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黑海，希臘人的燈塔，意大利工匠的城堡。

下雨了。魚販子用塑料布遮蓋車上的鮮魚。

哪兒也去不了了。坐在窗前讀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 《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

——頹敗的噴泉，搖搖欲墜的老宅邸，廢棄的百年煤氣廠，清真寺剝落的古墻，被常青藤和梧桐樹遮避的舊木屋，這些都是偶然性的美。但若想在廢墟中發(fā)現(xiàn)城市的靈魂，你就得踏上布滿歷史偶然性的迷宮長徑。

第二天，一杯土耳其紅茶以后，坐上了回伊斯坦布爾的輪渡。

甲板上，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天空，譬如中國畫的大潑墨，這一筆，那一筆，五彩斑斕，亦有工筆的線條勾勒，頗有乾隆年間錢大昕的意味，楷法寫枝干，行草寫花葉。

上海海鷗飯店的窗前，也曾見到過這樣的圖案，輪船、煙囪、屋頂、天際線、拖長的汽笛。

坐上有軌電車,去王宮附近的一個浴場。

路燈亮了起來，雨很細(xì),很密,悄無聲息，是上海春天毛毛雨的樣子。

蜿蜒的軌道，爬行在鵝卵石路上，譬如兩條游走的水蛇。想起小學(xué)生的時候，乘2路有軌電車去八仙橋，去有外廊的金陵路。那樣的日子，是被拉長了的。

進(jìn)得羅馬式的大型公共浴場,滿眼都是石頭，石頭的柱子，石頭天穹，石頭的雕塑，石頭的鏤花護(hù)窗，有一種大教堂的輝宏壯觀和莊嚴(yán)神圣。著名畫家安格爾在87歲的時候畫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作品《土爾其浴室》，成千上萬人的男女,在撒滿鮮花的浴池里杯盞交錯,盡情享樂。

浴場中間，一個巨型的石頭圣壇上,鋪開波斯線毯,躺下。溫暖的石頭上，繼續(xù)閱讀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

——對我們這些看見城里最后一批宅邸、破木屋徹底焚毀的人而言，我們從中取得的感受根植于某種心靈的疼痛。我們的文化和文明，在我們急于畫虎類犬地模仿西方城市時突然毀滅，我們感到內(nèi)疚、失落、嫉妒，還有憤怒。

一位吉普賽女人走過來，頭發(fā)黑得如同沒有星星的午夜，豐腴身姿令人想起牧場里的奶牛。她從水桶舀了一瓢沐浴露灑在我的身上，草草的，算是洗完了，沒有表情，也不說話，牽了我的手，來到一個蓮花池邊。她坐在池邊的臺階上，松開了我的頭發(fā)，用一種泡沫極其豐富的洗發(fā)水揉捏著發(fā)絲。她突然溫柔起來，梳子像蜘蛛在網(wǎng)絲里滑動，泡沫和著清凌凌的水順著我的脖子、我的背脊流淌下來，我就那樣的把頭靠在這個女人的膝蓋上，我分身了，我回到了童年，冬日的下午，母親與保姆在衛(wèi)生間生上爐子，把一壺一壺的熱水倒進(jìn)浴缸，淹沒了我的身體，陽光一圈一圈的，照在乳黃色的水門汀上。

根據(jù)本雅明的說法，外人看一座城市，感興趣的是異國情調(diào)或美景。而對一個把故鄉(xiāng)當(dāng)異鄉(xiāng)的人來說，卻始終摻雜著參差對照的回憶。這種回憶里總有一種優(yōu)美的憂傷的氣質(zhì)。

1996年，春節(jié)，下雪了。從國外回來，在曾經(jīng)每天都要經(jīng)過的街角，我迷路了。與姐姐一起洗澡的地方，買光明牌三色冰磚的地方，吃羅宋湯的地方，集體消失了。我像一個忘記帶鑰匙的小孩，站在自家的門口，不知所措。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個人的歷史是隱匿在這個城市的皺折里的，它在，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