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新朝

人與

自然

沈從文先生寫過一篇散文叫《云南的云》，文中寫到了云南的云，北京的云，湖南和河南的云，各具特色，妙趣橫生。在他的筆下，這些內(nèi)陸的云，輕飄，舒緩，溫情，即是要下暴雨的黑云，它的底色仍是有亮光的。沈從文先生可能沒有到過青海的瑪多，所以沒有寫到瑪多的云，假如先生去了瑪多，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來寫那里的云的。數(shù)年前我去過那里，那里的云至今還在我的眼前飄，讓人久久難以忘記?，敹嘁晕鞯脑婆c中國內(nèi)陸的云不同，它猛烈，雄渾，神秘，帶有野氣。我最初看時，內(nèi)心被震撼，繼而是思索和疼痛。我不知道為什么而疼痛，它是否觸到了我生命中的隱秘？

瑪多以西的云，壓得很低，很低，像是有著金屬的重量，它的黑不可挽救，墨汁般濃得化不開，而底色卻沒有亮光，仍是深淵般的灰。它們不像內(nèi)陸的云瑣碎，那里沒有碎云，大都是整塊整塊，成片成片，且有足夠的厚度，有時一塊云竟遮了半個天空。這些云不是在飄，不是在走，而是跑，腳步沉重地跑，運行的速度極快。像帶著憤怒和怨氣，不說一句話，只是沉默地跑，跑向我們無法知道的遠(yuǎn)方。這是臨晚，落日全然遮蔽，整個天空看不出任何的色彩，只有灰和黑，天地間只有濃重的灰和黑。云團經(jīng)過我頭頂時，我明顯感到了一種重力和擠壓。那些云似乎在向大地丟些什么，放些什么，用猛烈的笨重的方式，只是我的眼睛看不到。風(fēng)很大，吹得人站不穩(wěn)，直打趔趄，由于荒漠過于空曠，我無法搞清楚風(fēng)的方向，它們好像沒有方向感，一會兒東邊刮來，一會兒西邊刮來。大地上，該刮走的事物都被風(fēng)刮走了，留下的東西都是沉重的，為了不被風(fēng)刮走，它們緊緊抓著大地，巖石，或各種依附物。那些碎小的石塊都躲在低洼處，與沙土板結(jié)在一起，像是被膠粘著了似的，只有大些的石頭，才敢偶爾抬起頭來。時值六月，沒有一棵樹敢在這里生長，沒有一只鳥敢在這里的天空飛翔。聽說只有到了七八月份，地上才敢有細(xì)小的草，匆匆地綠一下，探探頭便又縮了回去。這里沒有村莊，沒有公路，海拔在4500米以上，氧氣少，乃生命之禁區(qū)。我看到偶有三兩座干打壘房屋，擠在一起，緊緊地抓著地面，把身子壓得很低。這種房屋，你在墻上看不到磚，在屋頂上看不到瓦，它們?nèi)怯命S土砌成，沒有任何裝飾，與大地保持著一致的色彩——土黃色。它們是那樣的謙卑，無助，卻堅定著。像一個經(jīng)歷了磨難的老人，滿臉的滄桑和睡意。然而，在這片土地上，它卻代表了另一種意志：生命。干打壘以人的意識和形式，把人的生命張揚。

在蒼茫的遠(yuǎn)處，有立在高坡上的天葬臺，那里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是這片土地唯一的色彩。它們被風(fēng)吹得啪啪啪地響，像是一種緊急，像是誰在那里焦急地要告訴我們什么？更多的是經(jīng)石，每一個去天葬臺的人都要帶去一塊經(jīng)石。而每一塊經(jīng)石，都經(jīng)歷過人手的溫度，和心靈的虔誠，這種人的氣息和溫度已經(jīng)浸入到石頭的內(nèi)部，風(fēng)是刮不走的。經(jīng)石越堆越高，已經(jīng)觸摸到了云層。

奔跑的云層下，我看到有一個黑點在移動，緩慢地移動。她是那樣的細(xì)小，像一個影子，一陣狂風(fēng)就能把她刮走，然而，她又像一顆釘子那樣堅定。她的背上背著一大桶的水，這些從遠(yuǎn)處水源取來的水，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晃動，閃著幽光。她被水桶壓得彎下腰，頭向前伸著，幾乎要觸到地面。這是一位藏族老媽媽，頭發(fā)花白，石頭般平靜的臉，像雕刻，偶爾轉(zhuǎn)動的眼睛夜一般的暗，深邃。她與荒漠，濃云，狂風(fēng)，飛沙，天葬臺，干打壘既是對稱的、獨立的，又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它們共同組成了高原上一種奇特的景觀。有時老人可能會變成為一塊石頭，一片憤怒的云，或是一陣刮過的風(fēng)。但更多的時候她是她自己，她是荒原柔軟的部分，荒原因為她才有了些許的人性之光。

在天葬臺與干打壘之間，一個黑點在移動，溫暖著我寒冷的意識和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