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即魏晉以前的丁零（亦作丁靈），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始有敕勒或高車之稱。《晉書》卷97《北狄傳》寫作“赤勒”，同書卷110《慕容儁載記》則作“涉勒”。《北史》卷98《高車傳》：“高車，蓋古赤狄之余種也。初號為狄歷，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①]?！段簳肪?/span>103《高車傳》除將“敕勒”寫作“勑勒”外，其余完全相同?！缎绿茣肪?/span>217《回鶻傳》在記敘元魏時屬敕勒一支的回紇時說：“回紇……俗多乘高輪車，元魏時亦號高車部，或曰敕勒，訛為鐵勒”。其實，赤狄、赤勒、敕勒、高車、鐵勒都是漢文史籍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對該族的不同稱謂。敕勒、鐵勒是音譯；高車則是意譯；都是所謂“諸夏”稱呼敕勒族為“車”族的意思。不過，因其所乘之車，“車輪高大”[②]，故又稱之為“高車”而已。

敕勒族種姓復雜，《北史》和《魏書》的《高車傳》記載：其種有狄氏、袁紇氏、斛律氏、解批氏、護骨氏、異奇斤氏。狄氏，即翟氏，古代狄與翟是相通的。《史記·匈奴列傳》赤狄就寫作“赤翟”?！侗饼R書》有《厙狄干傳》，《周書》有《厙狄昌傳》，《隋書》有《厙狄嵚傳》，“厙狄”即“赤狄”之轉訛[③]。從此亦可見到敕勒之名雖始見魏晉南北朝時，但這個族的歷史卻與先秦時期的“狄”或“赤狄”有密切關系。袁紇，即《隋書·鐵勒傳》之“韋紇”，唐代之回紇。斛律氏，即高車斛律部。北魏道武帝時，其帥倍侯利率部附魏，被安置在陰山之下，此后，斛律氏又散居中原內陸。北齊名將斛律金、丞相斛律光，隋代戶部尚書斛律孝卿，唐朝吏部員外斛律禮備等，皆高車斛律部人。解批氏，《魏書·官氏志》謂“解枇氏，后改為解氏”。護骨氏，即《魏書·官氏志》所記之“紇骨氏，護、紇古音同”。異奇斤氏，即《魏書·官氏志》之“奇斤氏，后改為奇氏”。

《北史》和《魏書》的《高車傳》還記；高車之族，又有十二姓：一曰泣伏利氏，二曰吐廬氏，三曰乙旃氏，四曰大連氏，五曰窟賀氏，六曰達薄干氏（《北史》缺干字），七曰阿崘氏，八曰莫允氏，九曰俟分氏，十曰副伏羅氏，十一曰乞袁氏，十二曰右叔沛氏。

敕勒人以畜牧業(yè)生產為主，兼有狩豬業(yè)。畜牧業(yè)生產以馬、牛、羊為主，狩獵則以射貂為主。手工業(yè)亦相當發(fā)達，特別善于造車，“車輪高大，輻數至多”[④]。因此，不僅南朝的漢人，北朝的漢人和漢化的鮮卑人也都稱他們?yōu)楦哕嚒?/span>

公元429年（北魏太武帝神?二年）八月，北魏襲高車，高車諸部迎降者數十萬落（一落即一帳或一戶），獲馬、牛、羊百余萬，皆徙置漠南，“東至濡源（今灤河河源），西暨五原陰山（皆在今內蒙古自治區(qū)境內），三千里中（《魏書》作千里之地），使之耕牧而收其貢賦”[⑤]。數年之后，乘高車，逐水草而遷徙的敕勒人，不但畜牧蕃息，而且也“漸知粒食”，學會了農耕。北魏之“馬及牛羊遂至于賤，氈皮委積”[⑥]。說明被徙置在五原、陰山一帶的廣大敕勒族勞動人民，對這里手工業(yè)、畜牧業(yè)和農業(yè)生產的恢復和發(fā)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

