué)海南土語,黎人學(xué)他用眉山語音講的“官話”。時至今日,海南儋縣仍有兩個村莊講眉山話。
  東坡性好動,沒朋友很難受的。黃州是這樣,惠州、儋州亦如此。他終于有了幾個朋友,其中像黎子云兄弟,幾乎每天見面,你來或我往。有一天東坡外出串門喝下幾杯酒,歸家迷路了。當(dāng)?shù)孛窬涌瓷先ザ疾畈欢?,家家戶戶的圍欄一模一樣,形同迷宮。他吟詩說: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fù)西。
  有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礀|坡不眨眼,一日,忽然說:內(nèi)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東坡從此親切地稱她“春夢婆”。
  他沾酒就上臉的。小孩兒覺得他好奇怪,爭看他,追趕他。他扭頭一笑,詩已出口: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fēng)。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
  他當(dāng)然不甘寂寞:溪邊古路三岔口,獨立斜陽數(shù)過人。
  海南常有雨,忽來忽去的。黎人送他斗笠和木屐,走路吧嗒吧嗒,斗笠遮去漫天風(fēng)雨。昔日曾有名篇《定風(fēng)波》:
  莫聽穿株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對所有的逆境中人,《定風(fēng)波》宛如一顆定風(fēng)丹。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這境界不易學(xué)。它是人類巔峰人物的尋常體驗。
  當(dāng)時有無名畫家作《東坡笠屐圖》,太感人了,觀者欲掉淚時,卻又不自覺地微笑。
  孔子,莊子,陶淵明,連同一地風(fēng)俗滿目黎庶,全在蘇東坡的身上。
  道士吳復(fù)古,飄然過??此麃砹?。眉山人巢谷,和東坡自黃州一別十幾年,從家鄉(xiāng)起程,以七十老翁之軀,萬里迢迢赴嶺南。東坡富貴時,巢谷總是在別處。簡單的行囊中又不知藏著什么類似“圣散子”的靈丹妙藥。他決不能讓東坡死于瘴毒??伤钇AΡM走到了梅州,緩得一口氣又向海南,卻累死在新州道旁。東坡、子由聞噩耗,相隔數(shù)百里,同聲慟哭。
  巢谷亦如三蘇父子,是眉山人永遠(yuǎn)的驕傲!
  太守張中果然掉了官帽。一幫狗衙役將東坡趕出了官舍,父子幾天吃住于污池旁。不得已,桄榔林下草草蓋房子,東坡為之命名“桄榔庵”。黎族父老兄弟,數(shù)十人來幫忙,他們頭上沒有官帽,不怕得罪遠(yuǎn)在京師的兇神惡煞。史料顯示:東坡在儋州,章惇也不放過他?!皶r宰欲殺之”,故事還充滿懸念。
  然而蘇東坡居然開始講學(xué)了,皇帝的老師,轉(zhuǎn)而教誨黎家子弟。椰林深處書聲朗朗。色土為墨闊葉作紙,課本卻在東坡先生腦海中——這才叫腦海呢。我們這些人,只能叫“腦溪”、“腦河”吧?
  。
  蘇東坡居海南,教出了海南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進(jìn)士:姜唐佐。這里卻有辛酸故事:唐佐原是瓊州人,過海求學(xué),臨走向先生乞詩,東坡寫下兩句:“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辈⒃S愿說,等唐佐考上了進(jìn)士再寫后兩句。后來唐佐高中,先生已在九泉。蘇轍續(xù)寫成篇:“錦衣不日人爭看,始信東坡眼力長?!敝袊姼枋?,這悲喜故事絕無僅有。
  好官張中要調(diào)走了,與東坡父子情深,遲遲其行。臨走那一天,不睡覺,和東坡坐談通宵。他原是軍人出身,而兵學(xué)乃蘇氏家學(xué)之一,言語投機,不知東方之既白。
  朝廷又起變故。宋哲宗二十幾歲就一命嗚呼,大概縱欲過度,以身試那把東坡講的“伐性之斧”?;兆谏吓_,章惇隨之失勢,也貶到雷州去了。彈劾章惇的諫官,是一個叫任谷雨的眉山人。
  朝廷又想起了蘇東坡。
  公元1100年的六月,東坡得以奉詔北還,離儋州,黎人數(shù)百哭送于海邊?;葜?、梅州(子由貶謫地)、常州的親人們也在哭,喜極而泣。

10
  
  八月,東坡走到廣西桂林,卻傳秦觀的死訊。東坡最得意的弟子英年早逝,老師欲哭無淚,數(shù)日食不下咽。
  一路傷心,慢慢將息。九月抵廣州,逗留四十天上路,吳復(fù)古得訊追趕他。這個一生以道路為家的道士卻死于道路。東坡舊悲未去再添新傷。
  次年四月,抵江西南昌。南昌太守葉祖洽開玩笑問:世傳端明(學(xué)士)已歸道山,今尚游戲人間耶?東坡答:途中碰上章障,踅回來啦。
  說章惇,倒遇上章惇的兒子章援,帶著一封千字長信呈給東坡,言詞誠懇,言下之意卻希望東坡登相位放過他父子。東坡就地回復(fù),也是一封長信,提及章惇時說:“軾與丞相定交四十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聞其年高寄跡海隅……”書信背面還寫了專治瘴毒的藥方,薦與章惇備用。
  耶穌是西方傳說。東坡乃東土偉人。
  六月中旬,船行于運河赴常州,兩岸百姓上萬人爭睹東坡的風(fēng)采。他頭戴小帽,身穿小背心,坐在船艙里,環(huán)顧左右說:“莫看殺軾否!”
