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霧滿攔江

（01）

先講個故事。

隋文帝時，有個幽州總管燕榮，這人是個虐待狂，見人就打，不把人打到骨頭碎爛不罷手。哪怕有一天不打人，他就全身不舒服。

當時有個觀州長史元弘嗣，隋文帝發(fā)調令，讓他去幽州。元弘嗣嚇壞了，拼命上書拒絕。隋文帝明白了，哦，你是怕燕榮虐待你是不是？燕榮這個同志，雖然有點變態(tài)，本質還是算不壞，對朕忠心耿耿，援頭擺尾很乖……這樣好了，朕給燕榮發(fā)圣旨，讓他不可隨意變態(tài)，打人十下以上，必須要奏報到朕這兒來，這總行了吧？

元弘嗣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去幽州。

到了幽州之后，燕榮一看圣旨，頓時樂了，拿起鞭子，不由分說按倒元弘嗣，啪啪啪啪連抽九鞭，然后說：這才抽了你九下，不到十下吧？所以咱們不需要奏報皇帝……過一會兒，他又輪起鞭子，啪啪啪又是一頓狠抽，抽完了說：這次還是九下，不需要奏報皇上……再過一會兒，又輪起鞭子開抽……

就這樣，燕榮每天不干別的，就按住元弘嗣狂抽，每次抽九下，歇一會兒再抽九下……就這樣把元弘嗣整整抽了一年，終于抽膩了，把已經(jīng)半零碎的元弘嗣，往監(jiān)獄里一扔，要活活餓死他。

元弘嗣這家伙斗爭精神超頑強，他在獄中，每天吞自己的衣服，繼續(xù)活下去。

此事震驚朝廷，眾官義憤填膺，紛紛上書，替元弘嗣鳴不平：陛下，陛下，善良的人，難道就要遭受不公嗎？正直的人，就要被人冤枉嗎？陛下呀，不要再冤枉元弘嗣這樣，善良正直的人士啦……

事情鬧到這份上，隋文帝再不管一管，就說不過去了。無奈之下，隋文帝宣燕榮入長安，等燕榮來到，就被隋文帝按住掐死了，

隋文帝傳旨：給善良正直的元弘嗣平反，以其繼任幽州刺史。

（02）

元弘嗣從監(jiān)獄里爬出來，仰天長笑：哈哈哈，老子終于熬出頭啦，現(xiàn)在輪到老子抽人了！

嘩老天爺，原來這廝也是個變態(tài)狂。

（03）

史載，元弘嗣，是個比燕榮殘暴百倍的虐待狂。

燕榮的虐待，屬于針對于個人，雖然殘酷，但你只要別被他逮到，就能逃得過。

而元弘嗣之殘虐，卻是以群體為目標。公元611年，他在東萊?？诙皆鞈?zhàn)船，征調來的役夫下水后，即不再允許上岸，只能沒日沒夜，無休無止的泡在水里勞作，由于泡在水里時間太長，許多役夫腰部以下都生了蛆，活活累死后，就順水飄走……單此一件事，死在元弘嗣手下的無辜役夫，就多達數(shù)萬人。

（04）

當元弘嗣在燕榮手下，遭到殘酷虐待時，世人對他是充滿了同情的。

但蒙受不公正，這與元弘嗣的品德毫無干系。只有把他放到燕榮的位置上，才知道他所謂的善良，不過是在權力之下的恐懼與懦弱，一旦獲得權力，他立即露出了比之于燕榮更要兇殘的本來面目。

之所以說起元弘嗣的變態(tài)心路歷程，只是因為，前段時間受到各方追捧的愛心饅頭店，被罵到關門了。

鄭州有家饅頭店，看到很多環(huán)衛(wèi)工人，和流浪漢吃不上熱乎飯，就開辦了愛心饅頭，免費送熱乎饅頭。但沒過多久，店主就哭成了淚人，饅頭也送不下去了。

為什么呢？

因為有人上門滋擾，說：你不是免費送饅頭嗎？今天我不要饅頭了，你把饅頭錢退給我?？禳c掏錢！

被這些人糾纏，饅頭就送不下去了。店主被迫停止了送饅頭，豈料登門謾罵的人更多了，污蔑栽贓者有之，破口大罵者有之……總之是非常熱鬧，悲摧的店主，唯有以淚洗面。

好端端一家饅頭店，怎么會落得個這樣結果呢？

因為人類有個自欺的本能，會把自己的懦弱說成善良，把貧窮當做是正義，而實際上，善良或正義這些抽象名詞，與人的經(jīng)濟狀況無關。有些人正是因為缺少了這些，才淪為“弱勢群體”，如果這類人心里少些怨毒，多點寬容，就不再需要全社會向他伸出“愛心之手”。

