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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力得書記:有貓在,不遠游

 漢青的馬甲 2015-02-18

十幾年前的某天,我接到一封很厚的郵件,里面除了來信,還有一份藏書目錄。我對目錄有一種本能的喜愛。細看此錄,條目列得很專業(yè),是典型的四部分類法,細說列出來的書名、卷數(shù)、作者、版本、鈐章、冊數(shù)等。這樣專業(yè)的私人書目,在今天來說很是少見。再看來信的落款,寫信人名叫王樹田,不認識。信的內(nèi)容大概是,他看到了一本雜志,上面有對我的采訪,從那篇采訪中,他知道我正在編藏書目錄,這讓他很高興,他說他認識不少的藏書人,但很少人會編正規(guī)的藏書目錄,所以,他今天寄來一份他的藏目,想以此來跟我交換。我看到這封信,又想到了自己的老毛?。菏虑檫€沒辦成,就先嚷嚷了出去,別人一當真,我就又騎虎難下了。這個編目也同樣如此。我的藏書目錄,幾編幾停,總是編著編著就發(fā)現(xiàn)疏漏,我把它稱為前疏后密,于是重新來過,添枝加葉,美其名曰,更加完善。這種屢戰(zhàn)屢敗的做事方法,會把一件事長期拖下去。我在給這位王樹田先生的回信中,直言了自己編目未完的情形,跟他抱歉說我不能夠提供書目。這封信寄出后,就再沒有收到他的回信。他可能認為我這種人說話言而無信,不再想跟我交往了吧。此后的很長時間,我每想到這件事,就對這位王先生有一種歉疚之感。


大概過了一年多,我到呼和浩特出差。有那么幾年時間,張阿泉先生在呼和浩特市辦有刊物,名叫《清泉》,這份刊物在藏書圈內(nèi)很有影響。我在呼市辦完事,給他打了電話。張兄來飯店看我,見面后他跟我說,他正想來找我。張兄在內(nèi)蒙古電視臺工作,正在拍一個系列的電視報道,欄目名稱好像叫《大家》。他想其中一期就是報道我藏書的話題,我回絕了他的美意。這并非假意推辭,因為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尊容”拿出來示人,感覺唯有如此,才能活得安靜。這些年來,我回絕了太多的以丑示人式的電視節(jié)目邀請,但越拒絕,來找的人越多。可能大家認為,我這么做是有意的一種姿態(tài)——作神秘狀,以此來炒作自己。其實,我不想當許由,更做不了陶潛,但我總能選擇如何活法。我對電視臺的記者有著本能的抵觸,認為他們不尊重我的選擇,但張兄是我的朋友,我當然不會做如此的姿態(tài)。我跟他解釋了一番,告訴他我真的不是虛偽,更不是半推半就。這種態(tài)度的不堅決,可能讓張兄認為我是故作姿態(tài),于是他在呼市的某大飯店請我吃飯,又請來了四五位他們電視臺的美女。我不是柳下惠,禁不住這種誘惑,她們的輪番勸說加勸酒,很快就讓我招架不住了。但階級斗爭那根弦我始終沒有放松,關鍵時刻想到了“有困難找警察”這句名言。于是,我趁上廁所的機會,打電話向當?shù)氐木炫笥亚笾?,不一會兒,他就帶著幾位弟兄趕來救火。那幾位美女哪里是這群狼的對手,幾瓶酒還沒喝完,幾位美女全被放倒了。


這場遭遇戰(zhàn),讓張兄對我很不滿意,他心里肯定認為我不識抬舉,我也只好不斷地向他賠罪,告訴他我也是逼不得已。第二天,我把張兄請來吃飯,賠罪之余,書友間的聊天當然離不開書事。張兄給我講了許多當?shù)夭貢业墓适?,其間提到了段存瑞。這個名字,我以前聽陳東先生跟我提起過,知道他不僅是呼市,并且是整個西北地區(qū)經(jīng)營古書最有名者。我向張兄提出想去段存瑞的店里看看,張兄也是性情中人,站起來拉著我就往外走,出了店門就上車,結果飯店里的店員追趕出來,憤怒地拉住車門,指責我們來吃霸王餐。


