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胡丹《大明那些九千歲（1）：大太監(jiān)是怎樣煉成的》（太白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二卷第三章《西行，北進！》

本號昨日發(fā)了穿山乙寫的“明朝十大太監(jiān)”評選，有讀者表示： 開眼了，原來宦官也有好人！是啊，人們多只知“忠”者鄭和、“奸”者魏忠賢等少數(shù)幾名太監(jiān)，對其他宦官多不了了。本文介紹一位具有開邊拓土之功，為國守邊數(shù)十年的大太監(jiān)，他就是歷永樂、宣德、正統(tǒng)等朝的太監(jiān)亦失哈。

（一）

景泰元年（1450年）五月，當邊疆局勢緊張之際，鎮(zhèn)守遼東太監(jiān)、女真人易信被召還京。

易信被召還的原因，是因為“土木之變”（1449年）后，明朝對遼東邊外的控制力驟然降低，建州衛(wèi)女真都督李滿住遂潛通朵顏三衛(wèi)，散兵剽掠。兵部尚書于謙以易信等是女真族人，“皆其親黨”，恐泄事機，經秘密奏請后，才有此調令。

說來也是好笑，易信雖然是女真人，但他為大明臣子、經營東北四十余年，怎么可能潛通外敵、泄露事機？

這也不能怪于謙器識太窄，明朝在經歷了可稱“天崩地坼”的巨變后，面對著傾危的國勢與勢如滔天的“虜患”，對那些為大明王朝建功立業(yè)的異族宦官，已經失去信心，生怕他們趁機背叛。易信是永樂以來眾多異族宦官中所剩不多的一個。隨著他的“老戰(zhàn)友”一個個凋零，他已感到孤獨，在土木之變后，他更感受到來自朝廷的猜忌。

為此易信積極為保衛(wèi)邊疆建言獻策，好比他在去職前三個月，還就改造火器給朝廷提出建議。他說，明軍所用手把銃，操作不易，難以連發(fā)，這個弱點已為敵人熟知，往往趁火器裝填時突擊。他建議將手把銃的柄加長到七尺，上裝槍頭，如果銃藥用盡，可轉為用槍，并且用木頭做了一個樣本，連奏疏一起送到。他的建議得到采納，朝廷命兵仗局照圖示制造。

這時，易信在明代“九邊”中最東邊的遼東鎮(zhèn)守的任上已經十余年了。他倉促間提出這樣一個技術性建議，實在是為了表明，他鞠躬盡瘁，與所有人一樣，正在為維護疆土而殫精竭慮。為了避免對他身份更多的疑慮，他甚至在不久前改了名字——易信本來的名字是：亦失哈！

（二）

《明史·宦官傳》說：

“當成祖時，銳意通四夷，奉使多用中貴（中貴即宦官）。西洋則鄭和、王景弘，西域則李達，迤北則海童，而西番則率使侯顯?！?/p>

說明在永樂年間奉使四方唱主角的，非旦非丑，皆是宦官。

《明史》這段總結性的文字，其實大有文章。為何這么說？緣因少了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在遼東邊外開辟了奴兒干都司的太監(jiān)亦失哈。

明朝在東北的疆域，只是遼河以東一小部分（遼東鎮(zhèn)），與今天遼寧省的地盤大致相當。而亦失哈九下奴兒干，率領舟師直抵黑龍江入海口，在元代東征元帥府故地設立奴兒干都司，管轄著數(shù)十萬平方公里的廣大地域。同志們哪，數(shù)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绻洜I得當，不得了！亦失哈能不能說是明初開疆拓土第一人？

然則《明史》何以對他避而不談呢？

這倒不是因為亦失哈是閹人，而是因為亦失哈建功立業(yè)之場，主要是女真人（包括建州、海西、野人女真部落）的故地。如果寫亦失哈，等于承認滿清的老祖宗被明王朝成功經略，并向明朝稱臣的事實，這在撰寫《明史》的時代，已為諱史，不許人觸碰了?！睹魇贰纷胄薰賯冎缓糜仓^皮，將這段由太監(jiān)主導的史事，硬生生刪除了，就當它不曾存在過。明末的好多史實，也是這么在“正史”中丟失的。

