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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龔丹韻 ●弄堂的變遷，是對上海人的性格整合。上海人性格中呈現(xiàn)的某些特點，常常被人批判“冷漠”，比如動不動就說“管儂啥事體”，但事實上這并不是冷漠。在弄堂里，大家彼此擁擠在有限的空間中，慢慢養(yǎng)成了這樣一種處理矛盾的習慣：還是先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吧。 ●上海人非常遵守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意識”，多少也與狹小空間的居住經(jīng)驗有關(guān)，比如公用設(shè)施你什么時候用，我什么時候用，彼此形成了一定默契，達成共識。 ●弄堂其實是充滿溫暖的，“串門子”的現(xiàn)象在當時非常普遍。這也是今天上海人住上了獨門獨戶的公寓后，反而會懷念弄堂生活景象的原因。 ●弄堂成就了上海的方言和上海的滑稽戲。上海方言的形成，一直以吸納五湖四海各地讀音、甚至是英語讀音為特色，這種混雜各種讀音的方式，背后意味著各種人群長期混雜在一起交流，弄堂正是為此提供了重要的契機。 ●弄堂的名字大致歸納為三大類：第一類是比喻“吉祥”，第二類是知識分子避世色彩的名字，第三類是以職業(yè)命名。 ●從石庫門里弄的物理形態(tài)變化，我們首先可以看到，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在這個過程中，它也體現(xiàn)出中西文化交匯的特色?？梢哉f，上海的弄堂歷史，正是上海城市化過程的濃縮。 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蘇智良，一直致力于上海史的相關(guān)研究。他和他的團隊用八年時間，繪制成一冊上海歷史人文地圖，同樣也用十年的時間，寫就一部 《上海街區(qū)史》。個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那么，在他看來，上海弄堂的價值究竟是什么？對這座城市的意義在哪里呢？于是就有了以下一次頗有意思的關(guān)于上海弄堂對話。 弄堂塑造了怎樣的“上海性格”？ 記：1952年，楊華生、笑嘻嘻、張樵儂、沈一樂4位老滑稽藝術(shù)家，以解放前上海底層市民的生活為素材，寫就了轟動一時的《七十二家房客》，從此在觀眾心目中，“七十二家房客”成了上海弄堂住房狹小的代名詞。您曾經(jīng)強調(diào)，上海的弄堂造就了上海人的一些性格特征。似乎歷史上，上海人的小市民形象，比如斤斤計較、七嘴八舌，等等，都與七十二家房客式的弄堂有關(guān)。弄堂究竟塑造了怎樣的“上海性格”呢？ 蘇：弄堂的變遷，是對上海人的性格整合。從上海移民數(shù)量激增、“七十二家房客”現(xiàn)象開始，上海人性格中呈現(xiàn)的某些特點，常常被人批判“冷漠”，比如動不動就說“管儂啥事體”，言下之意，“與我無關(guān)的事情我不管”。但事實上這并不是冷漠。 在弄堂里，大家彼此擁擠在有限的空間中，一些廚衛(wèi)設(shè)施等，也是公用的。所以長期在狹小的空間居住，人們慢慢養(yǎng)成了這樣一種處理矛盾的習慣：還是先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吧。對于一些公用設(shè)施，居民不“斤斤計較”也不行，因為當時弄堂里的居民一共就這么點地方、這么點東西，如果不計較，會直接影響到日常生活。 此外，上海人非常遵守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意識”，多少也與狹小空間的居住經(jīng)驗有關(guān)，比如公用設(shè)施你什么時候用，我什么時候用，彼此形成了一定默契，達成共識。守規(guī)矩，成為處理弄堂中潛在鄰里矛盾的辦法。 反過來看，弄堂其實是充滿溫暖的，“串門子”的現(xiàn)象在當時非常普遍。如果誰有困難，關(guān)系好的鄰里會互相照顧，走動頻繁。小孩子們在整條弄堂里撒歡，都沒關(guān)系，因為即使大人不在，也有鄰里幫忙照看孩子。