段存瑞所開的文苑古舊書店,位于呼市當?shù)氐奈幕稚?。說是街,其中就是一個方城,從外觀看,有點像天津的食品街,但從體量上講要小許多。張兄帶著我在里面一家家看過去,不斷地跟店主打招呼,看得出他是這里的??汀N幕掷锩尜u的書,有點像北京海淀圖書城的早期,以垃圾書為主。每個店的面積不大,約二十平方米,開架售書,價格大多為五六元到十幾元不等。文史書很少,僅有兩家出售此類書。段先生的文苑古舊書店,處在方城的一個角上,分上下兩層,一樓主要賣舊平裝,二十多平方米的面積,幾乎堆滿了書,僅余著很窄的回形過道。當時老段不在店里,店員給他打了電話,我跟張兄在他店里隨意翻看著舊書。大約二十分鐘后,老段趕到店中,見到我后不等張阿泉介紹,他就熱情地跟我打招呼說認識我,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老段把我們兩人請到樓上。樓上的面積跟樓下相同,但書的品質(zhì)卻差異很大,不僅是因為有幾架線裝書,其他的舊平裝也大多不常見,這讓我感覺到,這位老段果真是書的行家。

在二樓坐下后,老段先請我們喝茶,向我講述著他的藏書史。他說他出生在書香之家,爺爺是清末的秀才,民國初年又考入了山西大學,畢業(yè)后做教員。他的父親,也是從小讀私墪,后來又成了軍人,但仍然喜歡讀書,經(jīng)常給他講一些古書的故事,這使得他對書有了喜愛。他上班后開始大量藏書,后來趕上單位不景氣,于是他辭職在呼市開了第一家民營古舊書店。他說他當年在各地新華書店買了大量的古書,然后再把好的版本賣給圖書館。他很驕傲地講起,他曾經(jīng)賣給北大圖書館一部孤本。邊聊天,我邊看他架子上的古書,發(fā)現(xiàn)醫(yī)書居多。老段承認這一點,說他很崇拜中醫(yī),因此在收書過程中,特別關注這一類書。他還說,他的這些書雖然開店出售,但是買回的書永遠比賣出的多,現(xiàn)在家里頭已經(jīng)有藏書三萬多冊。我看得出,老段對古書有著本能的喜愛。老段又說,他對古書的喜歡受陳東的影響很大,他是在潘家園買書時與陳東相識的,也是從陳東嘴里聽到了韋力這個名字。


我把二樓的線裝書大致上翻看一過,基本都是清刻本,沒看到稀見難得之書,也許是他把好書都藏到了家里。但其中也有幾部清刻本頗為精整,我注意到這幾部書都鈐著“擁雪齋”藏印。這個堂號我聽著耳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于是向老段請教。他告訴我,“擁雪齋”是本地藏書家王樹田的堂號。老段的回答讓我想起了那位寄給我書目的人,他書目的名字就叫《擁雪齋書目》。我馬上向老段了解王樹田的情況,老段告訴我,王樹田在本地藏書界很有名,是一位作家,在本地文聯(lián)工作,但這位王先生性格有些獨特,跟當?shù)貢呀煌欢?。老段告訴我,他得到的這幾部“擁雪齋”舊藏,并不是從王樹田先生手里得來的,而是前些年從陳東手里買到的。我很想見一見這位有著特殊脾氣的藏書人,于是向老段索要了他的電話。后來我在老段的店里買下了這三部書,并請他幫我郵寄回去。


