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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與管道升的相濡以沫的愛情猶如陸游和唐婉，千古名傳。 天上人間此佳偶： 管道升與趙孟頫的審美婚姻生活 天資聰慧，加上幾十年的修煉，管道升終于成為不世出之非凡才女。只有這樣的才女，才適足于大才子趙孟頫相匹配。這不是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的概念。自古文人多風(fēng)流?！疤諏W(xué)士友桃葉、桃根，蘇學(xué)士有朝云、暮云”，翻檢為數(shù)甚多的野史筆記，趙孟頫沒有。他守著管道升30年，直到管道升離去。聯(lián)系他們的，不僅僅是夫妻人倫，更在于精神交匯、靈犀相通。 管道升在《修竹圖自識》中寫道：墨竹，君子之所愛也。余雖在女流，竊甚好學(xué)。未有師承，難窮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觀下筆，始得一二。偶遇此卷閑置齋中，乃乘興一揮，不覺盈軸，與余兒女輩玩之。仲姬識。 這幾句短短的夫人自道，充滿了謙遜。不過，由此我們也可得知，管道升的藝術(shù)造詣，是在趙孟頫的熏陶下奠基的，是在好學(xué)的努力下提高的。記載管道升成長歷程的自我訴說，類似的題記還存留下一篇《管仲姬竹卷后跋》，見載于《六藝之余錄》續(xù)編卷13：操弄筆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竊見吾松雪精此墨竹，為日已久，亦頗會意。因大丞 相不忽夫人之命，敬寫一卷，鄙拙可愧耳。 “天性好之”便是“自不能已”的動力，便是產(chǎn)生藝術(shù)敏感的源泉。情感神交又溝通藝術(shù)會意，交相作用。你看，管道升屢屢所稱自己的夫君“吾松雪”，是多么親切。 趙孟頫在《題管道升梅竹卷》寫道：道升素愛筆墨，每見余尺幅小卷，專意仿摹，落筆秀媚，超逸絕塵。此卷雖是小景，深得暗香疏影之致。故倩予品題，聊綴小詩，以記一時之興云。大德二年九月既望，吳興趙孟頫書。題記之前是七律一首： 握筆知伊奪化工， 消閑游戲墨池中。 寒梅綴學(xué)香生月， 疏竹凝煙葉倚風(fēng)。 小徑幽然臨石砌， 斜蹊清雅護(hù)苔封。 爐香裊裊茶煙外， 逸興飄然豈俗同？ 年“暗香”、“疏影”是用宋林逋的《山園小梅》詩中典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边@兩句可謂是千古名句，說管道升之作“深得暗香疏影之致”，可謂稱許之至。題記“落筆秀媚”與詩句“握筆知伊奪化工”，是說不僅清秀，還是巧奪天工。這是極高的評價。趙孟頫閱盡古今名作，品鑒能力超凡。做出如許評價，當(dāng)非過譽(yù)。 此時，面前的管道升，已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個品畫論詩的摯友。并且他們不是一般的摯友，“超逸絕塵”的題記與“逸興飄然豈俗同”的詩句，寫出了他們超凡脫俗的境界?！败S上蔥蘢四百旋”，擁有這樣的交流，不能不視為是管道升女性角色的升華，已經(jīng)由內(nèi)及外，由形而下躍入形而上。 作畫品題，是審美交流的方式，詩詞酬唱，更是他們?nèi)粘５纳钛排d。二人共同的文化審美趣味，超越了庸常生活的繁瑣和乏味，共同譜寫了中國格調(diào)的詩意人生審美生活的愛情佳話。在《與師孟書》中，趙孟頫不無得意地向朋友展示了他的詩： 山妻對飲唱漁歌， 唱罷漁歌道氣多。 風(fēng)定云收中夜靜， 滿天明月浸寒波。 信中在給朋友錄下這首詩之后，還連連詢問：“此詩如何？如何？”可見趙孟頫對他與妻子管道升的精神交流是何等的愜意。 管道升也對與夫君趙孟頫的精神交流頗為自豪?！秴桥d備志》卷25記載說“管夫人畫與文敏爭重”，并記管道升畫蘭幽絕題詩云： 趙管才高柳絮風(fēng)， 水晶宮里畫幽叢。 秋來紉在夫君佩， 笑殺回文漫自工。 “柳絮風(fēng)”用的是《世說新語》的典故：“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擬？’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峙唬骸慈袅跻蝻L(fēng)起?！笮?。”從此“柳絮風(fēng)”便用以形容女子擁有卓越的文學(xué)才能。