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沖落草汴京城楊志賣刀

   「總批：吾觀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訣，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則豈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處，特特故自犯之，而后從而避之。此元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訣，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則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難，實能犯之難也。譬諸奕棋者，非救劫之難，實留劫之難也。將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讀吾文者，于是乎而觀吾之才、之筆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筆，為之躊躇，為之四顧，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則雖號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SPAN>

   彼天下之人，亦誰復敢爭之乎哉？故此書于林沖買刀后，緊接楊志賣刀，是正所謂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樂得而徐觀其避也。

   又曰：我讀《水滸》至此，不禁浩然而嘆也。曰：嗟乎！作《水滸》者雖欲不謂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筆；有非常之筆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無以構(gòu)其思也；非非常之筆，無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無以副其筆也。今觀《水滸》之寫林武師也，忽以寶刀結(jié)成奇彩；及寫楊制使也，又復以寶刀結(jié)成奇彩。夫?qū)懞澜懿豢杀M，而忽然置豪杰而寫寶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寶刀為即豪杰之替身，但寫得寶刀盡致盡興，即已令豪杰盡致盡興者耶？且以寶刀寫出豪杰，固已；然以寶刀寫武師者，不必其又以寶刀寫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寶刀照耀武師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寶刀照耀制使，兩位豪杰，兩口寶刀，接連而來，對插而起，用筆至此，奇險極矣。即欲不謂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萬人，莫不共見，其又疇得而不謂之非常乎？

   又一個買刀，一個賣刀，分鑣各騁，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贊嘆處，痛悼處，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豈見作者之手法乎？今兩刀接連，一字不犯，乃至譬如東泰西華，各自爭奇，嗚呼！特特挺而走險，以自表其“六轡如組，兩驂如舞”之能，才子之稱，豈虛譽哉！

   天漢橋下寫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緊接演武廳前寫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臺。咽處加一倍咽，艷處加一倍艷，皆作者瞻顧非常，趨走有龍虎之狀處。」

   話說林沖打一看時，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范陽氈笠，上撒著一把紅纓；穿一領白緞子征衫，系一條縱線絳；下面青白間道行纏，抓著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條樸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把氈笠子掀在脊梁上，坦開胸脯；帶著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樸刀，高聲喝道：“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里去了?！薄覆徽f林沖喝那漢，偏說那漢喝一聲，顯得是個勁敵?！沽譀_正沒好氣，那里答應，「八字寫第三日林沖，如見。」圓睜怪眼，倒豎虎須，挺著樸刀，搶將來，斗那個大漢。此時殘雪初晴，薄云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涌兩條殺氣。一往一來，斗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寫得晶瑩射人?！箖蓚€又斗了十數(shù)合。正斗到分際，只見山高處叫道：“兩位好漢，不要斗了。”林沖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釜殞懥譀_跳出，見其志不在斗，若楊志既失車仗，則自不應先住也，用筆精細如此?！箖蓚€收住手中樸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白衣秀士王倫和杜遷、宋萬，并許多小嘍啰，走下山來，「何也？」將船渡過了河，「細?！拐f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樸刀！神出么沒！這個是俺的兄弟豹子頭林沖。青面漢，「奇稱。」你卻是誰？愿通姓名?！蹦菨h道：“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后，「定有寶刀。」五侯楊令公之孫，「定應爭氣?！剐諚睿?。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想灑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里，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未失生辰綱，先失花石綱，有意無意，間中一襯?！共荒芑鼐┳呷危尤ニ幈茈y。如今赦了俺們罪犯。灑家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文臣升遷要錢使，猶可也，至于武臣出身，亦要錢使，古今一嘆，豈止為楊志痛哉！」打從這里經(jīng)過，雇請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奪了。可把來還灑家，如何？”「楊志又有楊志聲口?！雇鮽惖溃骸澳隳蔷b號‘青面獸’的？”楊志道：“灑家便是。”王倫道：“既然是楊制使，就請到山寨，吃三杯水酒，「又何也？」納還行李，如何？”楊志道：“好漢既然認得灑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吃酒。”「楊志又有楊志聲口。」王倫道：“制使，小可數(shù)年前到東京應舉時，「好貨，虧他說?！贡懵勚剖勾竺唤袢招业孟嘁?，如何教你空去？且請到山寨少敘片時，并無他意?！睏钪韭犝f了，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須知此番過河，中間特特為著一人渡來渡去者得意也，然卻故意獨藏過，使人自看?！股仙秸瘉怼＞徒兄熨F同上山寨相會。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左邊一帶，四把交椅，卻是王倫，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交椅，上首楊志，下首林沖。都坐定了。王倫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志，「與林沖討飯句掩映?！共辉谠捪隆?/SPAN>