相反，如果一個人內心，缺失了良善，無論多少只“愛心之手”向他伸過去，他琢磨的是順勢把你拉下去，根本沒有感恩自強的意識。

（05）

德蘭修女有句緘言，值得我們仔細揣摩：

人們經(jīng)常是不講道理的、沒有邏輯的和以自我為中心的

不管怎樣，你要原諒他們

即使你是友善的，人們可能還是會說你自私和動機不良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友善

當你功成名就，你會有一些虛假的朋友

和一些真實的敵人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取得成功

即使你是誠實的和率直的，人們可能還是會欺騙你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誠實和率直

你多年來營造的東西

有人在一夜之間把它摧毀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去營造

如果你找到了平靜和幸福，他們可能會嫉妒你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快樂

你今天做的善事，人們往往明天就會忘記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做善事

即使把你最好的東西給了這個世界

也許這些東西永遠都不夠

不管怎樣，把你最好的東西給這個世界

你看，說到底，它是你和上帝之間的事

而決不是你和他人之間的事

……德蘭修女的這一連串緘言，浸透著她對人性洞察的智慧與歷練。這位善良的修女在含而不露的提醒我們，在你能夠厘清善良與軟弱之前，在你能夠區(qū)分貧窮與正義之前，你所謂的善事，很有可能不過是蠢行而已。

（06）

就拿愛心饅頭店來說，店主想得非常簡單，傳遞正能量嗎，嗯，反正饅頭也是要蒸的，多蒸幾籠，送給環(huán)衛(wèi)工人和弱勢群體，讓這世間充滿愛，多好？

于是店主決定，凡是來店里的環(huán)衛(wèi)工和弱勢群體，一律每人贈送五個饅頭，分文不取——在這時候，店主認為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樣的通情達理。有自我尊嚴的人，誰會為了幾個饅頭踐踏自尊？

但當領饅頭的人排著浩浩蕩蕩的長隊來到，店主就有點崩潰了。她萬萬沒想到，來領免費饅頭的人是如此之多，有些人從大老遠跑來，就為了領五只免費饅頭。

店以騎虎難下，只好加班加點，帶領員工多多的蒸饅頭，等到月底一算賬，慘了，店里的盈收，全部蒸成饅頭送出去了。每天要蒸太多的愛心饅頭，店員們被迫連軸工作，得不到休息，怨氣沖天。再這么干下去，恐怕就得關門了。

要不，把每人送五只免費饅頭，改為送三只好不好？

不好！

領饅頭的人憤怒了，你說好的每人五只嗎，憑什么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shù)，你還是人不是？還有沒有良知？

給我們退錢！

退錢？這是免費饅頭，根本沒收你們的錢呀……

胡說八道，造謠一時爽，全家火葬廠，你是收了環(huán)衛(wèi)公司的錢，專門給我們做饅頭的！黑心店主，克扣我們的血汗錢，還我們的血汗錢……

慘了，店主被罵的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事兒，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不過幾只愛心饅頭，竟送出這么一場亂子來，這時候店主再不淚奔崩潰，就說不過去了。

——只是因為店主對人性缺少思考，把貧窮當做了正義，把懦弱認做了善良，信心滿滿要傳遞正能量時，卻一頭撞到了人性的暗墻之上。

（07）

一個社會，讓太多的人淪于經(jīng)濟的貧困，原本就是不道德的！

不道德的社會，所帶來的凄慘生存狀況，對底層人的心智傷害，是毀滅性的。

——首先是短期行為固化，養(yǎng)成了占小便宜的痼疾。一個饅頭雖然不值錢，但窮人的時間更不值錢，還有不值錢的是窮人的體力，穿越半座城市吃免費饅頭，這對于窮人來說，是無可抗拒的誘惑。