“回文”則用的是前秦蘇蕙以回文錦繡璇璣圖的典故，來表達(dá)她與趙孟頫的愛情。 作為趙孟頫說管道升“不學(xué)詩而能詩”的佐證，《石渠寶笈》卷14載有管道升畫竹款題詩云： 暮嶂遠(yuǎn)含青， 春光空帶碧。 細(xì)看風(fēng)前枝， 拋書枕蘿石。 清人孫承澤的《庚子消夏記》卷2《管夫人墨竹》條亦載有管道升的題畫詩： 春晴今日又逢晴， 閑與兒曹竹下行。 春意近來濃幾許， 森森稚子石邊生。 管道升的詩詞書畫不僅是與夫君唱和交流的媒介，還是她用以教育子女的一環(huán)。這里的“閑與兒曹竹下行”，與前引題記中“與余兒女輩玩之”的畫竹，都是如此。在這樣的藝術(shù)氛圍中，她的兩個兒子趙雍、趙奕都是成就非凡。為后來文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事，在趙孟頫寫的管道升墓志銘中最初被記載下來：天子命夫人書千文，敕玉工磨玉軸送秘書監(jiān)裝池收藏，因又命余書六體為六卷，雍亦書一卷，且曰：令后世知我朝有善書婦人，且一家皆能書，亦奇事也。 家有“善書婦人”的熏陶指點(diǎn)，“一家皆能書”并非“奇事”。 管道升墓志銘還記載道：又嘗畫墨竹及設(shè)色竹圖以進(jìn)，亦蒙圣獎賜內(nèi)府上尊酒。嘗謁興圣宮皇太后，命坐賜食，恩意優(yōu)渥，受知兩宮，可謂榮矣。 可以說，管道升所獲得的殊榮，是一般男性文人都難以企及的。藝術(shù)成就以政治承認(rèn)的形式被予以肯定。藝術(shù)自是藝術(shù)，政治權(quán)勢的肯定并不重要。因?yàn)楣艿郎乃囆g(shù)成就在當(dāng)時和后世，都被予以極高的評價，也不限于夫君趙孟頫的欣賞。 縱觀歷代對女性藝術(shù)家管道升成就的評價，一個綜合性的參照值就是她的夫君趙孟頫。這既是現(xiàn)成的參照值，也是把管道升與男人等量齊觀的評價。二 山妻對吟唱漁歌 在管道升畫的一幅《漁父圖》上，寫著管道升與趙孟頫所作的《漁歌子》。 我們先看管道升之作。 其一： 遙想山堂數(shù)樹梅， 凌寒玉蕊發(fā)南枝。 山月照，曉風(fēng)吹， 只為清香苦欲歸。 其二： 南望吳興路四千， 幾時回去霅溪邊。 名與利，付之天。 笑把漁竿上畫船。 其三： 身在燕山近帝居， 歸心日夜憶東吳。 斟美酒，膾新魚， 除卻清閑總不如。 其四： 人生貴極是王侯， 浮利浮名不自由。 爭得似，一扁舟， 弄月吟風(fēng)歸去休。 我們再看趙孟頫的酬和，趙孟頫的和詞只存兩首。 其一： 渺渺煙波一葉舟， 西風(fēng)木落五湖秋。 盟鷗鷺，傲王侯， 管甚鱸魚不上鉤！ 其二： 儂在東南震澤州， 煙波日日釣魚舟。 山似翠，酒如油， 醉眼看山百自由。 除了唱和數(shù)首，真跡上尚存趙孟頫跋語。這個跋語至少反映了趙孟頫對管道升四首詞的理解。這對于我們解讀管道升的思想很有裨益。跋語云： 吳興郡夫人不學(xué)詩而能詩，不學(xué)畫而能畫，得于天者然也。此漁父詞，皆相勸以歸之意，無貪榮茍進(jìn)之心。其與老妻強(qiáng)顏道“雙鬢未全斑，何苦行吟澤畔，不近長安”者 異矣?；蕬c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子昂書。 二十幾年的共同生活，并且一直有著深層次的精神交流，二個人早已從普通的夫妻升華為神契心通的摯友。所以，趙孟頫能讀懂管道升。 首先，趙孟頫讀懂了管道升這幾首《漁歌子》詞的表層意思，是“相勸以歸”。此外，趙孟頫對管道升的相勸表示了認(rèn)同，他在跋語中寫的“其與老妻強(qiáng)顏道“雙鬢未全斑，何苦行吟澤畔，不近長安”者異矣”，是說管道升不同于通常所見的那樣一些妻子，就是板著臉勉強(qiáng)丈夫說“你還沒老，為何退隱，不求榮華富貴”的妻子。趙孟頫認(rèn)為妻子管道升“無貪榮茍進(jìn)之心”，這樣的理解則是一種深層次的理解。 在這幾首詞中，管道升在第一首中先是描述家鄉(xiāng)故居綻放的寒梅，鋪墊出歸意，說在山月曉風(fēng)之下，“只為清香苦欲歸”。 在第二首，她遙遙南望四千里外的故鄉(xiāng)吳興，慨嘆不知何時可以回到那熟悉的霅溪之畔。明確表示要把“名與利，付之天”，拋到九霄云外，然后悠然自在地畫船垂釣。 第三首，她寫道，“身在燕山近帝居”，盡管擁有榮華富貴，可依然“歸心日夜憶東吳”。她懷戀什么呢？“斟美酒，膾新魚”。美酒與夫君與書畫的朋友們同斟，新魚也是與知音共享。她把京師與家鄉(xiāng)的生活相比較，說在京師除了清閑，什么都不如家鄉(xiāng)。那是因?yàn)?