  江南百姓,祝他早日做丞相,造福于天下。
  官員中也盛傳他將出任宰輔。
  沿途赴宴?;卮^續(xù)向常州。七月流火,船艙里異常悶熱,東坡腹瀉。老友錢世雄及兒孫在他身邊。抵常州登岸,居城里一個朋友的家。他曾在常州買過一所房子,卻聽街上的一位老太太哭兒子不孝賣掉祖業(yè)。細(xì)問之下,方知原來他是買主,于是把房子退還老太太,購房款也不要了。
  現(xiàn)在,病轉(zhuǎn)沉重的東坡,住進(jìn)朋友家。三個兒子邁、迨、過,環(huán)侍病榻。他長時間瞅著一幅畫——李公麟為他畫的像,旁邊有他的題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這樣的詩,令我們無言。一切解釋都是皮毛。
  十三日病況好轉(zhuǎn),次日又高燒,熱毒大作。強撐病體寫《與錢濟(jì)明書》:“某一夜發(fā)熱,不可言。齒間出血如蚯蚓者無數(shù)。細(xì)察疾狀,專是熱毒,根源不淺,當(dāng)專用清涼藥,已令人用人參、茯苓、麥門冬三味煮濃汁??蕜t少啜之,余藥皆罷也。莊生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三物,可謂在宥矣。此而不愈,則天也,非吾過也?!?
  十八日,自知難起,喚三子于床前,說:“吾生不惡,死必不墜(地獄)?!?
  二十七日,惡化。杭州徑山寺長老維琳趕來了,俯到他耳邊大聲道:“端明勿忘西方?!?
  東坡答:“西方不是沒有,但個里著力不得?!?
  錢世雄喊:“至此更須著力!”
  東坡閉目答:“著力即差!”
  錢世雄還要問:“端明平日學(xué)佛,今日如何?”
  東坡答:“此語亦不受?!?
  溘然而逝。
  我不知道用什么可以形容蘇東坡的死。我想起了恒星的爆炸,收縮成白矮星,演變成黑洞。
  其黑洞般的精神偉力,足以吸引我們這個藍(lán)色星球上的萬物之靈。
  舉國哀悼不消細(xì)述。東坡的弟子李鷹在祭文中說:“道大莫容,才高為累……皇天后土,知一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
  東坡詩存二千七百首,詞三百余闕,文數(shù)千篇。這要部分歸功于宋代印刷術(shù)的發(fā)達(dá)。
  北宋以后士人,沒有不讀蘇東坡的。
  尚有學(xué)術(shù)巨著《論語說》,后者不傳,是中國文化一大損失。東坡讀孔子,會讀出一些什么呢?
  我個人對蘇東坡總的印象是:他能看見生活。
  看見生活不容易,小到柴米油鹽,大到國家歷史。換句話說,他具有總體把握生活的能力,縱向千年,橫向萬里。
  中國文化的核心要素集于東坡一生。這給當(dāng)代留下了巨大而紛繁的研究課題??上λ难芯?,知識結(jié)構(gòu)趨于固化。
  見葉不見樹,見樹不見林,是為病根。
  無力從大處著眼,難免雞零狗碎。
  等而下之的是戲說,迎合市場的低級趣味胡編亂造。
  拿什么做結(jié)束語呢?
  海德格爾《什么是思想》一文中,引用荷爾德林的詩句:
  思想最深刻者,熱愛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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