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學詩之始
皎皎明月光,延緣上空林。幽堂悄然后,仿佛來素心。
素心日以隔,蕭景日以逼。薄幃生虛寒,夢醒如在側(cè)。
攬衣起傍徨,橫涕下沾席。寸心常不移,可以照顏色。
——黃仲則《雜感》(其一)
結(jié)識洪亮吉,是仲則一生之大幸;卻也是他不幸的延續(xù)。而結(jié)識邵齊燾,同樣是仲則短暫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但是這日子卻實在太短,留給他悲傷追憶的時間實在太長……
在這段生涯之中,仲則身邊還發(fā)生了幾件大事。第一件就是從下青梅竹馬的表妹遠嫁,盡管無史可查,但是推測時間該是在仲則游歷江南前后發(fā)生。19歲時,在家鄉(xiāng)武進,他娶了趙夫人,不過有著和表妹之間的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他和趙夫人之間也頗有點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的無奈,盡管仲則一生和趙夫人,幾乎都相敬如賓。
說結(jié)識洪亮吉是仲則的大幸,不難理解。正是洪亮吉開啟了仲則詩歌天分的閘門。之前仲則因母命并未在詩歌領(lǐng)域發(fā)展,但是結(jié)識洪亮吉之后,隨著兩人的交往,在學習漢魏樂府的過程中,仲則漸漸已經(jīng)泥足深陷——他的詩才得以充分發(fā)掘,日后的名氣也曾經(jīng)如日中天,可惜這是大清而不是盛唐,在詩國領(lǐng)域走得太遠,并不能為他謀取到功名和富足的人生……
應(yīng)該說,和洪亮吉的相逢,最初的日子是充滿著快樂的,因為仲則從洪亮吉這里找到了自己成長的方向。
江陰。仲則已經(jīng)和洪亮吉搬進一個房間,在仲則將自己的行囊鋪好的時候,看到洪亮吉的床頭倚放著一只樟木書箱,臨窗的案幾上是一卷打開的書,旁置筆墨紙硯。
店伙計手腳麻利地為房間加了一張桌子,然后離去準備酒菜。
仲則的眼神則瞄向了案幾上的那卷書,憑他的直覺,那書自己肯定沒有看過,若非剛剛和洪亮吉相識,恐怕他就要舉步上前,去看個究竟了。
洪亮吉笑道:“仲則,不必客氣。在我這里,你盡管自便好了。”
仲則展顏一笑。洪亮吉不僅也有些呆了,他這是第一次看到黃仲則的笑容,一笑便如三春冰雪消融,讓這個稍有病態(tài)的少年身上,忽然煥發(fā)出照人的光彩來。
“《漢魏樂府》?”仲則的聲音里有著剎那的迷離,他并不是很熟悉這一段的詩歌,因此看到的時候,不僅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他本來以為,以洪亮吉的才華,看的書該是更高深的著作。
洪亮吉眼神炯炯,看著眼前的少年:“仲則,你沒有看過這書?其中不少篇章,堪稱絕妙?!?/B>
仲則沒有應(yīng)聲,他已經(jīng)迅速被書中的字句吸引,乃至有些沉迷了。
“秋風蕭瑟天氣涼。 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雁南翔。 念君客游多思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 君何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 憂來思君不敢忘。
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fā)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椗b相望。
爾獨何辜限河梁?!?/B>
仲則翻開的一頁,恰恰讀到了曹丕的《燕歌行》,他幾乎忘記了身邊的洪亮吉是剛剛認識的朋友,不自覺地吟誦出聲,似已完全沉入了詩人當年的境界。
“爾獨何辜限河梁!爾獨何辜限河梁!”仲則喃喃道。洪亮吉有些驚異,他沒有想到仲則似乎心中埋藏著深深的哀怨,他的這個新朋友,似乎有著太多的心事。
仲則當然是有心事的,這一刻他的心已經(jīng)忽而飛躍,簡陋的老宅里一燈如豆,昏黃的燈光下,白發(fā)蒼蒼的母親該正在為他縫補冬衣吧!母親現(xiàn)在肯定也在盼著他回去了,但是他只是剛剛離開家鄉(xiāng),還沒有找到理想的落腳之地……而同樣讓他魂牽夢縈的是表妹,那嬌艷的身影,那活潑的笑容。曾幾何時,一對璧人執(zhí)手夕陽下,她輕輕地將頭倚在他的肩膀,抬頭看他時,鳳眼里是七彩流溢的幸福。在她看來,他是她的王子,日后他可能會金榜題名,然后駕著寶馬香車,來接她去做他的寶貝吧?而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真的折桂蟾宮,去給老母親一個安穩(wěn)的環(huán)境,去給心上人一個舒適的港灣呢?前途茫茫,而他不過十八歲。
一卷《漢魏樂府》,引發(fā)了仲則身體里潛在的詩魔。接下來的兩個月里,他和洪亮吉約定,兩人一起效仿其筆法作詩,看看誰能夠?qū)W得更好。而仲則的天分正是從這里開始完全表露出來,盡管他和洪亮吉比較,接觸此書時間太短,但是他每天晝夜都在潛心研習,每每有了得意之作,就算洪亮吉在夢中,他也會驚喜地將之叫醒,和他分享這份得到的喜悅;而洪亮吉也確實對這個小自己四歲的弟弟疼愛有加,縱然是睡眼惺忪,他也會隨著仲則的興奮而興奮,隨著仲則的低沉而低沉;而讓他更擔憂的是仲則的身體。偶爾被仲則叫醒或者午夜夢回,他總能聽到仲則那壓抑的咳嗽聲,而就是如此,仲則仍然孜孜不倦地在進行著創(chuàng)作,苦思冥想為了一個滿意的句子,這個倔強少年,似乎身體里不是流淌的血液,而是燃燒著無盡的熱情……燈枯油盡,洪亮吉想到這個詞語的時候,全身似乎都戰(zhàn)栗了一下??粗賱t一襲儒衫,對著窗外的月色,靜靜地佇立,洪亮吉欠起身叫道:
仲則,該睡了!