，她看到了，在京師，趙孟頫在很大程度上猶如裝點(diǎn)的花瓶。并且離開了鐘秀的江南山水，管趙的藝術(shù)靈感都像是枯竭了源泉。他們的根在江南。大都盡管繁華，但他們不習(xí)慣，趙孟頫曾描述過他伏在北方大炕上寫字的辛苦。而在家鄉(xiāng)，則可以自由進(jìn)行他們的文化創(chuàng)造，所以說“除卻清閑總不如”。 最后一首，境界升華到了最高。她在詞中寫道“人生貴極是王侯”，然后卻筆鋒一轉(zhuǎn)，深刻地指出“浮利浮名不自由”。這一句“浮利浮名不自由”，不僅力透紙背，入木三分，并且是看破紅塵，參透世情。 管道升的難能可貴，就是她能濾去浮名浮利，看透名利場中的一切。而趙孟頫的難能可貴，則是他對管道升的理解與認(rèn)同。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王安石說得好，“人生樂在相知心”。 趙孟頫對管道升理解、欣賞與贊賞，是因?yàn)樗麄冊谡J(rèn)識上有著深層次的共鳴。所以他對管道升的詞，不僅跋語中贊許，還對最足以表達(dá)管道升思想認(rèn)識升華的第四首大和特和。不僅如此，幾年后，還以健康原因?yàn)榻杩?，真的付諸實(shí)行，退出政治圈，揚(yáng)舟三千里，夫妻雙雙把家還。他們不屑于政治場上的浮名浮利，他們要為自己的文化江山上植樹添葩。 三 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 文章開頭援引的管道升《我儂詞》，據(jù)清人徐釚編《詞苑叢談》卷11記載，尚有如下背景： 管仲姬，趙子昂夫人也。子昂嘗欲置妾，以小詞調(diào)管夫人云：我為學(xué)士，你做夫人。豈不聞陶學(xué)士有桃葉、桃根，蘇學(xué)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你年紀(jì)，已過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對此，管道升以詞曲的形式作答，于是便產(chǎn)生了這首動人的《我儂詞》。讓我們再來回顧一下這首愛情經(jīng)典：你儂我儂，忒殺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此詞之后，《詞苑叢談》記載了結(jié)果：“子昂得詞，大笑而止?！辈徘檠笠绲墓艿郎?，沒有直接表示自己反對與否的意見，而是用一個別致的比喻，描述了兩個人水乳交融般的愛情，便讓趙孟頫就此打住。二人言傳意會心照不宣，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一切無需過分闡釋。 管道升去世后，葬于德清縣東衡山之原。趙孟頫在墓志銘中寫道：“東山之原，夫人所擇，規(guī)為同穴，百世無易。”由此可知，德清縣東衡山之原的墓地，是管道升自己選擇的，選擇時便已約定，死后同穴。這樣的選擇與約定，充滿深深的愛意。 趙孟頫依照管道升的愿望，將夫人葬在了自己選擇的墓地。幾年后，趙孟頫去世，他們的孩子依照雙親的遺愿，也把他們埋葬在一起。 清人吳綺《林蕙堂全集》卷22《管夫人硯》一詩中這樣寫道： 秘閣才人管仲姬，琉璃硯匣玉圭攜?？磥砩凶鬟B環(huán)樣，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硯為泥燒，以泥入詩，自然妥當(dāng)。其實(shí)，這里潛藏的典故，正是《我儂詞》的“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倍苴w最終實(shí)現(xiàn)了“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的事實(shí)，正是“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 “未破當(dāng)年一塊泥”，管趙之愛，一個完美的句號。這個句號，成為中國典范的戀愛婚姻家庭標(biāo)志和符號，其中蘊(yùn)含的中國傳統(tǒng)情愛審美精神，可以代代詮釋下去，意境悠遠(yuǎn)，韻味無窮?？梢哉f，管趙之愛，就是情境化、人格化、現(xiàn)實(shí)化了的中國情愛論。（白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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