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記》是傳記文學的鼻祖，將史學與文學熔于一爐，成為無數(shù)歷史家和文學家借鑒模仿的典范。司馬遷在《史記》中首創(chuàng)了以人物為中心的寫人文學，塑造了一百多個典型傳神、栩栩如生的歷史人物形象，突破了寫史不重寫人的框框，開創(chuàng)了史書的獨特寫法。本文著重探討司馬遷刻畫這些人物形象所運用的多種描寫方法。
一、選材精當，剪裁合理
作為史學著作，寫實是基本要求。但僅強調(diào)真實而不重合理的想象，則必會使史書顯得枯燥乏味，缺少神采。司馬遷在創(chuàng)作《史記》時，很好地將二者融為一體，既尊重了史實的客觀性，又避免了將歷史寫成流水賬。他在材料的取舍上進行了精心的安排，拋棄了那些歷史人物生活中某些次要的、非本質(zhì)的東西，選取了最能表現(xiàn)人物性格特征和思想情懷的材料，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將他們生動地再現(xiàn)出來。
《淮陰侯列傳》是《史記》中文學色彩十分濃厚的一篇，作者選取韓信生平當中最有典型意義的幾件事來加以細致傳神地鋪寫，突出韓信足智多謀，“連百萬之眾，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的大將風度。韓信一生經(jīng)歷戰(zhàn)爭甚多，如件件必錄，文章必顯平庸，作者正是考慮到這一點，著重描述了井陘之戰(zhàn)和濰水之戰(zhàn)。井陘之戰(zhàn)，韓信只以數(shù)千之兵，背水一戰(zhàn)，至之死地而后生。濰水之戰(zhàn)，更是出奇制勝。僅此二件，足以顯示韓信出類拔萃的軍事才能。
韓信之于漢朝可謂軍功第一，破魏、破韓、破趙、下燕、破齊、滅楚，無不靠韓信的睿智與奇計，但韓信最終卻落得個悲慘的結(jié)局。作者通過一些典型的事件，闡述了他悲慘命運的成因，諸如他與高祖的論辯，不聽蒯通的勸告，與陳豨相交，處疑地而不自知，顯示了韓信善良、輕信的性格側(cè)面。正是這些事件的交相呼應，構(gòu)成了韓信性格的多面性、鮮明性和豐富性。
諸如此類選取典型材料，突出人物性格的例子，在《史記》人物傳記中俯拾皆是。如吳起的母死不歸，殺妻求將（《孫子吳起列傳》），直不疑的“盜金”、“盜嫂”（《萬石張叔列傳》），越王勾踐的臥薪嘗膽（《越王勾踐世家》）等等，在各篇傳記中，都起到了突出人物性格，展示本質(zhì)特征的作用。善于舍末求本，選擇典型材料正是司馬遷的歷史人物傳記能夠取得巨大成功的原因之一。
二、精雕細刻，生動傳神
細節(jié)描寫是文學作品塑造藝術(shù)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司馬遷寫人物傳記，除了抓住人物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作濃墨重彩的渲染外，還非常注意選擇一些典型細節(jié)作精雕細刻，從而很好地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征，揭示人物的精神風貌。這些細節(jié)描寫雖大多屬于合理的想象和虛構(gòu)，但卻成為刻畫人物的重要手段，成為《史記》區(qū)別于《漢書》、《后漢書》等史學著作的獨特風格。
劉邦是司馬遷筆下最生動的人物之一，因而關于劉邦的細節(jié)描寫也是最多的一個。《留侯世家》云：“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shù)，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愿沛公聽樊噲言?！婀诉€軍霸上。”劉邦本“欲留居之”，樊噲勸其不聽，因為畢竟面對滿庫重寶、滿目美女而不為所動，確是難事。但張良曉以利害后，劉邦還是理智地聽從了謀臣的勸諫。
劉邦由開始的“不聽”到后來的“還軍霸上”，這一細節(jié)描寫顯現(xiàn)出劉邦“志不在小”，也說明了他能從諫如流，這也正是劉邦能最后擊敗項羽而爭得天下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斑€軍霸上”之后，劉邦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又不受秦人“牛羊酒饗軍士”，這些細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進一步刻畫出劉邦深謀遠慮、城府深深、知民意、順民心、善納諫、志在天下的政治家形象。