仲則驀然驚醒,心底有幾分惱怒,但是又無從發(fā)作。轉(zhuǎn)過身,平靜地回答,就睡了……
夜涼如水,明月生輝。床前的樹木,乃至客居的庭舍,在這清冷冷的月光里,顯得有些幽靜而且自然。此刻仿佛心靈中一片靜謐的安然,但是如何又能安然得下來呢?家境貧寒,讓人從心里往外發(fā)涼,午夜每每從冷冷的睡夢中驚醒,一切都那么真實而無奈。
仲則披上一件單衣,起來在室內(nèi)踱步,忽而一種酸澀的感覺涌起,淚水悄然滑落。而在他敏感而脆弱的心中,卻仍然有著那么一種執(zhí)著的向往,或許在創(chuàng)作,或者在官場,這一點不會改變,可以請明月作證:我黃仲則豈是蓬蒿之人!
和洪亮吉初識,相約效仿《漢魏樂府》之時,其作品的文采尚未達到一定高度,但是思想?yún)s是有著一種少年的昂揚之氣——寸心常不移,可以照顏色。這是一種自信,只是這自信和清冷場景中蘊含著的熱情的理想氫氣球,此刻還未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破,乃至終化為片片彩蝶,飄落塵埃。
或許,更能代表少年仲則志向的,該是那首《少年行》:
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臺不望鄉(xiāng)。
太白高高天尺五,寶刀明月共輝光。
這時候的仲則,盡管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體弱多病的一點,但是其豪氣卻絲毫不遜于任何人。期待著能夠跨著矯健的步伐,到戰(zhàn)場上去一展身手,從而謀求一個高官厚祿。登臺,漢代稱尚書﹑御史﹑謁者為三臺,后亦稱三公,因稱登上三公之位為“登臺”。自漢以后,登臺亦泛指充任高級官吏。少年黃仲則,有這樣的想法毫不奇怪,其實從古到今,哪一個青蔥少年,不都是懷揣著鴻鵠遠志,希望打拼出屬于自己的一方土地,一片江山?而這時候的仲則,或許他想象的并非是于真正的戰(zhàn)火連天里縱橫捭闔,即使他可以描述在那斜月在天,啟明星高懸,寶刀在星月掩映之下熠熠生輝的感覺,畢竟,康乾盛世里,以他一個文弱書生,更適合的是文臣,絕非武將。因此,仲則用“天尺五”的故典,更多該是想要接近廟堂朝廷的一語雙關(guān)!
天尺五,有離天很近,直言其高的意思。諸如周邦彥在《鬢云松令·送傅國華奉使三韓》詞中寫道:鷺飛遙,天尺五。不過若是追尋另外一種含義,就更接近仲則用典的真實。東漢的《辛氏三秦記》中有過這樣的記錄:“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漢代韋、杜兩族,都是貴族豪門,居住地稱韋曲、杜曲,只是謙言門前小巷,比不得長安城前寬廣的大路,而這兩大家族,事實上他們距離朝廷的距離非常近,后來韋曲、杜曲便成了重臣的代稱,一直到唐代,也有這樣的說法。而仲則在詩中提到“天尺五”,估計也是想能夠憑借自己的才能接近朝廷,得到重用,包括后來他引家北上,其實也正是向著這個理想而努力。
但是年輕的仲則恐怕無法想到,天尺五,咫尺有時便是天涯。等待他的,并非是星光月色寶刀生輝,也非桂殿蘭宮錦衣玉食,而是一路坎坷一路辛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