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我喜歡和每個人說你的名字，后來只和很少幾個人，最后和自己都不提了。一年一次，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你的名字：邱岳峰先生，您還好嗎？是啊，很多人都該不知道你的名字了，你究竟為什么可以讓人念念不忘呢…你的聲音？我想是因為蘊含在里面的憂傷。我們都曾有過的憂傷。
    邱岳峰是誰？
　　談?wù)勄裨婪宓呐湟糇髌?br> 　　在我國，最早進(jìn)行電影譯制工作的是長影的工作人員，主要譯配的是前蘇聯(lián)，東歐以及朝鮮電影。上譯一開始的配音演員大部分從上海電影廠借調(diào)，譬如我們熟悉的孫道臨、張瑞芳和程之。上譯真正形成自己的配音風(fēng)格應(yīng)該歸功于當(dāng)時的副廠長陳敘一，由于他扎實的外文功底和藝術(shù)素養(yǎng)，逐步形成了一個非常完整的譯配班底（包括翻譯），其中邱岳峰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上譯符號。
　　邱岳峰是中俄混血兒，他的聲音條件就天賦而言其實并不是很好。與同時期的著名配音演員畢克相比，甚至可以說比較差?？墒且驗樗挠⑽墓Φ妆容^好，又善于揣摩人物性格，所以在塑造人物方面有其獨特的魅力。譬如電影《紅菱艷》的主配最初就是畢克，但是領(lǐng)導(dǎo)聽了之后覺得不是非常滿意，緊急調(diào)回當(dāng)時已經(jīng)下放到木工車間的邱岳峰，才最后形成了相對比較滿意的演出效果。
　　在《紅菱艷》里有這樣的臺詞：
　　夫人，您覺得藝術(shù)對你意味著什么？
　　那個夫人乖巧地回答：藝術(shù)就是我的生命。
　　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得到了一個更加冰冷或者說火燙的回答：藝術(shù)對我而言是信仰。
　　很難說配音是否成了邱岳峰的信仰，但是應(yīng)該說從很大程度上舒緩了他的焦慮。他在這個王國里自由馳騁，用他的聲音創(chuàng)造了很多令人難忘的角色。不過再怎么難忘的角色也敵不過時間的侵蝕，這里不妨走馬觀花一樣的來回憶一下他曾經(jīng)創(chuàng)作過的一些角色。
　　我對邱岳峰先生有印象的最初自然是那些蘇聯(lián)電影（這里由于欣賞來源由電視，廣播，影像制品，其實前后順序并不線性，我這里盡量按照他的作品順序來，有遺漏也是在所難免的，我只說我自己有點印象的作品，有很多也沒有機會接觸到，不再說明）。
　　邱岳峰作品有記錄的第一部作品是一九五零年的蘇聯(lián)電影《金鑰匙》。而從一九五零年到一九五六年的作品，我?guī)缀醵紱]有接觸過，主要是蘇聯(lián)、波蘭、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電影。我注意到一九五四年他配過《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卡列寧，有些神往。
　　一九五六年開始有熟悉的電影《牛虻》出現(xiàn)，一九五七年的《孤星血淚》（不是后面那部彩色電影版本，而是大衛(wèi)·里恩導(dǎo)演那個）。這其中出現(xiàn)一個非常重要的電影：一九五七年的《王子復(fù)仇記》。
　　這個電影是卞之琳翻譯的本子，由孫道臨主配。這個時期上譯的男一號該是孫道臨，雖然孫道臨本人對自己的這段經(jīng)歷并不是很愉快。日后當(dāng)有人提及他配的哈姆雷特如何出色，在他的書里面還大大抱怨了一通?！锻踝訌?fù)仇記》里邱岳峰配波洛涅斯是歐菲利亞的父親。這里有一段他送走兒子的獨白相當(dāng)出名，譬如里面的：不要輕易借錢給你的朋友，否則你會兩樣同時失去。但其實邱岳峰在這部電影里的表現(xiàn)還算不上特別出現(xiàn)，特別是和當(dāng)時的主配孫道臨（配哈姆雷特）和程之（配國王）相比，甚至可以說有些稚嫩。這個時候的邱岳峰還是在中規(guī)中矩地讀臺詞，表現(xiàn)手法并不豐富。