在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中，小皮匠和阿香同是天涯苦命人，正是在眾房客的幫助下，成功地讓狡猾的二房東、炳根、“三六九”之流得到應有的下場。這也是今天上海人住上了獨門獨戶的公寓后，反而會懷念弄堂生活景象的原因。那里的居住空間雖然狹小，雖然免不了摩擦和矛盾，然而它同樣造就了鄰里間的溫情、人與人充分的交流、熟稔的人際關(guān)系。 比如說，到了夏天，弄堂中隨處可見乘涼大軍。由于居住狹窄，通風環(huán)境差，每到夏天晚上，弄堂里的居民早早就把長凳、躺椅、涼席之類的物品，擺放到自己所住的弄堂口。沖一個涼水澡后，就開始躺在椅子上扇扇子，與鄰居“談山海經(jīng)”。老人們大部分半瞇著眼，扇扇風，年輕人精力旺盛，不少人聚在一起打牌，小孩子們則互相捉迷藏、玩弄堂游戲，尋找自己的樂趣。嘈雜、熱鬧，充滿人情世故的弄堂景象，充斥于各種描寫上海的小說、電影中。直到今天，上海人的居住條件已經(jīng)大為改善，但依然有不少老人懷念乘風涼的景象，因為它不只是一種“納涼”方式，更有一種小家庭里體會不到的群體氣氛和人生樂趣。 弄堂成就了上海的方言和文化？ 記：某種程度上說，弄堂也是上海居民在家門口娛樂休閑的重要場所？ 蘇：是的。比如，弄堂成就了上海的方言和上海的滑稽戲。上海方言的形成，一直以吸納五湖四海各地讀音、甚至是英語讀音為特色，這種混雜各種讀音的方式，背后意味著各種人群長期混雜在一起交流，弄堂正是為此提供了重要的契機。當來自各地的人都在弄堂里居住，彼此交流，最終形成了上海話的種種說法。上海話又叫 “上海閑話”?！伴e話”的意思，就是指這是一種拉家常中產(chǎn)生的語言。 此外，不得不提的是滑稽戲，它正是弄堂的藝術(shù)?；鼞蜓輪T在“說”、“唱”和形體動作等方面都有許多明顯特點。比如，不但要會多種戲曲唱腔、常用民間曲調(diào)或流行歌曲，而且還要學會各種流派唱腔。滑稽戲演員能講漂亮的各地方言，從上海話、寧波話、紹興話、杭州話、蘇州話、無錫話、南京話、揚州話，到山東話、四川話、廣東話等，而且往往以會講混雜的方言為妙，如廣東上海話、北京四川話等，有時還根據(jù)需要說英語。 從這些特點不難看出，作為上海的地方戲，滑稽戲要求的“混雜”，正是反映了上海人日常弄堂生活的風貌。 《七十二家房客》就是其中的典型。 記：“弄”，是比“街”更小一級的道路名稱。然而今天的上海人再說到“弄堂”，其中喻義，已經(jīng)不獨指一條小路，它更是一種地方文化、一種生活形態(tài)，引人無限遐想。我還特別好奇：上海弄堂的名字，是否有一定規(guī)律可循？ 蘇：弄堂的名字，我大致歸納為三大類，第一類，是比喻“吉祥”，據(jù)統(tǒng)計，在上海以“福”字打頭的里弄名稱有279條，以“德”字打頭的里弄有230條，以“永”字打頭的里弄多達365條。比如“永安里”，叫這個名字的弄堂上海曾有56條，如今尚存的最大一個，就在四川北路上。第二類，是知識分子避世色彩的名字，比如“耕讀村”“隱廬”“息廬”等，聽起來像農(nóng)村的名字，其實也是弄堂。第三類，是以職業(yè)命名，比如說鐵匠弄、殺豬弄、混堂弄，等等。弄堂的名字，大多逃不出這三大類。 “七十二家房客”現(xiàn)象從何時開始？ 記：您覺得弄堂究竟代表了上海的哪些城市特點？ 蘇：上海的弄堂曾經(jīng)深刻影響著上海的城市性格，造就了上海人的某些性格特征。它的發(fā)展，背后其實是上海作為移民城市，快速城市化過程的縮影。我們可以從幾個角度看待這個問題。先從物理形態(tài)上說。 目前比較公認的說法是，19世紀，石庫門建筑的誕生，開啟了上海的弄堂歷史。早期的石庫門產(chǎn)生于19世紀70年代初。起初，它并沒有那么擁擠。石庫門還是江南民居的住宅形式，為三開間或五開間，保持了中國傳統(tǒng)建筑以中軸線左右對稱布局的特點。 然而到了20世紀以后，城市化過程中的上海，人口膨脹、地皮緊張。1900年，上海有100萬人口，到了1915年，膨脹到200萬人口。短短15年，就增長了100萬人口。這種老式石庫門，逐漸被新式石庫門取代。新式石庫門的特點，當然就是更節(jié)省地皮。比如說，大多采用單開間或雙開間。雙開間石庫門只保留一側(cè)的前后廂房，單開間則完全取消了廂房。