當劉邦從漢中殺回來，向東打到洛陽的時候，文章說：“至洛陽，新城三老董公遮說漢王以義帝死故，漢王聞之，袒而大哭，遂為義帝發(fā)喪，臨三日?！边@“漢王聞之，袒而大哭”八字，把劉邦那種善于演戲的面目刻畫得極為生動。劉邦與項羽戰(zhàn)于廣武，文章寫道：“項羽大怒，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胸，乃捫足曰：‘鹵中吾指！’”這就把劉邦的狡猾、善于應急的個性特征表露無余?？梢哉f，劉邦性格的多面性和復雜性通過細節(jié)描寫刻畫了出來，劉邦的形象也因此而栩栩如生。
綜觀《史記》全書，象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是很多的，如《留侯世家》寫張良亡匿下邳時為圯上老人取履；《陳涉世家》寫陳涉?zhèn)蚋麌@息；《平原君虞卿列傳》寫平原君的矯情殺妾；《李將軍列傳》寫李廣射獵“中石沒鏃”等等，這些細節(jié)雖是人物生活中發(fā)生的一些小故事，但卻可以加強人物描寫的生動性、真實性，給人造成形象逼真的感覺，而且更重要的意義還在于一些人物的獨特個性、比較細微的思想感情變化，他們在社會政治生活中如此這般表現(xiàn)的內(nèi)在的性格上的原因，甚至一個歷史人物事業(yè)成敗得失的關鍵等等，都能通過一些有意義的細節(jié)描寫，“因小見大”地表現(xiàn)出來。這是很合乎藝術(shù)的辯證法的。這可以說是司馬遷在描繪歷史人物形象上遺留給我們的重要藝術(shù)經(jīng)驗之一。
三、鋪寫矛盾沖突，逼出人物形象
把人物放到矛盾斗爭的急流漩渦當中去刻畫，最容易揭示其性格特征和精神世界。司馬遷以其敏銳的藝術(shù)觀察力和卓越的寫作技巧，自覺不自覺地運用了這一藝術(shù)規(guī)律來進行創(chuàng)作，塑造了一大批血肉豐滿、獨具特質(zhì)的歷史人物形象，給《史記》這部巨著添上了厚重的一筆。
《項羽本紀》中項羽這一形象的塑造就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梢哉f項羽是《史記》中塑造得最為成功、最為鮮明豐滿、最具有悲劇色彩的藝術(shù)形象之一。作者飽含對這一人物的同情、惋惜，以復雜而又充沛的感情，把他置于“巨鹿之戰(zhàn)”、“鴻門宴”和“垓下之圍”三個關系到其畢生事業(yè)成敗的重要事件中加以集中描繪和刻畫。這三場斗爭，在劉、項二人的角逐中，具有最終決定誰主天下的重大意義。正是在這樣強烈的矛盾沖突中，項羽這一形象逐漸豐滿起來，成為后人敬重而又同情的悲劇人物。
“巨鹿之戰(zhàn)”，項羽于危急關頭殺宋義、率軍過漳水、破釜沉舟，以壓倒一切的英雄氣概，擊敗秦軍，奪取了輝煌的勝利。寫這場戰(zhàn)爭，只二百多字，便鮮明地刻畫出一個英勇善戰(zhàn)，“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形象。寫“鴻門宴”，則是另外一番光景。雖無血肉之戰(zhàn)，卻也危機四伏，扣人心弦，而項羽的驕傲自大、目光短淺、優(yōu)柔寡斷、輕信無謀則在杯盤籌錯之中暴露無余。“垓下之圍”，項羽因?qū)沂Я紮C而終使自己陷入困境。文中充滿了英雄末路的悲壯、蒼涼的氣氛。項羽自刎烏江可說是雖死尤雄，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但他的形象卻得以延續(xù)，成為后世歷代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典范。從項羽這一英雄形象的塑造中，不難窺見太史公筆法之雄奇與精湛。
四、兩兩對照，烘托人物
司馬遷撰寫《史記》人物傳記，大量運用了對比手法。有同一傳中的人物相比的，如《管晏列傳》中，晏嬰與管仲形成對比，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而晏嬰?yún)s“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倍艘簧菀粌€，形成鮮明對比。
《魏公子列傳》中，魏王的昏聵平庸與魏公子的胸有成竹、從容大度是一對比；平原君的不識人、假愛士與魏公子的知人識士是一對比；侯嬴的陰鷙深謀、老成持重與魏公子的寬厚慈和、熱誠仁愛是又一對比。
亦有不同的傳中人物遙相比較的，如《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處處形成鮮明對比。從個人氣質(zhì)上比，劉邦狡詐善變，項羽忠厚守成；從政治才干上比，劉邦有遠見卓識，從諫如流，項羽目光短淺，剛愎自用；從政治方針上比，劉邦順民心、重民意，行仁市義，項羽逆民心、輕民意，殘暴酷虐；從處世態(tài)度上比，劉邦冷酷無情，項羽重情重義……比較之中，二人之短長，讀者一目了然。
再如《李將軍列傳》和《衛(wèi)將軍驃騎將軍列傳》，李廣一生廉潔，與士卒同甘共苦，身經(jīng)七十余戰(zhàn)，立下赫赫戰(zhàn)功，卻終未封侯，而霍去病出身貴族，不關心士卒的饑飽冷暖，卻平步青云，一生富貴，這兩個人物也恰成鮮明對照。