   話休絮煩。酒至數(shù)杯，王倫心里想道：“若留林沖，實形容得我們不濟，不如我做個人情，并留了楊志，與他作敵。”「寫秀才經(jīng)濟可笑。」因指著林沖對楊志道：“這個兄弟，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沖；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口頭語，豈真謂林武師哉！」把他尋事刺配滄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這里。卻才制使要上東京勾當，不是王倫糾合制使∶小可兀自棄文就武，「好貨，虧他說。○秀才自大語，每每有之?！箒泶寺洳荩剖褂质怯凶锏娜?，雖經(jīng)赦宥，難復前職；亦且高俅那廝見掌軍權(quán)，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漢。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楊志答道：“重蒙眾頭領如此帶攜，只是灑家有個親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眾頭領還了灑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寫楊志又另是一楊志，不是史進，不是魯達，不是林沖，細細認之。」王倫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薄复藚s與前二人不同，林沖則不爾，細細認之?！箺钪敬笙病．斎诊嬀频蕉叫?，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志送行?！概c林沖討飯句掩暴風驟雨?！钩粤嗽顼?，眾頭領叫一個小嘍啰把昨夜擔兒挑了，「細?！挂积R都送下山。來到路口，與楊志作別。叫小嘍啰渡河，「細?！顾统龃舐贰１娙讼鄤e了，自回山寨。王倫自此方才肯教林沖坐第四位，「自此方才肯教六字，皆難之辭也。」朱貴坐第五位。從此，五個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此四字所謂昔之梁山泊也，若后之梁山泊亦有四字，所謂替天行道也。」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出了大路，尋個莊家挑了擔子，發(fā)付小嘍啰自回山寨?！讣殹！箺钪救÷罚粩?shù)日，來到東京；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此銀兩，自回去了?！讣殹！?/SPAN>

   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樸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吃了。過數(shù)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金銀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才得申文書，「以盡為度，每每如此?！挂ヒ姷顜浉咛荆瑏淼綇d前。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制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當，雖經(jīng)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了，將楊志趕出殿帥府來。「非寫高俅不受請托也，正實際情況高俅妒賢嫉能也；非寫高俅惡楊志也，寫當時朝遷無人不如高俅，無人不被惡如楊志也。」

   楊志悶悶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是灑家清白姓字，「楊家語?！共豢蠈⒏改高z體來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痛哭語，又寫得壯健，又寫得灑落。」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楊家語。」不想又吃這一閃！——高太尉！「叫一聲妙，至今如聞其響。」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煩惱了一回。

   在客店里又住幾日，盤纏使盡了。楊志尋思道：“卻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著灑家；如今事急無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薄噶譀_一口寶刀，楊志一口寶刀，接連敘出，看他卻結(jié)撰成兩樣奇景，詳具總批中。袁眉]林沖買刀，都是高俅陷害，所以使英雄一刀兩段，亂動刀兵?！巩斎諏⒘藢毜?，插了草標兒，「寶刀上加草標二字，辱沒殺人，才德之士，而必借容羔雁，亦此四字矣。」上市去賣。走到馬行街內(nèi)，「好街名，與前閱武坊各有其妙?！鸬恶R二字，襯成奇絕。」立了兩個時辰，并無一個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特特寫兩句時分，為英雄一哭。」轉(zhuǎn)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

   楊志立未久，「上寫兩句立久，都向刀上一哭，此忽然寫入一句立未久，讀者只謂亦向刀上出色也，卻突轉(zhuǎn)出下文一段奇情，令人絕倒?！怪灰妰蛇叺娜硕寂苋牒酉孪飪?nèi)去躲?！钙嫖摹！箺钪究磿r，只見都亂攛，口里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奇文?！箺钪镜溃骸昂米鞴郑∵@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

   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條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钙嫖??！箺钪究茨侨藭r，卻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

   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是個潑皮?！鹁褪殖冻觯撬源龑毜兑?，然豪杰失路往往遭此矣，寶刀不能哭，其奈之何哉！」問道：“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二字不堪。」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薄该寂阂宦穼憲钪拒涰槪o半點剛忿，止為英雄失路一哭?！古６鹊溃骸付植豢啊！埂吧趺带B刀！「二字不堪。」要賣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二字不堪。」也切得肉，切得豆腐！「極寫不堪。」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不堪。」楊志道：“灑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迸６溃骸霸醯貑咀鰧毜?？”「活潑皮。」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過；「二字奇文?！沟谌?，殺人刀上沒血?！薄杆淖制嫖摹！古６溃骸澳愀叶玢~錢么？”「雖是逐件要試，卻又極力寫潑皮開頭如第一件砍銅剁鐵，他便偏想出銅錢二字，調(diào)侃世人不小?！箺钪镜溃骸澳惚銓恚缗c你看。”