　　一九五七年的《警察與小偷》應(yīng)該算嚴(yán)格意義上的邱岳峰配音處女作作品。在這部作品中邱岳峰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鮮明的個人風(fēng)格：玩世不恭，暴戾，憂郁，還有他一生揮之不去的疲倦。電影里有這樣的臺詞：“我不妨和你說說養(yǎng)活一個家有多么艱難，天天要給他們吃得……” 應(yīng)該說就是這部電影開始奠定了邱岳峰在上譯無可置疑的男一號地位，這個在其他方面被極度壓抑的男人開始擁有了自己的王國。直到他自己親手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對我而言，邱岳峰從此不再只是最好的配音男演員，甚至都不止是最好的配音演員，他就是配音，沒有之一。
　　一九五八年的《霧都孤兒》里的老賊頭法琴算是邱岳峰最為拿手的一類人物：世故，尖刻，就像黑夜那樣無處不在。我覺得這個人物的塑造還要好于之后《悲慘世界》里的那個客棧老板。記得有次遇見沈曉謙老師，他笑談自己配的以壞蛋和老頭居多。實際上邱岳峰的主要藝術(shù)特點不是紳士，也不是帥哥，而是靡菲斯特那種地獄里被烈火浸泡著的魔王，他所塑造的惡人已經(jīng)有慈悲的境界了。
　　這一年他配的另外一個角色是《三劍客》（一九四八年版本，主演: 吉恩·凱利 / 拉娜·透納）里的一個仆人。這個又是邱岳峰的另外一個特色。他可以前一刻還是魔王，后者就是泥土里的小丑。他走來走去。誰也不知道下一刻他會停在哪里。
　　這一年他配的紅與黑 Rouge et le noir, Le (一九五四年版本，主演: Gérard Philipe)我雖然看過，可是不記得邱岳峰配誰了。我一直不喜歡 Gérard Philipe那種法國共產(chǎn)黨范兒的感覺，都是浪子了，就不要那么土氣了。
　　接下來又是一大批社會主義陣營的電影（竟然還配過一部朝鮮電影：一九五九年的《戰(zhàn)友》，）到了一九六一年，邱岳峰配了一部奇怪的電影，那就是蘇聯(lián)電影《白夜》（導(dǎo)演: Ivan Pyryev，一九五九年版本）。這部電影應(yīng)該算是邱岳峰一部嚴(yán)重失敗的作品，雖然我還不至于給出“太太監(jiān)鳥”這樣極端的評論，但是我也承認(rèn)整部電影邱岳峰處理得非?；?，當(dāng)年蘇秀指責(zé)他的公鴨嗓在這個電影里算是一個很有力的支持。
　　一九六二年他主配的《冰海沉船》（A Night to Remember (1958)，導(dǎo)演: 羅伊·沃德·貝克，主演: 肯尼斯·摩爾 / Ronald Allen / Robert Ayres / 霍納爾·布萊克曼 / Anthony Bushell）是泰坦尼克號沉沒系列電影中我覺得最好的一部，但是我同樣記不清邱岳峰配過什么了，這個電影出過九區(qū)，非常值得一看和收藏）。
　　他在同年配的《運虎記》是部非常好笑的電影，他在其中為假冒的馴虎師舒列金配音，那是個圓滾滾傻乎乎的角色。用上譯的比喻來說，他來了一次于鼎的角色。所以我覺得如果蘇秀老師希望他配《虎口脫險》，不妨還是讓尚華配指揮，然后讓他去配油漆匠。這樣就是邱岳峰老師對著程曉樺老師說：戰(zhàn)爭時期，他遇見了一個漂亮的姑娘。