敕勒族人民，富有反抗精神，曾對北魏統(tǒng)治階級的壓迫剝削，不斷掀起反抗斗爭。公元471年（北魏皇興五年，孝文帝延興元年）三月，北魏殿中尚書胡莫寒到“西部敕勒”簡選武士，因莫寒大納貨賂，引起眾怒，遂使“諸部敕勒皆叛”[⑦]。同年十月，沃野、統(tǒng)萬兩鎮(zhèn)的敕勒亦掀起了反抗北魏的武裝斗爭。

自魏破柔然，高車（敕勒）皆來降，“其部落附塞下而居，自武周塞（今山西左云至大同市西一帶）外以西，謂之西部，以東謂之東部，依漠南而居者謂之北部”[⑧]?！拔鞑侩防铡奔醋晕渲苋庖晕?，一直到今內蒙古自治區(qū)巴彥淖爾盟和伊克昭境內河套、陰山一帶的敕勒部落。

公元472年（魏延興二年）二月，東部敕勒亦相應而起，反抗北魏。魏主拓跋弘親自追至石磧，不及而還。東部敕勒，按照《通鑒》胡注的說法，即指今山西左云至大同市的北魏武周塞外以東直至濡源（灤河河源）的敕勒諸部，其主要活動地區(qū)當在北魏六鎮(zhèn)中的柔玄一帶。故在第二年，即公元473年（延興三年）十二月，柔玄鎮(zhèn)二部敕勒又與柔然一起聯(lián)合反魏。柔玄鎮(zhèn)故址，有說在今內蒙古烏蘭察布盟察右中旗塔布胡同，或說在今察右后旗白音察干古城，也有說在今興和縣西北者，都不出今內蒙古自治區(qū)范圍。

歷史發(fā)展到公元6世紀20年代，北魏末年的各族人民大起義首先在北魏六鎮(zhèn)之一的沃野鎮(zhèn)爆發(fā)了。

北魏正光四年（523年），沃野鎮(zhèn)民破六韓拔陵聚眾起義，“諸鎮(zhèn)華夷之民往往響應”[⑨]。次年，高平鎮(zhèn)民赫連恩等反，推敕勒族首領胡琛為王，以應拔陵。東部敕勒和西都敕勒亦同時起兵響應。525年八月，柔玄鎮(zhèn)民杜洛周又聚眾反于上谷。526年，五原降戶敕勒人鮮于修禮率北鎮(zhèn)流民起事于定州左城，西部敕勒斛律洛陽則起義于桑乾西，與費也頭牧子相結，互相呼應。   

北魏時期，遍及中國整個北方的各族人民大起義，不少是在今日的內蒙古地區(qū)發(fā)生的。參加起義的人民群眾，亦多為在今內蒙古地區(qū)居住過的北方各族人民，包括敕勒、匈奴、鮮卑和屬于敕勒的丁零以及漢族人民，其中敕勒是一支重要的力量。在長期尖銳激烈的起義斗爭中，彼此相互依靠，同休戚，共命運，誰也離不開誰。各族人民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方面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和生活習慣、風俗、語言等方面的相互滲透，相互吸收，都是與日俱增的。這對促進古代內蒙古地區(qū)民族的融合和社會經濟文化的發(fā)展，都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

敕勒人能歌善舞?！侗笔?gt;卷48《爾朱榮傳》有“敕勒舞”的記載。宋朝郭茂倩編撰的《樂府詩集》卷86《雜歌謠辭》，保存了一首敕勒族人歌唱北方民族游牧生活的《敕勒歌》，其歌詞為：“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边@首能發(fā)自然之妙，縱情高歌太平景象的敕勒民歌，以簡練而又富有詩意的語言，很形象地刻畫了距今一千四五百年前的草原風光和游牧生活。它不僅具有雄渾壯闊，剛健豪邁的風格，而且洋溢著對祖國北部草原的深厚感情。