新式石庫門在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上的最大變動是后面的附屋改為平頂，上面搭建一間小臥室，即著名的“亭子間”。亭子間屋頂采用鋼筋混凝土平板，周圍砌以欄桿墻，作曬臺用。為了減少占地面積、節(jié)省建筑用材，新式石庫門還縮小了居室的進深，降低了圍墻的高度。 此外，新式石庫門不再用石料做門框，改用清水磚砌。早期的石庫門門楣，還是江南傳統(tǒng)建筑中的磚雕青瓦壓頂門頭，而新式石庫門，似乎受到了西方建筑的影響，用三角形、半圓形、弧形或長方形的花飾，類似西方建筑門窗上部的山花楣飾，花飾多樣，成為石庫門建筑中最有特色的部分。有些新式石庫門還會在門框兩邊使用西方古典壁柱的樣式。 到了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人口膨脹已經(jīng)超過300萬，石庫門里弄顯然不足以承擔這些人口。尤其是當時，正處在戰(zhàn)爭時期，各地來的人紛紛逃難到上海。這個時期的上海，面臨“過度移民”的壓力，最終，石庫門里弄逐步成為城市下層居民的居住場所。一座石庫門，各個不同的房子，分隔住了好幾戶人家，也就是現(xiàn)代人說的“群租”?！捌呤曳靠汀爆F(xiàn)象正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弄堂里居住著各色人等，各行各業(yè)，彼此混雜。 所以，從石庫門里弄的物理形態(tài)變化，我們首先可以看到，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短短幾十年，人口快速膨脹、城市化急速發(fā)展，最終造就了居住形態(tài)之一石庫門里弄的變遷。在這個過程中，它也體現(xiàn)出中西文化交匯的特色?？梢哉f，上海的弄堂歷史，正是上海城市化過程的濃縮。 為什么要回憶老弄堂的故事？ 記：上海的弄堂從空間分布上看，是不是也體現(xiàn)了城市發(fā)展走過的烙?。颗靡话慵性谀睦锬?？ 蘇：20世紀初到30年代，是弄堂發(fā)展最快的時期。當時，公共租界弄堂數(shù)量最多，所以現(xiàn)存的弄堂，也以黃浦區(qū)為多。華界雖然發(fā)展滯后，但是模仿能力很強，緊隨其后。反倒是法租界，弄堂最少。 1899年，公共租界迅速擴張，由于當時的市中心尚且一片空白，大量石庫門建筑、弄堂開始出現(xiàn)。這種居住形態(tài)，當時比較適合中產(chǎn)階層居民居住，華界迅速模仿，數(shù)量也不少。法租界在1914年擴張以后，定位一直是高檔居住區(qū)，所以花園洋房、別墅比較多，弄堂數(shù)量反而少。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華界中一塊區(qū)域，即今天的閘北區(qū)，從1900年開始，短短30年中，發(fā)展成當時的模范城區(qū)。其中原因，主要是因為當時的商務印書館等機構(gòu)駐扎，為了安置職工，這些重要企業(yè)模仿租界的房屋形態(tài)，開始打造一批弄堂，并且為此制定了一系列規(guī)則，管理嚴謹，秩序井然，成為華界自我開發(fā)出來的優(yōu)秀城區(qū)，也在短短30年間，改變了上海的文化地圖。 閘北一帶在上世紀20年代成為上海民族工業(yè)、新文化運動、革命斗爭發(fā)源地之一和上海的陸上北大門。主要是因為地價低廉、水陸交通便捷，一些官僚和民族資本家紛紛來此投資，爭購地皮，建廠開店。商務印書館、閘北水電公司、福新機制面粉廠等先后落成。根據(jù) 《閘北區(qū)志》記載，20年代末，閘北華界地區(qū)有較大工廠256家，幾乎占全市的一半，繅絲、化工、制藥、印刷、糧油加工、機器制造、玻璃、搪瓷等20多個行業(yè)在此興盛，被譽為“華界工廠發(fā)源之大本營”，成為上海華界商業(yè)中心之一。新閘橋以北一帶，日到米船百余艘，沿街米行、米店近百家，是滬上著名米業(yè)北市場所在地。大統(tǒng)路開設(shè)各類商店50多家，有“閘北南京路”之稱。光復路竹木行和新民路皮草市場聞名全市，是閘北西南部的繁榮中心。寶山路一帶，商業(yè)、飲食服務業(yè)形成規(guī)模。至30年代初，有編輯、出版、發(fā)行單位74家，出版報刊25種，聞名遠東的東方圖書館等圖書館6座，大小劇場、電影院11座。 可見，居民居住的形態(tài)，必然與一個城區(qū)的發(fā)展歷史、功能需求緊密相連。 