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垣先生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為南宋、金、元時代黃河流域道派史研究的開山之作，造惠后學不止一端。其中許多資料，也有部分觀點，為后來者所引用。學術(shù)史是前進的，當年陳垣先生受到資料之限，對于許多具體情形無法一一詳細研究，是無法避免的局限。到了卿希泰先生主編的《中國道教史》，便補充了諸多的資料，顯得更加豐滿。然而，有一個教派，即當年陳先生所敘的太乙道教，本來便資料不多，《中國道教史》第3卷所根據(jù)者，似也無大的增加。蓋既有文獻包括當時文人所撰碑文、墓志、行狀等等，大抵陳先生即已搜索殆盡。古人云：禮失而求諸野?？峙挛覀儜?yīng)當加一句：文失亦可求諸野。這里的野，是指民間存留的各類儀禮、宗教文疏、民俗傳承、俗話、畫卷、器具等等。它們在民間留存，長期沿襲不替，保留著其形成時的一些文化信息，只要細加爬梳董理，仍能在一定程度上還原出原型的若干元素。就道教史的研究而言，在民間道士中長期流傳的科儀，就非常值得注意。這些科儀，常常與民間的風俗混合在一起，代代相傳，而因為道門對于科儀有特殊的信仰與敬畏，師徒相傳時，盡可能不走樣，以免“冥考”，所以保留的文化信息極為穩(wěn)固。因為常在民間流傳，多由所謂的散居道士保管抄錄，所以不一定能入于《道藏》，甚至很難入于研究者之眼，不能不令人扼腕長嘆。本人長期從事道教法術(shù)、科儀的研究，經(jīng)多年尋覓，獲得一本《蓬壺煉度科》，一看之下，竟然是太乙教所用的科本，原編者便是太乙教創(chuàng)立者蕭抱珍(按：張?zhí)鞄?/a>序稱蕭抱真)!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獲得的是迄今為止唯一發(fā)現(xiàn)的太乙教科儀本，真是喜出望外。

現(xiàn)在所說的《蓬壺煉度科》，簡稱為“蓬壺煉”，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人談起過。如已故閔智亭道長在《道教儀范》一書中便提到各地流傳的煉度儀，其中有蓬壺煉，但未詳說。查蓬壺煉，在上海等地區(qū)也曾經(jīng)有過傳播，但上世紀50年代后已不見施行，現(xiàn)在所知，目前主要流傳于江蘇省的南通地區(qū)。我所獲得的科本，便來自于南通。先是2007年在上海道學院授課，結(jié)識江蘇徐州來的學員李宣瑜，詢及蓬壺煉時，他便自告奮勇，愿幫忙向南通地區(qū)的道長借取。不久后，小李即持來此書，遂復(fù)印一本，然后將原書歸還。

該書題《蓬壺煉度科》，上有“興國道觀”字樣，翻開后見加蓋有“南通市興國道觀”圓形公章。有題字：“《太上蓬壺煉度津濟法食真科》，太乙三元西山蕭抱珍纂輯，正乙嗣教貴溪張與材鑒定，太乙嗣教南昌李居壽集注?！眱?nèi)頁又有“敕封皇壇守位都督兼理玉清內(nèi)相竇鸞正蓬壺煉度科，教下弟子盛傳能敬錄”，上下冊前都有“嘉慶己丑春吉，竇天尊鑒定、弟子盛傳能敬錄，同治丁卯一陽月刊刻，云津室藏板”等字樣。據(jù)此，該書確為太乙教科本無疑。而《太上蓬壺煉度津濟法食真科》乃其全稱，“蓬壺煉”乃道門習稱。據(jù)抄錄者重道子陳濟煌道長所撰《后記》稱：

太上蓬壺津濟煉度法食，是南通地區(qū)廣泛供頌的食科，由于歷史原因，原有刻版本已經(jīng)失傳，僅存手抄本，奈經(jīng)多次傳抄，錯別字有數(shù)十個。且符箓、內(nèi)功、手訣、默咒、手印，均沒有完整地保留下來。

道末自來道觀后，心愿要抄寫一部完整的蓬壺食科，留于后人，津濟群生，超度亡靈，早登仙界?？嘤谫Y料甚微，幸得王理建道友家藏有清嘉慶乙丑(1805)刻版本，但又斷章缺頁，雖然參照多種手抄本，終難完善。丁丑年冬應(yīng)邀去啟東呂四(泗)察看三清殿，幸得清嘉慶乙丑刻版本，呂四云程道院抄錄完整的手抄本復(fù)印件，對原序、編纂、鑒定、批準的名單均有記載，為此，商借一本與王理建道友的原刻版本對照抄寫。同時將市區(qū)各宮觀廣泛供頌之陰陽造化章段也抄入本食科。為使道友更清楚了解三十八代天師、太乙掌教，在本食科上冊作了簡介。