   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里了二十文當三錢，「討字妙?；顫娖ぃ饺辙稅澜址粺o數(shù)事，只此一個字寫盡?！挂欢鈨簩矸旁谥輼驒诟缮希袟钪镜溃骸皾h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活潑皮?！鼓菚r看的人「極忙時，忽然插入一句看的人，筆力如蒼鷹矯犬，其眼光左閃右掣。」雖然不敢近前，「寫潑皮一句?！瓜蜻h遠地圍住了望?！笇憣毜兑痪洹！箺钪镜溃骸斑@個直得甚么！”把衣袖卷起，「好。○出色一句。」拿刀在手，看得較準，只一刀把銅錢剁做兩半。眾人喝采。牛二道：“喝甚么鳥采！「妙，罵不得楊志了，只得罵眾人，如見潑皮。」——你且說第二件是甚么？”「活潑皮。○又記得有第二件，又不記得是甚么，活潑皮。活醉人。」楊志道：“吹毛得過；若把幾根頭發(fā)，望刀口上只一吹，齊齊都斷。”牛二道：“我不信！”——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發(fā)，「是個潑皮。○一把二字絕倒。」遞與楊志，“你且吹我看?！薄笣娖ぁ！箺钪咀笫纸舆^頭發(fā)，「右手提出刀也。」照著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發(fā)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眾人喝采。看的人越多了。「又閃出看的人，又增一句。」

   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么？”「潑皮到底?！箺钪镜溃骸皻⑷说渡蠜]血?！迸６溃骸霸醯貧⑷说渡蠜]血？”「其辭愈纏。」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無血痕。只是個快。”「自注四字者，為此一件不比上二件，實不可試，故特下一注也?！古６溃骸拔也恍牛∧惆训秮矶缫粋€人我看?！薄刚媸莻€潑皮，其辭愈纏。」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支狗來殺與你看。”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絕倒。○潑皮差矣，人之與狗，何以異哉！」「眉批：看他一路緊上去?！箺钪镜溃骸澳悴毁I便罷！只管纏人做什么？”「英雄可憐，至此方說他一句。」牛二道：“你將來我看！”「纏得愈無理，絕倒。」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灑家又不是你撩撥的！”「英雄可憐，至此方自表一句?！古６溃骸澳愀覛⑽?！”「纏得愈無理，絕倒?！箺钪镜溃骸昂湍阃諢o冤，昔日無仇，一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由殺你做甚么?！薄赣⑿劭蓱z，又捺住氣了。」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偏要買你這口刀！”「前俱長槍大戟，至此以下，俱用短兵緊接。」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牛二道：“我沒錢！”楊志道：“你沒錢，揪住灑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楊志道：“我不與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此句逗出楊志怒來。」楊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傅谝欢危煌埔唤?，不便殺?！古６缹⑵饋恚@入楊志懷里。「爬字，鉆字，寫潑皮。」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灑家的刀，又把俺打！”「第二段，只叫街坊告訴，不便殺?！菇址蝗硕寂逻@牛二，誰敢向前來勸。「補一句無人勸，楊志所以成于殺也?！古６鹊溃骸澳阏f我打你，便打殺，直甚么！”口里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是個潑皮。」楊志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四字徑捷?！雇６嫺限鱾€著，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不惟半日積憤，連高太尉積憤亦發(fā)出來?！寡鳚M地，死在地上。

   楊志叫道：“灑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灑家去官府里出首！”「寫楊志另是楊志，不是史進，不是魯達，不是林沖。」坊隅眾人慌忙攏來，隨同楊志，徑投開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楊志拿著刀，「刀?！购偷胤洁徤岜娙硕忌蠌d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傅??！箺钪镜溃骸靶∪嗽堑钏臼梗瑸橐蚴莼ㄊV，削去本身職役，無有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眾鄰舍都是證見。”眾人亦替楊志告訴分訴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且叫取一面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作行人，監(jiān)押楊志并眾鄰舍一干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眾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隨衙聽候當廳發(fā)落，將楊志于死囚牢里監(jiān)守。