據《樂府詩集》引《樂府廣題》說，《敕勒歌》是北齊時敕勒族斛律部人斛律金奉高歡之命而“唱”的，其用意是想通過斛律金唱《敕勒歌》以“安士眾”?！侗笔贰肪?《齊本紀》上記載東魏武定四年（546年）九月，東魏高歡大舉進攻西魏玉壁，西魏晉州刺史韋孝寬堅守玉壁五十日，東魏軍死者七萬人，高歡智窮力竭于十一月退師而去。當時，西魏言“神武（高歡）中弩，神武聞之，乃勉坐見諸貴。使斛律金敕勒歌，神武自和之”。此處既不言《敕勒歌》為斛律金所“唱”，亦不言《敕勒歌》為斛律金所“作”?！顿Y治通鑒》卷159《梁紀》武帝中大同元年（546年）十一月載：“歡之自玉璧歸也”，“勉坐見諸貴，使斛律金作敕勒歌”。沈德潛編的《古詩源》亦將此歌置之斛律金名下，至今仍有謂斛律金“作著名的《敕勒歌》”[⑩]之說。其實，堪稱千古杰作的《敕勒歌》，根本不可能是既“不讀書”，又“不識文字”[11]的斛律金個人創(chuàng)作。

早在公元429年（北魏太武帝神?二年），就被北魏遷徙到大漠以南，東自濡源，西至五原陰山-帶的數十萬落（戶）敕勒族人，他們在這里乘高車，逐水草，辛勤地從事畜牧業(yè)生產勞動。使五原陰山一帶的畜牧業(yè)經濟得到很大的發(fā)展，為我古代北方民族地區(qū)的物質文明作出了重大貢獻。北魏文成帝拓跋濬時（公元452～465年），在漠南北魏統(tǒng)治地區(qū)的“五部高車（敕勒）合聚祭天，眾至數萬，大會，走馬殺牲．遊遶歌吟忻忻，其俗稱自前世以來無盛于此”[12]。這是敕勒族人社會經濟發(fā)展以后，文化娛樂活動隨之開展起來的盛大集會，膾炙人口，反映敕勒族人游牧生活，歌頌陰山河套水草豐美的《敕勒歌》，就是敕勒族人在陰山上下的歌吟忻忻中歌唱出來的，也可以說這就是《敕勒歌》雛形產生的歷史背景。

可謂千古絕唱的《敕勒歌》，據《樂府廣題》說；“其歌本鮮卑語，易為齊言，故其句長短不齊”。這里所謂“齊言”的齊，一個是南齊（公元479-502年）的蕭氏政權；一個是北齊（公元550-577年）的高氏政權。兩個都是通用漢語的政權。齊言即漢言，亦即漢語。按道理講，《敕勒歌》既為敕勒民歌，理應為敕勒語。而敕勒語言，國內外學者多認為它是操突厥語的，與屬于蒙古語族的鮮卑語是不相同的?！峨防崭琛酚呻防照Z而鮮卑語，最后譯為漢語，才流傳至今而成為我國文學史上的名篇，一直為我國各族人民稱頌不絕。從此亦可見到這首僅有二十七個字的佳作，凝聚了各族人民的智慧，而不是出自某一個人的手筆。斛律金不過是唱了當時敕勒人所熟悉的這首《敕勒歌》罷了。

《敕勒歌》是在敕勒人廣為流傳的民歌的基礎上，經過文人的反復加工提煉而成的。但是，《敕勒歌》又是以“胡歌漢譯”的形式流傳下來的，漢族文人加工的跡象也很明顯。如《敕勒歌》的歌詞平仄聲調鏗鏘跌宕，就有漢族詩人講究聲律的影響。故《古詩源》卷14《敕勒歌》注云：“莽莽而來，自然高古、漢人遺響也”。胡應麟《詩藪》卷3亦云《敕勒歌》“大有漢魏風骨”。同時它對以后隋、唐時代的詩詞所產生的影響，也是不可低估的。從此亦可看出，中國的歷史文化是由中華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北方民族與漢族之間在文化上相互影響和相互交流源遠流長。