　　然后就是一九七六年配的《音樂之聲》。上譯的很多作品都有一個問題，就是在國內(nèi)造成巨大影響之外，其實在本國是非常普通的電影。其中比較有名的大概就要算這部當(dāng)年橫掃奧斯卡的音樂片和在法國也非常有好評的《虎口脫險》。這部電影是畢克的代表作品，他配的上校扮演者克里斯托弗·普盧默 Christopher Plummer在今年的（2012）奧斯卡上拿到了最佳男配角獎。畢克是非常正氣的那種聲線，譬如上校在他的詮釋之下就是金光燦燦的。相對而言，邱岳峰在里面配一個他的損友，不僅圖謀他家產(chǎn)未果，更是把賺錢的主意打到了他的家庭樂隊頭上。但是就像他親描淡寫地說“我沒有什么政治傾向”，雖然導(dǎo)致上校的勃然大怒。他還是有讓孩子們非常興奮他的到來。男人不壞，何止女人不愛。
　　 再之后，邱岳峰于一九七八年配了高倉健和中野良子主演的經(jīng)典電影《追捕》（主配還是畢克），一九七九年配了山本薩夫?qū)а莸暮廊A大片《金環(huán)蝕》。都算是配角，前者配了一個醫(yī)生，后者配了一個行賄政客的銀行家。這個時期上譯主配的也轉(zhuǎn)向了日本歐美這樣的所謂資本主義電影。
　　《金環(huán)蝕》這部陣容豪華的電影當(dāng)時并沒有大面積公映,《追捕》可謂在全國范圍引起了觀影狂潮。而其中邱岳峰配的唐塔醫(yī)生出場不過十幾分鐘兩三場戲。但是其中他那句“你看多么藍(lán)的天啊,往前走你會融化在那藍(lán)天里”可以說橫掃這個電影里的所有臺詞，“從這跳下去”這樣的高潮戲也得乖乖排在后頭。據(jù)說石揮靠一個自己設(shè)計的擦汗動作可以一言不發(fā)地?fù)屪咚腥说膽?，邱岳峰這個時候已經(jīng)到了只要開口就可以讓電影瞬間打上強烈的邱岳峰痕跡的地步。
　　多少年過去了，一旦我看到那么藍(lán)的天，我就會想到邱岳峰。
　　譬如在《魂斷藍(lán)橋》這部喬榛和劉廣寧主配的電影里，邱岳峰出場兩次，一次配一個侍者，一次配一個嫖客。寥寥幾句，就讓人感覺眉飛色舞。更為極端的例子在《葉塞尼亞》里面，邱岳峰配一個土匪頭子，只有一句臺詞，可是就是這一句臺詞就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然后他配了《未來世界》，《佐羅》，都屬于反面角色。雖然《佐羅》里的維爾塔上校戲份不少，但《佐羅》無疑是童自榮的作品。李揚老師曾經(jīng)提到這個電影有這樣一句臺詞他經(jīng)常模仿：雖然開始你有些痛苦，但漸漸的你會其樂無窮。這是維爾塔維系貴族少女（程曉樺）老師的話，我們也經(jīng)常拿這句話進(jìn)行惡作劇。同年在引進(jìn)的動畫片《龍子太郎》里配天狗，在新版《孤星血淚》里配律師賈格斯。（導(dǎo)演: 約瑟夫.哈代，一九七四年版本）。
　　這個版本的《孤星血淚》其實是電視劇，或者說電視電影，從歷史地位而言遠(yuǎn)遠(yuǎn)不如之前那部黑白版本的電影。但是邱岳峰在其中的詮釋同樣是令人難忘的。不過這部電影一直被我看作是劉廣寧老師最好的作品，因為里面有那句叫人神魂顛倒的“過來小孩，想親，你就親一下吧?！?。
　　這一年，或者在邱岳峰的一生中，出現(xiàn)了一部最為重要的電影，其實那部電影在美國本土的影響也不大，那就是《簡愛》。
　　這部電影的男女主演都非常出名，扮演羅切斯特的喬治斯各特更是后來憑借同年的《巴頓將軍》一舉拿下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這部電影的配樂更是鼎鼎大名到都不需要舉出他有些什么作品的約翰·威廉姆斯 John Williams。
　　可是對配音迷或者說對上譯迷而言，或者直接對我而言，這部電影只有一個意義：他就是上譯所有配音作品的《圣經(jīng)》。我的耳朵了，我的眼睛里，我所有的記憶里，只有這樣一個羅切斯特，那就是屬于邱岳峰的羅切斯特。
　　關(guān)于這部電影我曾經(jīng)說過很多，我這里只想說邱岳峰賦予了羅切斯特像大海一樣的柔情。
　　多年以后在看《吸血鬼驚情四百年》的時候，我看到有這樣一句臺詞：
　　I have crossed oceans of time to find you
