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偉大之處不勝枚舉，曹公本著“使閨閣昭傳”（使天下后世知道“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使其泯滅也”）的寫作目的，塑造了一系列鐘靈毓秀的女兒形象，當(dāng)然其中不乏形貌相似者，集中于大觀園中，典型的就有林黛玉、晴雯和齡官。
賈寶玉眼中的林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這是曹公特筆點明之處。罥煙眉是淺淡到如同一抹輕煙的眉，非濃重型，不是舒展的而是“似蹙非蹙”，反映著一種抑郁不舒的心態(tài)。它寫出林黛玉愁凝眉際，無可解脫，正好引出賈寶玉即時送給她的恰切不過的字“顰顰”，如西子捧心般的病態(tài)美是自然的而非矯作的。晴雯最顯著的特點是她的美麗，她的“風(fēng)流”。嫌惡晴雯的
可見，林黛玉、晴雯、齡官雖處于封建家族中的不同等級，在形貌上卻有著極大的相似性，這是作者的刻意之筆。林黛玉愛哭是人所共知的，這是黛玉的前身絳珠仙子向賈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還淚”使然。然而縱觀整個女兒王國，會發(fā)現(xiàn)同樣與寶玉有著某種聯(lián)系的丫鬟晴雯、戲子齡官，無疑也是絳珠仙草的種子，下凡紅塵，方與黛玉合成完整無缺的曠世癡魂。
《紅樓夢》中曾多次用“癡”字形容林黛玉，如“癡情女情重愈重情”（第29回）、“病瀟湘癡魂驚惡夢”（第82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第97回），并且在第三十回和第七十八回中，又借齡官畫薔、祭奠晴雯寫到寶玉之“癡”，不僅如此，文中還對寶玉用了不少“乖僻邪謬”、“似傻如狂”、“瘋癲”、“呆根子”“癡病”等語?！鞍V”字將四人緊密相連，癡魂一脈，蕩氣回腸，既構(gòu)成絳珠仙草還淚報恩的凡塵之旅，又蕩滌濁玉之癡，使他開始步步直面現(xiàn)實，洞徹人生。
齡官的癡情不是寄托于葬花的凄婉，而是訴諸于畫薔的執(zhí)拗。第三十回中齡官獨自一人在大觀園里的薔薇花架下，一邊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上摳土，一面悄悄流淚，以至于寶玉以為她是“東施效顰”，學(xué)黛玉葬花，其實那是她面對滿架薔薇，觸景生情，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畫著“薔”字，畫了幾十個已是癡了一般，以至于被雨淋濕了都渾然不覺，哪里知道偷看她的寶玉竟也呆呆地看癡了，這種癡情，一如寶玉聽了黛玉的《葬花吟》“慟倒在山坡上”一般。二人一個為曠世難得的情種，一個是情思深密的癡女，雨中情不自禁的問候與關(guān)切體貼的回答，不知不覺間便流露出鐘子期與俞伯牙般深情的相知，難怪
盡管晴雯對寶玉早已懷有“癡心傻意”，但由于種種原因，在晴雯被逐之前，二人的戀情總是停留在可感而不可及的朦朧階段和感性層面，彼此缺乏深層感情心理的溝通或交流，這種戀情非但不能與寶黛愛情相提并論，甚至與一般男女戀情也不盡相同。抄檢大觀園后，蒙冤受屈的晴雯帶著“懨懨弱息”的病體被強拉硬拽逐出賈府，寶玉至此才深刻意識到這位癡情丫鬟的寶貴價值，痛感到怡紅院里“失去了第一等的人”。晴雯直到臨死與寶玉訣別的時候才無所顧忌的傾吐長期埋在心底的愛戀之情，她的表白大膽、熾烈、質(zhì)樸、粗獷，她咬指甲贈與寶玉，與寶玉互換貼身小襖，借此象征的表達她死后也要和寶玉“橫豎是在一處”的愿望。而寶玉除了“哽咽”、“流淚”和被動接受之外，別無其他任何主動積極的回應(yīng)，更沒有向晴雯掏心掏肺做出一點愛的表白，這并非出于他理智上的有意克制，恰恰是他對晴雯戀情畢竟相對有限的表現(xiàn)，并未真正達到像寶、黛間那種思想上一致的知己程度。寶、晴之間純屬多情公子與癡情丫鬟之間的一段并未得到正常充分發(fā)展并帶點畸形的特殊戀情而已。那么晴雯之于寶玉最大的意義又是什么呢？那就是寶玉在追求自由愛情的歷程中初次認識到有情男女未必會長相廝守的殘酷現(xiàn)實。一篇《芙蓉女兒誄》，寶玉大量用典設(shè)譬，以漢高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唯寶玉一人而已?！保斞刚Z）“庚辰”脂評點出：這篇誄文“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誄晴雯來，則呆之至矣”（第79回）。如果《芙蓉誄》內(nèi)涵還有此深藏的意蘊，那悲憤和怨毒如此深重，也就容易理解了！寶、黛在議論修改《芙蓉誄》時有這樣一段對話：……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dāng)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摈煊衤犃耍缛蛔兩?，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第79回）
