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奇夢，情中至情

——讀楊絳先生長篇散文《我們仨》

北京的SARS之疫剛剛過去，我就接到三聯(lián)書店用特快專遞寄來的《我們仨》，閱讀之下，我被震驚了。作者楊絳先生是著名的學者、翻譯家、小說家和散文家，到7月，便是92歲高齡的老人了。早就聽楊先生說起過她創(chuàng)作《我們仨》的想法。但這幾年，只見她在翻譯《斐多》、在寫一些短篇作品、在督促商務印書館影印出版錢鍾書先生的手稿和讀書筆記、也在處理那些揮之不去的糾纏煩擾。誰能想到，楊先生竟然勉力完成書稿，而且這部書稿竟然如此精彩：雖然走筆自在、平實，卻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力度。

長僅9萬字的《我們仨》，分為三部。第一部題曰“我們倆老了”。文長不足2頁，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篇幅，都只相當于一篇序或者一個楔子。所謂楔子，指舊白話小說、故事的引子，通常放在小說、故事開始之前，起引出或補充正文的作用。文敘老年的楊先生做過許多“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的夢，往往是錢鍾書、楊絳兩位老人走著走著就“失散”了，且總是“凄凄惶惶”的。

果然，第二部題曰“我們仨失散了”。是寫一個大夢，一個關(guān)于“失散”的“萬里長夢”，一段放在奇特夢境里的真情演繹。正是朱敦儒《行香子》所謂：“心中想，夢中尋?！彪m然純?yōu)閴糁懈杏X，有些荒誕離奇，有些不可思議，有些飄忽不定，但確實是真實的事物和情感。古來借夢境為載體的文學名著不在少數(shù)，而能如《我們仨》這樣感人至深的文字并不多見。錢先生曾在《談藝錄》中盛贊李賀《春懷引》“寶枕垂云選春夢”句，以為最能逗人情思。錢先生極稱“‘選’字奇創(chuàng)”，論曰：“作夢而許操‘選’政，若選將、選色或點戲、點菜然，則人自專由，夢隨心而成，如愿以作。醒時生涯之所缺乏，得使夢完‘補’具足焉，正猶‘造化’之能以‘筆補’，躊躇滿志矣。”“選夢”意象之妙，后世詩文中曾數(shù)見不一見。楊先生“選夢”而做，從心所欲，到了極致：不僅做夢，而且做夢中夢，想做什么夢就做什么夢。這第二部又分為三節(jié)，首先是走上古驛道。一家三口正沉浸在日常的平和愉快之中，禍事突然從天而降。一個不知來路的電話通知錢先生去“開會”，接著，一輛不知來路的汽車把錢先生接走了。匆忙中沒有問清去開的什么會，也不知車之所之，母女二人急得不行。最后，終于得知錢先生在古驛道。第二節(jié)是在古驛道上相聚。尋尋覓覓，“三人又相聚了。不用說話，都覺得心上舒坦。”錢先生病臥在船上，楊先生每天趕過來陪他，錢瑗還在上班，只能每星期天來看爸爸。楊先生累了，睡著后又做起夢來。她在夢中夢里發(fā)現(xiàn)錢瑗也病了。第三節(jié)是古驛道上相失。錢瑗住院了。楊先生無法分身，還是用夢中夢的辦法，了解女兒的情況，并轉(zhuǎn)告錢先生。錢瑗接受檢查、治療，受盡病痛的折磨,“走了，睡著去的”。錢先生也倦了，囑咐完楊先生“好好里（即‘好生過’），便閉上眼，睡了。

眼見著女兒和丈夫沉疴難起并且先后離去，楊先生一直心如刀絞。她怎能再細細回味那悲情籠罩的日子呢?因此，在第二部里，楊先生只能假托長夢，另設景致，與錢先生“一程一程”地告別。楊先生驅(qū)遣語言文字，畢竟渾成老道，雖似在不經(jīng)意間，而時有警句；描摹景致風物，涉筆成趣，雖僅用三言兩語，便境界全出。未見著一悲字，而文字之外明明哽咽有聲。文中所敘夢中事，雖然是文學語言，但多有似曾相識、有現(xiàn)實依據(jù)可尋之處。例如，船號“311”，正是錢先生病重時所住病房的房號。古驛道的客棧有一紙警告、一紙規(guī)則，錢先生病房的門口掛著一個寫著“謝絕探視”的牌子；每人領(lǐng)了一個圓牌，作為出入的憑證，楊先生出入醫(yī)院有通行證，也不免有這樣那樣的警告和規(guī)則。兩位老人在一起時，總是握住對方的一只手，這樣的情景是經(jīng)常可以看到的。錢先生的小舟遠去了，楊先生希望自己變成一塊“望夫石”，楊先生在生活中比磐石還要堅強。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第三部題曰“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三里河寓所，因女兒、丈夫的離去，已不復為家。人生如寄，這里只是一個客棧。楊先生回首來時路，顧望徘徊，深深感嘆：“人生如夢”、“如夢幻泡影”。錢先生于1959年也曾形容過去的日子有若“電謝波流,似塵如夢”。楊先生在這里重溫他們仨一同生活的歲月，記下了許多珍貴的史實。文中內(nèi)容，與楊先生已經(jīng)發(fā)表的其他著作相映成趣，既有照應，又不重復。整個回憶從1935年開始，直至暮年。一個偉大的學者之家，竟是那樣樸素和單純。三個人互相扶助，分擔痛苦，痛苦只剩下三分之一；三個人互相欣賞，分享快樂，快樂就擴大了三倍。他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他們仨確實“是不尋常的遇合”。楊先生告訴了一個讀者所不知道的錢鍾書，當然，同時也就告訴了一個讀者所不知道的楊絳和一個讀者所不知道的錢瑗。

作為讀者，我們非常感謝楊絳先生為錢鍾書先生所做的一切，非常高興讀到這部《我們仨》。

2003年6月30日

（發(fā)表于2003年7月25日《中國圖書商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