當晚,我給王樹田打了個電話,先介紹自己是誰,聽筒里沒有什么回響,遲疑數(shù)秒鐘后,聽到了平淡的說話聲。我覺得這種平淡應該理解為一種婉拒,于是自我解嘲地說,您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到呼市來辦事,過兩天就回去了。王樹田說話仍然很遲緩。這么多年來,只要出差到外地,我總是要在當?shù)貙ふ乙恍┎貢耍乙舱f不清這是什么心理,為什么總想到書友家去看書?似乎不能單純用好奇心來解釋,我覺得很有可能是有著一種潛在的心理,本能地想尋求同類。而今人類多如螞蟻,找到一位真正愛書的同好,并不比發(fā)現(xiàn)外星人容易到哪里去。在書友相見的過程中,大多也能看到對方的喜悅,看來他們也跟我有著同樣的心理。雖然書友間是因為不同的目的而走到了同一條路上,雖然我的這種結交書友的方式大多不能善終,但我還是越挫越勇地走在這獨木橋上。這么多年的交往中,我很少遇到像王樹田這樣的態(tài)度不明朗者。其實我覺得,直接拒絕也是一種態(tài)度,遠比這種讓人猜測要舒服得多。


第二天的事情辦得很順利,我訂了當天回京的機票。這時候卻接到了王樹田的電話,邀我今晚到他家看書。他如此明白地表達自己的意愿,反而讓我沒有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問他說什么,他又重復了一遍他的話。我立即辦了退票,打的前往他說的見面地點。那個時候,呼市的天黑得早,也沒有今天的燈火輝煌,大概晚上八點多,大路上就沒有什么行人了??斓筋A定地點時,我遠遠地看到,十字路口昏黃的路燈下,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我覺得那應當就是王樹田,于是讓出租車停在路燈下面,開車門跟他打招呼。這時我才看清楚他的長相:戴著厚厚的眼鏡,有著文人的固執(zhí)與木訥,年齡大約五六十歲,中等偏瘦身材。我說了自己的名字,并向他伸出手,他似乎遲疑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不宜察覺地有所抽動。我想,那應當是想擠出一絲笑容,但終于沒有成功。他輕輕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輕輕地說了一句,我是王樹田。


王樹田帶我走進一個大院,在路燈的照射下,我感覺這個大院是典型的北方八十年代的家屬院。院里沒有路燈,隱隱地看到有幾排宿舍樓。走近其中一排樓時,我開始聞到尿臊味,并且越走近氣味越濃。走到樓門口,王樹田拉開了門,里面濃烈的臊味兒幾乎讓我無法呼吸。王樹田很平和地跟我說,這是他養(yǎng)的貓,因為味道濃郁,有些鄰居受不了,漸漸遷往別處。他問我介意這些嗎,我說我不關注書外的事情。但我心里其實很疑惑,什么樣的貓尿,能有如此大的威力,難道他家的貓比狗還大?


尋著味道來到樓上,我已記不清上了幾層樓。王樹田打開某個單元房的門,雖然我已做了心理準備,但仍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數(shù)不清有多少只不同花色的貓布滿了整個房間,地上、床上、家具上幾乎都爬滿了。我從未見過一家人養(yǎng)如此多的貓。這些貓看他進來,大多沖著他叫著,但并不撲上來。王樹田不說話,也沒有把貓抱起來。我陪他站在原地待了一陣,可能是樓道中味道的熏陶及過渡,我在這屋子中并沒有感到難以忍受。王樹田又問我介不介意,我搖搖頭,沒有言語。其實這不是我慣常的動作,我也不能解釋那個時候我為何有這樣的表現(xiàn)。自始至終,我也沒問王樹田為什么要養(yǎng)這么多只貓,同時我也忘記了問他,為什么回心轉意,又同意我來他家看書。也許養(yǎng)貓只是他的癖好,或者是愛心所在。有癖之人,才讓人覺得親切與可愛,我當然尊重朋友的選擇。


這套單元房的另一間應該是書房。房間內(nèi)沿墻擺了一套書架,一眼望去大多是線裝書。這些書沒有側簽,從書根顏色看,有木刻版,也有石印和排印本。第一次到書友家,我一般不好意思自己動手翻對方的書。王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從書架上拿下一些線裝書,讓我翻看。看了幾部書,大多是批校本。印象較深的一部是《巢經(jīng)巢集》,是咸豐初印本,此本雖晚,但流傳稀見,尤為難得的是,里面還有姚大榮的批校。他又給我看了一部《西廂記》,說是在太原撿的漏兒。我看了看,其實是一部影印本,而非刻本。我跟他直說了我的判斷,他不以為忤,問我是何時影印的,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出紙質(zhì),只好籠統(tǒng)地跟他說,大概是民國影印的。