   牢里眾多押牢、禁子、節(jié)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鄰他是個好男子，不來問他取錢，又好生看覷他?！敢欢?。」天漢州橋下眾人為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敢欢巍！雇扑疽灿U他是個有名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斗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志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疊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敢欢巍！鼓强趯毜稕]官入庫?！傅丁！巩攺d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盤頭護身枷釘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jiān)押上路。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些銀兩錢物，等候楊志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銀兩赍發(fā)兩位防送公人，說道：“念楊志是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一看。”「一段。」張龍、趙虎道：“我兩個也知他是好漢，亦不必你眾位分付，但請放心?！薄敢欢巍！箺钪局x了眾人。其余多的銀兩盡送與楊志做盤纏，「細。」眾人各自散了。「細。○此一節(jié)，特特與林沖起身不同?！?/SPAN>

   話里只說楊志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里「寫英雄無家，只八個字，灑下人淚來。○前一路不曾脫客店二字。」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細。」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yī)士贖了幾個棒瘡的膏藥貼了棒瘡，「特特與林沖不同。」便同兩個公人上路。三個望北京進發(fā)，五里單牌，十里雙牌，逢州過縣，「絕妙紀程，如古謠諺。」買些酒肉，不時請張龍、趙虎吃。「只一句，便遞過許多路程?！谷齻€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shù)日來到北京，「省?！箯堼垼w虎入得城中，尋個客店安下。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quán)勢。那留守喚作梁中書，諱世杰；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复髸貢！巩斎帐嵌鲁蹙湃铡！笧樯蕉诌h遠提頭?！沽羰厣龔d。兩個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梁中書看了。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志。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由。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復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迥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了?！共辉谠捪隆?/SPAN>

   只說楊志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殷勤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謹勤，「伏下一筆。」有心要抬舉他，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恐眾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小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當晚，梁中書喚楊志到廳前。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做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不知你武藝如何？”楊志稟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小習學。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云見日一般。楊志若得寸進，當效銜環(huán)背鞍之報?！绷褐袝笙玻n與一副衣甲。當夜無事。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有意無意，所謂草蛇灰線之法也?！拐碉L和日暖。梁中書早飯己罷，「第一段，早飯?！箮ьI楊志上馬，「第二段，帶楊志上馬?！骨罢诤髶恚鶘|郭門來。到得教場中?！傅谌危瑏淼浇虉?。」大小軍卒并許多官員接見，「第四段，官軍迎接。」就演武得前下馬，到廳上正面撒著一把渾銀交椅坐上?！傅谖宥危龔d?！棺笥覂蛇咠R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使、正制使、統(tǒng)領使，牙將、校尉、正牌軍、副牌軍。前后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校。正將臺上立著兩個都監(jiān)：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二人皆有萬天不當之勇，統(tǒng)領著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三聲喏?！傅诹危妼⒐俾曔?。」「眉批：此一段看他會家不忙，敘得水平樹匝相似?！箙s早將臺上豎起一面黃旗來?！傅谄叨?，豎帥字旗?！箤⑴_兩邊，左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fā)起擂來。品了三通畫角，發(fā)了三通擂鼓，「第八段，發(fā)擂?！菇虉隼锩嬲l敢高聲?！傅诰哦危l(fā)擂罷。」又見將臺上豎起一面凈平旗來，前后五軍一齊整肅?！傅谑危瑑羝狡?。」將臺上把一面引軍紅旗麾動，「第十一段，引軍旗。」只見鼓聲響處，「第十二段，起鼓?！刮灏佘娏谐蓛申嚕娛扛鲌?zhí)器械在手。「第十三段，列陣?！箤⑴_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傅谑亩?，眾將聽令。」

   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傅谑宥?，傳下將令來?！褂谊嚴镏苤斅牭煤魡荆S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傅谑?，副軍聽令?！沽褐袝溃骸爸迸栖娛┏驯旧砦渌嚒！敝苤?shù)昧藢⒘睿b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右旋左盤，將手中槍使了幾路。眾人喝采?！傅谑叨危避娧菟?。」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志。”「第十八段，傳下將令?！箺钪巨D(zhuǎn)過廳前，唱個大喏。「第十九段，楊志聽令?！沽褐袝溃骸皸钪荆抑阍菛|京殿司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日盜賊倡狂，國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得，便遷你充其職役?！睏钪镜溃骸叭裘啥飨嗖钋?，安敢有違鈞旨?！绷褐袝腥∫黄?zhàn)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志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楊志去廳后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后跑將出來。梁中書看了道：“著楊志與周謹先比槍。”周謹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第二十段，楊志出馬?！拐l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斗武。

   不因這番比試，有分教楊志在：

   萬馬叢中聞姓名，千軍隊里奪頭功。

   畢竟楊志與周謹比試，引出甚么人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