然而上世紀30年代以后，“一·二八”、“八·一三”事件爆發(fā)，閘北慘遭日軍毀滅性破壞而衰落，成為滬上最大的棚戶地區(qū)。今天的上海人總把曾經(jīng)“滾地龍”和“棚戶區(qū)”密集的閘北當做“下只角”，很少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模范的優(yōu)秀城區(qū)代表。今天，當我們再來回顧上海弄堂的發(fā)展歷史，華界在其中的影響之深遠，同樣不可忽略。 如今，回憶老弄堂的故事以及當時的人情世故，似乎成為一種流行。我們不能只當做一個表象、一種敘事來看待。因為弄堂的背后，是上海城市化過程中百萬人的歷史記憶，也是20世紀以來上海走過的烙印。弄堂不只是地理名稱和故事的舞臺，它對上海的方言、文化、藝術(shù)、居民的性格、城市的特征等等，都影響巨大。從弄堂中，我們可以讀到上海如何一步步城市化，上海的移民如何一批批到來，上海的中西文化如何在此交匯。 弄堂里的一些俚語 孵太陽 “孵”這個字十分形象，就像老母雞孵蛋一樣蹲坐著，渾身慵懶，氣息里透露著一種舒坦。上世紀20年代以后，在天氣晴朗時，特別是冬天在沒有寒風的日子里，居住在石庫門里的人三三兩兩攜了一把小座椅或小板凳，坐于弄堂口，在那里一邊享受暖洋洋的日光一邊閑聊，這就是孵太陽。 “孵太陽”現(xiàn)在仍然是上海話中的常用語，不過去其象而賦予新意，一般把無精打采不想干事的人，稱作在“孵太陽”。 乘風涼 在空調(diào)普及前，大部分住在弄堂里的人，一到大熱天屋子里悶熱呆不下去時，就會跑出去 “乘風涼”；男人們更是會赤膊到弄堂里或小馬路的上街沿，或拿塊鋪板或拿把躺椅凳子，或坐或躺。晚上直至深夜，昏暗的路燈下，一作堆一作堆橫七豎八地享受自然風的涼爽。乘風涼一直是上海石庫門弄堂三伏天的一道人文景觀，雖然不雅，但生活狀況使然。現(xiàn)在雖然乘風涼的場景很少能見，但是由這種生活狀況而形成的生活俚語尚存?，F(xiàn)在上海人一般把不愿加入其中商量事情的人，很委婉地勸其到一邊“乘風涼”去。 螺螄殼里做道場 大意是說螺螄殼分為三級，而道場也分為三級，所以有一定的相似性。螺螄殼里做道場，意思是在狹小環(huán)境里井井有條做事情。這十分符合弄堂的生活習慣。 打開天窗說亮話 天窗即為三層閣的老虎天窗，天晴氣爽的時候，住在里面的人會打開天窗曬曬太陽透透氣，不然的話真像是住在一個大悶葫蘆里。這種情形上海人很自然將它引用到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中，譬如碰到什么問題，上海人講究不必委婉而直截了當說清楚，以利于雙方溝通，就像天窗一樣打開才能透亮。現(xiàn)在“打開天窗說亮話”仍在上海人的生活中使用，年輕一代也常會用這句俚語，但對它的出處卻不一定很清楚。 弄堂里的“亭子間”文學 亭子間是弄堂里最差的一種居住房。民國時期，大批優(yōu)秀作家因為種種原因，蟄伏在亭子間里，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優(yōu)秀作品。許多著名人物如魯迅、蔡元培、郭沫若、茅盾、巴金、丁玲、豐子愷等，都曾在亭子間里居住過。亭子間，上面是曬臺，下面是灶間，太陽穿過曬臺傳遞熱量，煙火水汽穿透薄薄的樓板向上炙烤，一屋仿若蒸籠，冬天又陰冷。但這些大家們正是在這里創(chuàng)作出了許許多多的優(yōu)秀作品，鼓舞著一代又一代人。 弄堂里的小游戲 弄堂是老人和孩子的天下，是小孩們嬉戲玩耍，從事各種游戲活動的主要場所。生活在十九世紀中葉至二十世紀末的上海人，童年時代幾乎都有與弄堂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戲的經(jīng)歷。女孩子們玩的大多數(shù)是一些較為細膩文雅的游戲，如跳橡皮筋、踢毽子、造房子、摜結(jié)子、挑繃繃等，男孩子們玩的大多是一些較為粗獷的游戲，如打彈子、滾鐵環(huán)、釘橄欖核、飛香煙牌子，等等。這些游戲至今仍然影響著上海人的思維習慣和生活方式。 （綜合各資料摘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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