——再就是受人白眼日多，一顆心早已生出老繭，不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么溫暖。居然有人免費送饅頭？騙誰呀，肯定是從環(huán)衛(wèi)公司拿了錢，專門給環(huán)衛(wèi)工的福利……這種主觀的臆想如霉霧般散開。心智傷殘的人，原本就無力分辨臆想與現(xiàn)實，不假思索的信此為真，理直氣壯的要領回屬于自己的那份血汗錢。

——底層的人，一生中咸少遇到講道理的時候，他們的活命錢，對別人來說只是濕濕碎，不值一哂。司法系統(tǒng)出于成本考慮，更愿意選擇讓底層放任自流，這里流行的是暴力法則，嗓門粗，力氣大，就有可能贏，否則就會輸?shù)?。但饅頭店主從未意識到這個問題，以為窮人就是善人，所以才會在遭遇到侮辱謾罵時，委屈到了崩潰淚奔的程度。

——底層的人，面臨的是巨大的經(jīng)濟虧空與心理黑洞，古人說救急不救窮，就是因為長期的底層思維，已經(jīng)喪失了進取的能力，無論如何幫助他們，都難以讓他們實現(xiàn)心理自立。所以你的善行，在底層并不總是收到樂觀的反饋，相反，你今天的付出，不等到明天就已經(jīng)被遺忘。這卻是底層的常態(tài)。

——底層之人，多數(shù)沒有什么恒產，無恒產者無恒心，這導致了他們或有一種經(jīng)濟營建能力差，但破壞能力強的可能。所以德蘭修女才會說：你多年來營造的東西，有人在一夜之間把它摧毀，可不管怎么樣，你還是要營造。這可是過來人的肺腑之言，是經(jīng)歷過慘痛教訓的銘誡。

總而言之，貧窮不僅僅是一種低質量的經(jīng)濟狀況，更多的意味著一種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一種缺乏進取意義的生存哲學，一種自我封閉充滿怨恨的思維取向。唱歌的可以不負責任的哼一曲，只要人人獻出一點愛，世界會變成美好人間……但一點點愛是不夠的，貧窮是個黑洞，會把缺乏智慧的善心，吸引進去絞碎，非但沒什么效果，反而讓更多人，變得冷硬起來。

（08）

正如德蘭修女所說，你的善行義舉，不是為了那些為貧窮所困的人，而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良知不被湮滅，為了你的心，讓它保持柔軟與善良。

所以，當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時候，要切記，善行意味著你的一種生活哲學，要依據(jù)自身的經(jīng)濟狀況，做出考量。你可以送饅頭，也可以送任何你想送的物品，但這種舉止不可能幫助太多的人，你只能在有限范圍之內，做到你能夠做的。哪怕你一天只送出一個饅頭，也是值得嘉許的善行。

你必須要知道，無論你做任何事，都會有一種偏狹的眼光，惡毒的心腸，刻意要將你逼上道德的絕境——這種怨毒之心，是比經(jīng)濟的貧困更可怕的的窮心毒腹，有些人正是因為這種偏怨之心，才淪陷絕境無由擺脫，它需要的是時間來拯救——切不可被怨毒之心所綁架，不要理會窮心毒腹者“救人救到底”的邪惡糾纏。你只做自己能力范圍之內的事，這就夠了。

善行的另一個價值，能夠讓你認識到人性的微妙之處，同樣的一顆心，當它呈開放態(tài)勢，愿意以最大的善意接納別人時，這顆心就呈現(xiàn)出光明，為你帶來快樂與智慧。而當這顆心，產生出無可釋懷的怨恨，黑暗就在這一刻悄悄爬了進來。

在人性的深淵面前，我們需要始終保持靈智的清醒，要真切認識到：人生最大的善舉，就是保持自我的純凈。只有當我們的心，不被偏狹怨憤所控制，我們才能夠涉過人性暗河，重新審視此前的錯誤直覺與成見，才會變得成熟而富于智慧。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善念義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