我在王樹田的書齋里看到最欣喜的書不是他的藏書,而是他自己編的《擁雪齋書影》。這部書影總計有五大冊,里面收錄的都是王先生所藏的善本。他跟我講,制作這套書影很不容易。他是用宣紙在復印機上影印的,因為紙張?zhí)?,?jīng)常浪費很多張之后才能成功一張。每張書影的另一面還有王先生對該書做的題跋,這種做法比黃裳先生的《清代版刻一隅》要詳細很多,可見王先生是把它作為一部著述來完成的。我很少見到一個藏書人能如此鄭重地研究自己的藏本,這讓我頓時對他刮目相看起來。細細翻看這五冊書影,里面有不少書確實稀見,從中可以看出他的藏書著眼點,他更看重的是版本的稀見程度而非名氣。雖然我也一直在編目,但遠遠沒有他認真,我覺得自己應當見賢思齊,回去重新修改自己的編目方式??吹健稉硌S書影》我很興奮,告訴他此書很有出版價值。王先生說,他也有此意,只是不知道哪個出版社會有出版此書的意愿。我自告奮勇答應幫他聯(lián)系此事,結果還真的找到兩家出版社,但那兩家都說要報選題,最終不了了之。之后的幾年,我偶然跟國圖出版社的社長聊到這個話題,他說對此有興趣。我馬上打電話給王樹田,但是他的號碼已經(jīng)是別人接聽,并說不認識王樹田。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雖然聯(lián)系不上他,但我卻覺得這成了我對他的歉疚。


在書齋中,他還跟我聊到與陳東交往的一些細節(jié),他對陳東的眼力夸贊有加,當然我也有同感。我發(fā)覺在看人的問題上,我和他有著很多相似之處。他又告訴我說,陳東后來搞了個拍賣公司,常來找他征集古書。他說陳東記憶力很好,找他要書時,直接說當時那部書我賣給你是多少錢,現(xiàn)在我要加價多少再拿回去。于是,王先生當年從陳東手里買到的書,大部分又回到了陳東手中。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想到了在段存瑞書店里買的那三部擁雪齋舊藏,本想問他,這三部書是否也屬陳東賣給他,而最終又回到陳東手中者,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八年之后,我偶然收到了一部書,書名是《聚書瑣記》,作者就是王樹田。這是他的一部書話集,其中一篇題目就是《韋力來訪》,談到了我到他家看書的故事。他對我的褒獎讓我覺得有些慚愧,他尤其感謝我對貓的味道沒有表示異議。看到他道謝,我頓生內(nèi)疚,因為我那時的心理活動只是掩飾得好,沒有讓他察覺而已。他在文中提到了我請他來看書,他的回答是:“有貓在,不遠游?!弊屛抑浪麑ω埵侨绱丝粗?,我不應當在文中拿這件事開玩笑。收到書后,我想打電話對他表示感謝,再次撥那兩個號碼,仍然不能聯(lián)系上他。


今年,我在寫這些小文時,給張阿泉兄發(fā)了短信,想了解一下內(nèi)蒙古藏書家的事跡。他給我寄了一本《青城藏書人掠影》,里面所收的十余位當世藏書家,第一位就是王樹田。我在這部書中了解到,王樹田最初是位詩人,后來改寫小說,尤為驚喜的是,他現(xiàn)在當上了呼和浩特市收藏家協(xié)會會長。我真希望能把這里的“收藏”兩字改為“藏書”。關于他的堂號“擁雪齋”,我本能地認為,“擁雪”兩字應當是指 “胡天八月即飛雪”,然而讀了此文之后,卻得到了意外的解釋:王樹田在自己的小說集《小城細事》中自我介紹說:“室名‘擁雪齋’,惜護愛女雪瑩之意存焉。”看來是我誤解了王樹田先生,本以為他愛貓勝于一切,原來愛女遠超過愛貓。


這本《青城藏書人掠影》中,也有對段存瑞的介紹。我由此知道,段先生在2003年就獲得了“內(nèi)蒙古首屆十大藏書家”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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