　　我穿過時間的瀚海來尋找你
　　我想那么世界都是一個瀚海，我都可以看到海的盡頭，邱岳峰正在輕輕地說：你說你愛我，你怎么會想到離開我。
　　完成《簡愛》之后的邱岳峰算是度過了一段比較幸福的時光，為他寫來的群眾來信甚至一度超過了劉廣寧。
　　之后邱岳峰比較重要的作品就是在一九八零年配的一系列卓別林電影：
　　《馬戲團》、《歡樂的一天》、《淘金記》、《大獨裁者》、《凡爾杜先生》。
　　還有日本電影《絕唱》、《華麗的家族》；美國電影《蝙蝠》；法國電影《基督山伯爵》（他配檢察官唯爾福）；那部著名的“絕望的絕字”，《悲慘世界》；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茨戰(zhàn)役里的富歇；
　　這一年他還主配了一套兒童故事集，里面有扁鵲見桓王。當(dāng)他訴說那個病入膏肓的故事時候，其實這一年他的最重要作品就是：
　　一九八零年三月三十日，他自殺于自己的住所。
　　在那個念頭，自殺是無法得到單位開追悼會的待遇，所以主持他最后大禮的人是他的生前好友韓非。
　　所以，這一年的所有作品對我而言都是他的殉葬品，我不想去說《大獨裁者》的那段著名講演，我也不在乎《凡爾杜先生》里面他已經(jīng)是爐火純青。我知道的只有，這一年之后再也沒有邱岳峰。
　　之后在一九八五年左右，我看了一部西班牙電影《杜爾平行俠記》（又名《迪克圖賓》》里聽到了一個酷似李揚老師的聲音，我很久之后才知道那竟然是邱岳峰在生前錄制的。當(dāng)然，那個時候的感覺竟然是：這個人好像李揚??？
　　說完這么多作品，一定有朋友發(fā)覺少了好幾部作品，這是因為我們有一種電影叫做內(nèi)參片。而這些電影幾乎部部都是精華。

　　一九五七年 第四十一
　　一九七五年 斯賓塞·屈塞主演的《化身博士》
　　一九七五年 《紅莓》
　　還有我在一開始提到的《紅菱艷》

　　為什么邱岳峰可以配這些電影呢？真正的原因其實有些耐人尋味，因為邱岳峰是江青最喜歡的上譯配音演員。
　　這些電影里的邱岳峰充滿了情欲的力量。一般人有機會可以領(lǐng)略這種力量要在《巴黎圣母院》里。(一九五六年版本，導(dǎo)演: 讓·德拉努瓦，編劇: Jean Aurenche，主演: 吉娜·勞洛勃麗吉達(dá) / 安東尼·奎恩 / Jean Danet / 阿蘭·蓋音）
　　“痛苦？在人間我只有痛苦，這是別人的節(jié)日，不是我的！把她抓來！……活該她倒霉！我倒霉！她舞跳得這樣動人難道是我的錯？！她那么美難道是我的錯？！她使人發(fā)狂難道是我的錯？！去！ ”
　　我一直在想，就如程硯秋先生曾經(jīng)說的，江青是懂戲的，我想，她至少很懂得情欲。
　　這里我不想詳細(xì)提他作為動畫片最有名的那個角色，他配的《大鬧天宮》里的孫悟空。我只想回憶下這部電影最后他的縱情大笑，就如蘇秀在《第四十一》里說的：你的藍(lán)眼睛很危險；就如李梓在采訪里說的：他（邱岳峰）呼喚簡愛的時候簡直就要勾走人的魂；就如趙慎之說的，老邱就在夢里面不停地笑，笑得就像以前那樣“壞”，我只是知道那副再也用不上的眼鏡，還有當(dāng)晚無法再去看的戲票。他再也不會為我們笑了，他也再也不用被別人笑了。然后我們開始習(xí)慣沒有他的日子，習(xí)慣了。
　　開始我喜歡和每個人說你的名字，后來只和很少幾個人，最后和自己都不提了。一年一次，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你的名字：邱岳峰先生，您還好嗎？是啊，很多人都該不知道你的名字了，你究竟為什么可以讓人念念不忘呢…你的聲音？我想是因為蘊含在里面的憂傷。我們都曾有過的憂傷。
　　邱岳峰是誰，我想如果能耐心讀完這篇文章的你，將不再需要問起。
　　誰能共我邱岳峰，共我那暮色蒼茫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