《敕勒歌》是從“敕勒川，陰山下”開頭的。這里所講的“陰山”，或稱大斤、秦山，蒙古土名隨地而異，中外土名以數十百計，皆古所謂陰山，即今大青山。山脈循河源而來，橫連大漠，沿河套，歷五原、包頭、呼和浩特等地，一直到達今之烏蘭察布盟興和出境，長達千余里而連綿不斷[13]?！稘h書·匈奴傳下》侯應上書言：“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說明古之陰山草木茂盛，多禽獸，是我國北方游牧民族放牧和狩獵的理想地區(qū)。匈奴杰出首領冒頓單于就是依靠這林木暢茂，水草豐美的陰山河套以為“苑囿”，治作弓矢而強大起來的。因此，陰山河套地區(qū)又以所謂“匈奴故地”、“單于之地”、“匈奴舊境”而見稱于史籍。

匈奴之后的鮮卑、拓跋鮮卑、敕勒、突厥、回紇等族，都曾先后據有河套陰山的所謂匈奴故地而迅速地成長壯大和發(fā)展繁榮起來。如鮮卑檀石槐，當他“盡據匈奴故地”之后，便立即建立起“東西萬二千余里，南北七干余里，網羅山川水澤鹽池甚廣”[14]的軍事部落大聯(lián)盟。檀石槐也因此成為軍事部落大聯(lián)盟的最高軍事首領。

建立北魏政權的拓跋鮮卑，自其始祖拓跋鄰起，便欲從“大澤”（今呼倫湖）南遷，其子拓跋詰汾即位之后，不顧九難八阻，終于遷“居匈奴之故地”[15]。之后，拓跋氏又由盛樂（今內蒙古和林格爾）而大同，由大同而洛陽，竟然完成了我國北方民族自匈奴以來所未能完成的中國北部的統(tǒng)一。

早在漢末以來，就有不少高車人駐牧在漠南，三世紀中葉以后，有更多的丁零部落南遷入塞?！稌x書·北狄傳》記太康年間（公元280～289年），入居塞內十九種部落中，“赤勒”種就是其中之一。5世紀20年代。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把數十萬落（即戶）的高車（敕勒）徙至漠南，“東至濡源，西暨五原陰山”地區(qū)[16]。從此，東到濡水之源，西至五原、陰山，便成為數十萬落敕勒人的共同聚居地區(qū)。一落即一戶，如果一戶以五口計，僅這一次遷徙到漠南陰山一帶的敕勒人，就多達百萬以上。他們與原來就駐牧在這里的敕勒人和其他族人，相互依存，共同勞動，使東至濡水上游，西到五原陰山地區(qū)的經濟文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和繁榮。敕勒民歌，就是敕勒族人滿腔熱情地歌頌他們安居樂業(yè)的家園，牛羊遍地的樂土敕勒川的。其民族特點和地區(qū)特點顯而易見。

陰山之下的敕勒川，與中原內陸自古以來息息相通，彼此之間的接觸往來和經濟文化交流非常密切。北魏拓跋鮮卑后裔，金末元初大詩人元好問曾贊《敕勒歌》云；“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17]。說明這首氣勢磅礴，具有巨大激勵人心作用的《敕勒歌》，就是中州與陰山敕勒川相互交流和相互影響的歌謠。

《敕勒歌》所歌頌的“敕勒川”，有說是在陰山很遠的“朔州”，也有說泛指敕勒族“所居草原上的地名或河流之名”的。還有其他各種說法，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我們認為，敕勒人是乘高車，逐水草遷徙的游牧民族，他們生活的地域不可能絕對穩(wěn)定，敕勒人所聚居的敕勒川，也不可能始終如一，固定不變。何況敕勒族是我國北方和西北方較為活躍的少數民族，他們活動的地區(qū)不限于一地，其存在的時間也不只是一朝一代。因此，敕勒川的地理位置有各種不同的說法，也是不難理解的。但是，《敕勒歌》所唱的“敕勒川”，是“陰山下”的“敕勒川”，不是陰山以外的敕勒川，《敕勒歌》所歌的“陰山”，毫無疑義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徙置敕勒人于“東至濡源，西暨五原陰山”的陰山，不是與五原毫不相干的陰山?！峨防崭琛匪璩碾防沾ǎ斎徊皇欠褐鸽防兆濉八硬菰系牡孛蚝恿髦?，而是指的“五原陰山”的“敕勒川”。從此，“五原陰山”的“敕勒川”與傳世之盛的《敕勒歌》齊名并價于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