賈寶玉的改句，表面上是為了文辭修飾而“失言”的，可在《紅樓夢》中，這類“失言”往往蘊含著未來的伏筆。何況，“脂評”道出此誄實誄黛玉，也不止這一處?！熬覆乇尽泵寂灿校骸坝^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后諸文便知?！摈煊裨诼犃藢氂竦男薷暮?，“忡然變色”句下，“庚辰本”脂評又云：“慧心人可為一哭。觀此句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以芙蓉隱喻著林黛玉，也不單只在此處。在“群芳開夜宴”中，黛玉抽到的花簽，便是“風(fēng)露清愁的芙蓉花”（第63回）。所以，在賈寶玉筆下，“金玉”、“冰雪”、“星月”、“花月”，都不足以比喻其純潔、高尚、聰慧、美麗的芙蓉主人。很顯然，他在有意無意間把晴雯和黛玉從面貌到精神都相映襯和比照?！盾饺卣C》可說是賈寶玉叛逆精神的結(jié)晶和認知力度的升華，也為寶、黛的悲劇戀情埋下伏筆。
林黛玉是個典型的癡情女子，脂硯齋的批語多次提到，她在警幻情榜上的評語是“情情”二字，如己卯本十九回夾批說：賈寶玉乃“古今未見之人”，而“恰恰只有一個顰兒可對，今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笥^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寶黛恰為一對，“情不情”是說寶玉用情廣泛，“情情”則指林黛玉用情專一，正如庚辰本第二十三回夾批所云：“寫黛玉又勝寶玉十倍癡情?！睂汍鞇矍槊壬陂L期相處的日常生活中，由淺而深，由朦朧而明朗。賈寶玉的“情不情”籠罩了林黛玉，而林黛玉的“情情”又限定了賈寶玉的愛情只能向著瀟湘館的方向移動。一次次哭鬧就是一次次愛的試探，一滴滴淚水就是一顆顆愛的心跡。在她看來，不管是薛寶釵的金項圈，還是史湘云的金麒麟，都是對她的愛情與婚姻的直接威脅。即便賈寶玉不為所動，家長與媒妁豈有不斟酌權(quán)衡之理？她別無良策，只能將一片癡情付諸于一遍又一遍的試探、提醒和規(guī)勸意中人，以求防患于未然。真正的愛情必然具有排他性，林黛玉難以抑制強烈的妒意，乃率真的天性使然，更是“情情”的特性所決定的。
一旦明白了賈寶玉的真情實意，林黛玉便不在潑醋了。三十四回寫遭受了嚴父痛打的賈寶玉特地送給林黛玉兩條舊手帕，林黛玉深會其意，含淚題詩三首于帕上，從此，他們不再需要吵鬧試探，只有耐心等待了。結(jié)果這對感情深摯的戀人未能喜結(jié)連理，宗法社會殘酷的結(jié)束了一對年輕人的終身幸福，“林黛玉焚稿斷癡情”，愛情的失落徹底斷絕了她生存的念想，在掙扎著與曾經(jīng)的憧憬訣別后不久，“苦絳珠魂歸離恨天”又徹底將悲劇的氛圍推到極致，催人淚下，痛徹心扉，更使賈寶玉由“情悟”走向了“情絕”。
賈寶玉之“癡”是情癡，清人涂瀛在《紅樓夢論贊》中有云：“寶玉之情，人情也，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為天地男女所不能盡之情。”又曰：“圣人盡性，唯寶玉為能盡情”，“寶玉圣之情者也”。他對林黛玉的情就是“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這種“至情”，在他與林妹妹相識、相處到相愛的全過程中表現(xiàn)的最充分，也最感天動地，令人刻骨銘心。從相見時的“砸玉”到“挨打”后遣晴雯“送帕”；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埋香冢飛燕泣殘紅”到“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最終“懸崖撒手”，已達到了“情極之毒”，寶玉對愛情的癡，亙古無一人能夠做到，他是古今第一大情人，也是天地間第一大癡人。然而林黛玉之死使賈寶玉由“情悟”走向了“情絕”，即由“漸悟”的積累到了質(zhì)變而“頓悟”，這種悟的結(jié)局也只能是回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去——回歸大自然。
如果說滅亡的黛玉完全生活在自己那片幽僻的意境中不了解客觀世界，那寶玉的出家正是由于自己對身邊那些既復(fù)雜可怕又空虛得可憐的家庭與社會看得十分透徹，他并不是一個“潦倒不通庶務(wù)”傻公子。寶玉的世界只是一個家族的世界，別人都把自己的生命聯(lián)系在功名、官爵、財產(chǎn)、家庭倫理、命定婚姻之上，而他這一顆不受任何拘束的心只能和林黛玉相知相許。失去了唯一的知己，唯一的希望也就蕩然無存，繼度過由疾病、昏迷、悲痛以及寶釵的鎮(zhèn)壓與誘致所織成的新婚，接著賈府的破敗瓦解了賈寶玉在人世間的溫室，之后他被逼著重學(xué)八股、謀舉業(yè)，斬斷少年時代的自由生活……所愛已杳然而逝，所恨卻一再咄咄逼人，所以寶玉唯一的要求只是如何遠離現(xiàn)世的寶釵，尋找世外的黛玉而已。
三位女性的癡魂有機貫穿，蕩滌了寶玉，使他從愛情的癡走向現(xiàn)實的悟，終于認識自我，洞徹人生。這就是我為“絳珠三草”做出的闡釋。我們不能忽略文本中晴雯和齡官之于寶黛愛情及寶玉醒悟的重要作用，故大膽的將三位女性統(tǒng)一于一個發(fā)展鏈條，方成為一株內(nèi)質(zhì)和靈魂完整的絳珠仙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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