此外如《淮陰侯列傳》與《蕭相國世家》、《留侯列傳》，《酷吏列傳》與《循吏列傳》，《張釋之馮唐列傳》與《萬石張叔列傳》等篇之間，都成功地運用了對比手法。司馬遷通過對比來寫人是明智的，在對比中人物的優(yōu)缺點、個性都能在最短的篇幅內(nèi)得到最集中、最明晰的反映，而對比所造成的強烈反差是最易使人物鮮明感人的。對比手法的運用，充分體現(xiàn)了司馬遷筆力之厚重，筆法之高妙。
五、語言獨到，突出個性
《史記》人物傳記的語言豐富多彩，準確生動，給人以極為深刻的印象。人物的語言是人物性格的一部分，因為各人都只能憑自己的語言習慣來說話，而各人的語言風格又體現(xiàn)了其文化教養(yǎng)、生活經(jīng)驗和性格特征，也就是說，每個人說話的內(nèi)容、口吻都是有區(qū)別的。司馬遷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能夠準確地寫下那些在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下最能表現(xiàn)出人物性格特征的話，這就是所謂個性化的語言，這是司馬遷描寫人物的又一重要手段。
例如陳涉、項羽、劉邦三人，都說過反映其欲爭天下的話，卻截然不同。陳涉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項羽是：“彼可取而代也！”劉邦是：“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三個人的話都充分體現(xiàn)了各自的身份、個性。陳涉的話符合其下層勞動人民的身份，體現(xiàn)了他敢于反抗的個性；項羽的話符合他舊貴族階級的身份，反映了他過人的膽氣和干脆豪爽的個性；劉邦的話則符合他自耕農(nóng)的身份，反映了他羨慕秦始皇奢華生活的卑微私心和奪取天下的野心。
此外，《淮陰侯列傳》中韓信與劉邦的論將兵才能的對話，《張丞相列傳》中模仿周昌口吃的話，《魏其武安侯列傳》中反映竇嬰厚道、耿直及灌夫粗獷豪爽、敢作敢為、好打不平的話語等等，都寫得非常精彩，很好地突出了人物的個性特征。
六、深入人物內(nèi)心，豐滿人物形象
要使人物形象傳神、豐滿，就不能離開對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窺視和表現(xiàn)，因為小到人物的一個動作、一句話，大到人物做某件事，都必定反映了他當時簡單或復雜的心理，能夠抓住這一瞬間人物的心理并將之表現(xiàn)出來，則無異于在讀者與人物之間建立起一座溝通的橋梁，使讀者能深入到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這樣，人物就給讀者以立體感，也就更易為讀者所理解、接受，則人物形象自然就立了起來。司馬遷作為史學家，要運用心理描寫刻畫人物而不惹失實之嫌，其難度是相當大的，但司馬遷卻做到了這一點。 例如，《陳丞相世家》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呂媭之言，不懷好意，說明其忌妒的心理。陳平之所以“日益甚”，是因為深知呂太后害怕自己以一個賢相的面貌出現(xiàn)，功高震主，則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因而“日益甚”反映了他復雜的心理活動，也因此消除了呂太后的戒心。呂后“私獨喜”則反映了她對陳平放心的心理，而當著呂媭的面讓陳平放心的話，則反映了呂后既害怕陳平功勞過高而蓋住了自己，又拼命想拉攏陳平的既矛盾又復雜的心理。這段描寫成功地抓住了呂媭、呂后與陳平三人互相揣摩、猜疑的心理，加以惟妙惟肖地刻畫，使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如在眼前。
此外，如《蕭相國世家》中對劉邦和蕭何互相猜疑的描寫，《高祖本紀》中高祖自疑而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的描寫等等，都寫得極為生動，鮮明地刻畫了人物形象。
綜上所述，《史記》在人物傳記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令人矚目的，司馬遷在傳中對人物進行塑造時所運用的各種描寫方法，時至今日仍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司馬遷開創(chuàng)了一個傳記文學的時代，給史傳文學帶來了一股清新的風氣。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