如此，則目前所見抄本，系嘉慶己丑(按：嘉慶未見己丑年，當系后人抄錄時訛誤，或竟系“乙丑”之誤，嘉慶乙丑為公元1805年)春天竇鸞鑒定，由盛傳能抄錄。竇鸞不知何許人，據(jù)其職銜，似原系一道士，有弟子盛傳能，但竇羽化后被奉為皇壇都督玉清內(nèi)相等仙職。蓋從宋代起，五雷正法中頗有稱神將為都督的，所謂皇壇都督云云，當系后人追尊。稱竇鸞為玉清內(nèi)相，也系信眾或徑系其弟子所尊奉。竇鸞及盛傳能等人、事，當進一步覓取資料勾沉。所謂“鑒定”云者，系?？币活惞ぷ?，其中有無添加，不敢肯定。蕭抱珍生活于金代，而書上所稱的李居壽生活于元代，至清嘉慶已達數(shù)百年，科本一直傳承，自然也免不了對于傳抄錯訛加以訂正，所以要說這一本子絕對是蕭抱珍當年原本，恐怕不敢下此斷語。但要說它基本上保持了原來的面貌，則似尚可肯定。

那么，當年蕭抱珍又是如何編定此儀的呢?

據(jù)元代三十八代天師張與材應(yīng)太乙教當時的教主李居壽之請而撰寫的序(科本上稱“蓬壺煉度真科原序”)云：

今有西山掌教蕭煉師，自幼賦性聰明，欽崇天道，皈依元門。已后編修道藏諸經(jīng)，校正魯魚亥豕之訛，惟見蓬壺法食之科，內(nèi)中之精微奧蘊，非尋常所可習學焉。故而精加考核，檢補其闕，纂輯其訛，使后學者易于參而明之矣。具請序于予。予敬而閱之，考其源流，始自后漢諸葛武侯之起也。為南鎮(zhèn)[征]班師瀘水之間，忽見愁云迷野，怨霧橫江，三軍難以前渡矣。是以叩其風俗，而禳之致祭之儀于理欠安。所以復(fù)演一法，取面造之，謂之饅首。次及祭典之儀。俟更深之際，立壇行法，咒水書符，揚旙而召之，赍文而嘆之。及其祭后，果然天朗氣清，渡之秋毫無患矣。后有嵩山寇公謙之，遂述其事，又合參句容葛翁孝先靈寶祭煉之旨，著成科儀，而普相傳授，施行于世已久焉。近至吾宗，有天眷太乙觀掌教蕭公抱真[珍]者，復(fù)檢道藏三元之術(shù)，五靈之法，及隴西薩翁符咒之秘，增訂而纂成全集，名之曰“太上蓬壺煉度津濟法食真科”。太者，大也，上者，尊也，蓬壺者，身內(nèi)祖宮之境界，煉度者，凝神煉己以度人也，津者筏也，濟者渡也，法食者，變化一粒如山之謂，而能善濟大地群生之故耳。如此之妙理豈非真科乎?通篇豁達，一炁圓明，回黃抱紫，出青入玄，誠大道之丹書，全真之妙諦也。燭幽關(guān)為光明法界，度苦海作清凈蓮池。故此科者放之即彌六合，卷之即退藏于密，有益于身心幽顯，豈小補哉?

如此，知呈示張?zhí)鞄熣埿虻?，是元代太乙教的掌教蕭煉師。按太乙教掌教例改姓蕭，故稱為蕭煉師，而此時的蕭煉師，查其原名，在科本上寫明是李居壽。李居壽，依太乙教掌教例，法號為蕭居壽。據(jù)王惲《秋澗集》卷47《太一五祖演化真常真人行狀》，本姓李，字伯仁，道號淳然子。13歲時拜太乙教四祖蕭輔道為師，不久度為道士。元憲宗戊戌年(1238)隨蕭輔道見到后來成為皇帝的忽必烈，被推薦為第五代嗣教。當年蕭輔道羽化，他即嗣為五祖。據(jù)張與材序后簽署日期，為元貞四年仲冬，當公元1297年。而科儀的編者，則是金天眷年間太乙教的創(chuàng)教人蕭抱珍。他所依據(jù)的，是《道藏》中所載的三元之術(shù)、五靈之法，又參考了句容葛仙翁的靈寶祭煉之法，加上隴西薩守堅的符咒，是一綜合的科儀文本。而張與材述祭煉起于諸葛亮南征(按：原文作“南鎮(zhèn)”，系南征之誤，南征孟獲，為諸葛亮的用兵大事之一，鎮(zhèn)字誤，或是抄錄所致)渡瀘水云云，則不見于現(xiàn)存其他的煉度文本，可能是蕭抱珍一系為了表現(xiàn)自己法有所自、與其他各派不相混而做的解釋。蓋查現(xiàn)存的各種煉度科儀，或者不談其淵源，而一旦談起，大多數(shù)都溯及葛玄。比張與材生活時代略早的鄭所南，便稱此系“葛仙翁祭鬼之法”，而他將自己的論著稱為《太極祭煉內(nèi)法》，更是申明其法即出于靈寶，因為所謂太極云云，正是從葛玄“太極左仙翁”這一仙職而來。關(guān)鍵之點在于，蕭抱珍編制此科儀，除了一般的采自靈寶之外，還有所謂三元之術(shù)、五靈之法，以及薩守堅的符咒，而三元五靈，正是他這一派的特點。對此后邊還會再詳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