（圖中的女真部，就是滿洲人的祖先）

（三）

關于這位東北邊疆開拓者的事跡，不單清修《明史》不記，就是包括明實錄在內的其他史書，記載也非常的少。比較詳細的材料，存于亦失哈樹于黑龍江下游懸崖上的兩塊石碑上，一方是永樂十一年九月所立《敕修奴兒干永寧寺記》，一方是宣德八年三月所立《重建永寧寺碑記》。這兩塊碑已被人故意搗毀，但拓片保存了下來，以下內容即主要依據這兩塊碑文來寫——

入明以后，在東北奴兒干地區(qū)生活著吉列迷及諸種野人部落。永樂帝即位后，三次派敕使前往該地，“招安撫慰”，各部族紛紛來朝，或“悉境歸附”。對于這些依附歸順的部落，明朝依其土地、人口的多少，分設衛(wèi)所，給其首領授予相應的官職，賜以誥印、冠帶、襲衣。到永樂七年，在鄂嫩河、嫩江、松花江、精奇里河、格林河、亨滾河、烏第河、黑龍江、烏蘇里江流域等廣大地區(qū)，新設衛(wèi)所已達到130多個，在此基礎上，開設都指揮使司（都司）加以統(tǒng)馭的條件基本形成。乃于當年，正式設立奴兒干都司。永樂九年春天，都司長官都指揮同知康旺、都指揮僉事王肇舟，以及朝廷欽差內官亦失哈等，率官軍一千人，巨船二十五艘，來到該地，著手建立都司。

永樂十年冬天，亦失哈再奉天子之命，來到該地，招撫女真、苦夷等部族之民。為了宣示大明對奴兒干廣大地域的宗主權，也為了通過宗教的方式“柔化”當?shù)匦U族，朱棣下令擇地建一寺院。亦失哈遂在黑龍江下游東畔，亨滾河口特林（俄羅斯稱蒂爾，下距廟街，即尼古拉耶夫斯克250里，南距寧古塔2721里）的一塊危崖之上，建立永寧寺。都司衙署就在寺東幾百米處。

在永樂、宣德年間，亦失哈前前后后一共九下奴兒干，每次都大會諸部，“撫諭慰安”，為這塊“新疆”的建設與維護做出重大貢獻。

宣德七年，已經升任都知監(jiān)太監(jiān)的亦失哈，率官軍二千、巨船五十艘再來（這也是他最后一次巡察該地）。只見幾年之間，永寧寺已遭破毀，唯基址尚存，寺碑也被推撲在草莽之中。永寧寺雖然只是一座佛寺，但它同時也是明朝政府不能在奴兒干地區(qū)常設統(tǒng)治機構的條件下，臨時的行政和文化中心。破壞寺院，等于是刻意破壞天朝的權威。

亦失哈將其視為反叛行為，下令嚴究，很快查出是吉列迷部落的人所為。為此，亦失哈采取了兩手措施，一方面對軍隊進行緊急動員，準備武力討伐，一方面嚴責吉列迷部酋長，指其悖逆之罪，但同時表示，只要該部改過，本監(jiān)上體皇上好生柔遠之德，還是會饒恕其罪行。

吉列迷部攝于大明的兵威，聽說朝廷肯寬恕，急忙赴營謝罪。亦失哈守約，當即寬恕其罪，并設宴款待，撫恤之情比前尤過之。同時決定重修永寧寺，而各夷部聞訊，紛紛來助，工程很快完成，新寺“華麗典雅，優(yōu)勝于先”。

在永寧寺重建完成后，亦失哈率領內外官員，再次立碑，以示紀念。碑文說：“國人無遠近，皆來頓首，謝曰：‘我等臣服，永無疑矣?！?/p>

（永寧寺碑民國舊拓。釋文可見《明代奴兒干都司及其衛(wèi)所研究》）

由于奴兒干離本土太遠，自然條件惡劣，當?shù)夭孔辶至?，不相統(tǒng)屬，在這樣的條件下，明朝很難對奴兒干都司實施有效的控制，甚至無法建立城池，設立官署，駐兵也難以做到，只能時不時地派軍隊巡察。亦失哈對此是明了的，所以他對當?shù)夭柯渲饕扇　耙缘聭堰h人”的措施，而不是一味用武，以爭取各蠻夷部落的誠心歸順。

事實上，宣德七年也是明代拓邊史上的一個關鍵的轉捩點，從此明朝的對外政策全面轉向收縮，永寧寺碑幾乎成為“天朝大國”照射在遠方的最后一抹余暉。自此亦失哈再未到過邊外這么遠的地方，轉為經營遼東，直到“土木之變”的第二年忽然奉調回京，從此淹沒在歷史的塵埃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有關他的記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