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末篇

轉(zhuǎn)眼之間，為期20周的專欄《魚米鄉(xiāng)之味》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期，近半年的時間也過去了。2015年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想和大家分享本地人再熟悉不過的年貨——麻花。謝謝大家對專欄的關(guān)注，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擁有更好的運氣，遇見更好的自己！

開心麻花

上大學(xué)后我第一次吃天津大麻花，又大，又甜，滿是瓜子仁，一咬就掉渣。但是我吃不了三口就要停下來——太大太甜太掉渣了，還是我從小吃的麻花簡單好吃滋味長。

小時候，村里家家戶戶家里都有兩三個白色的大塑料罐，有半人高，雙手環(huán)抱那么粗，罐口用大黑蓋子旋緊。那是用來裝過年時炸的麻花的。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過年炸的麻花要讓我們當(dāng)零食吃小半年。

進入臘月下旬，家里的年貨就基本準(zhǔn)備停當(dāng)，但還在繼續(xù)采買中。因為以前過了臘月二十四集市就歇業(yè)了，過完正月十五才會恢復(fù)，大量囤貨非常有必要。大紅盆里浸著竹筍，原木桶里發(fā)著海帶，陶水缸里泡著糍粑，儲物閣里堆著白菜，還有無數(shù)的黑木耳、白木耳、黃花菜、香菇。房梁上掛著一刀刀新鮮的豬肉、灶膛上熏著一串串新灌的香腸。不過，這些都是大人的事，我們小孩子惦記的，只是哪一天才能做麻花，那才是我們記憶中最深刻的年味。

做麻花是大事，這一天，家里所有人都到齊了。在外地安家的二叔，出了嫁的小姑，都早早地帶著家人回來了。在我們還沒起床的時候，爺爺和幺叔就把堂屋打掃得干干凈凈，大門的兩扇門板也拆了下來，靠墻用條凳擱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這就是做麻花的案臺了。案臺擦得光可鑒人，再把面粉倒上去，旁邊準(zhǔn)備好水、鹽、堿、雞蛋，爺爺把圍裙“唰拉”一抖，不慌不忙地系在身上，就正式上場揉面了。當(dāng)年的爺爺也不過五六十歲的年紀(jì)，身形高大，面容慈祥，脊背的微駝在俯身揉面這個動作的掩蓋下，絲毫也看不出來。我們所有的堂兄弟姐妹都圍在爺爺?shù)纳磉?，看著他有力的大手近乎神圣地把金貴的雞蛋敲進面粉里，加上適量的水，不急不徐地揉著。面粉先成絮，然后慢慢變成光滑的面團。每年只有到這一天，爺爺才會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也只有在這一天，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爺爺是個非常帥氣的老人。

年齡稍大一點，我們會悄悄嘀咕：高大溫和的爺爺為什么會和瘦小犀利的奶奶結(jié)婚呢？在家里，爺爺永遠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奶奶永遠是那個指責(zé)嘮叨的。有一次我在門口跳房子，聽見奶奶又在大聲地數(shù)落著什么，說了半天，愣是沒聽見爺爺吭一聲。我當(dāng)時剛學(xué)會一個新成語，猶豫了半晌，鼓起勇氣跳進屋子，指著奶奶說：“你欺人太甚！”從屋外到屋內(nèi)，光線頓時暗得讓我看不清東西。眨巴了幾下眼才看見爺爺奶奶兩個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特別是爺爺，為什么對我一點兒感激也沒有呢，捏著煙袋桿兒，皺著眉瞇著眼，一臉狐疑地朝奶奶望去，似乎不知道我說的那個被欺負(fù)的人就是他！我尷尬地呆在那里，覺得我好像打破了他們二人之間某種奇異的平衡，只得咬咬下唇，灰溜溜地跑了。

而在做麻花的這一天，奶奶異常好脾氣，一切大小事物都讓爺爺發(fā)號施令，奶奶只管打下手，還不時訓(xùn)斥著要揪面團的我們，責(zé)令不許搗亂。不過爺爺待奶奶一轉(zhuǎn)身，就朝我們招招手：“來來來，一人揪一團去玩！”揉好的大面團被搟成長長的圓柱，再輕輕壓扁，一邊壓，一邊拽著另一頭慢慢抻，漸漸地，案臺上就盤出了一條長長的扁龍。爺爺拿菜刀將這長面龍切成好幾份，再精確地在面身上劃出切割線。每一刀都將面切成兩厘米寬厚的面條，但每一刀都不會切斷，底部還連在一起。全部切完后，在面身上抹上一層油，再拿濕紗布覆蓋上，就讓它們慢慢餳著。吃完早飯后，面身已經(jīng)是最開始的兩倍大了，全家人這才拉開架勢，齊齊上陣搓麻花。

案臺的正面可以并排坐兩個人，兩頭可以分別坐一個人，八仙桌的四面可以分別坐一個人。這當(dāng)兒，家里可以有八個人同時大展拳腳。揭開紗布，面被油浸潤了，軟和又有彈性。手腳最快的三嬸幺嬸已經(jīng)各占一隅忙活上了，爺爺順著刀切的痕跡也給我們小孩子一人分了一塊，每一塊都有十來條面條子，搓完了再過來領(lǐng)。不指望我們能幫多大忙，不添亂就行。

爺爺?shù)牡豆η〉胶锰?，順著面條與面條間的刀縫輕輕撕下一條來，在案臺上用雙手搟成長條。要搟長而不能扯長，否則麻花就韌性不足。搟長后兩只手向相反的方向推捻幾下，這一步叫“上勁”。上完勁后把兩頭重疊拎起，它就像雜耍演員在空中盤旋一樣，“唰唰唰”飛快地旋成了一股纏繞的粗繩。此時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面繩的一頭，其余三指奓撒開，用右手往上一繞，把面繩尾穿過來，再摘下，兩手并用地一擰，這麻花就做好了。雖然說起來步驟復(fù)雜，但對于“熟手”來說，也不過十秒鐘的時間。

麻花搓好后，都要像戰(zhàn)果一樣在各自面前擺好，還要數(shù)數(shù)，看誰搓的最多。每個人做的麻花外形都各有特色。爺爺領(lǐng)頭做的自然是模板，周周正正。媽媽動作快，但“上勁”那一環(huán)可能是敷衍了，顯得有些松散。姐姐的麻花又細又長，就像她寫的字一樣。更有趣的是，她寫的每個字最后一筆總是很重，她的麻花也總是露著一個稍大的尾巴。而我的呢，圓圓乎乎，就像我小時候的身材。而堂弟妹們，一個個把面團當(dāng)橡皮泥玩得烏漆麻黑，也省得去下鍋了。最有才的是三叔，他會給我們捏面人兒，但也只是捏個大致人形，五官是捏不出的。

奶奶用筲箕小心地把搓好的麻花一個個擺好，端到廚房里。油鍋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麻花稍微兩頭抻一抻，順著鍋沿溜下去炸。有的地方把麻花叫“油炸鬼”，指的是把小鬼子像麻花一樣油炸了。本來“下油鍋”也是中國民間傳說中的一個酷刑，在世的時候不能做壞事，否則會在閻羅殿受油炸之苦。所以在“油炸鬼”的時候，也可以發(fā)泄一下對小鬼子的仇恨。

麻花一定要炸到金黃才撈起來，吃起來才酥脆?？墒俏也恢朗芰苏l的影響，喜歡吃軟麻花。在油鍋里稍炸一會兒，翻幾個身，變色成淺黃的時候，我就央求奶奶撈一個到碗里。咬一口下去，里面已經(jīng)熟了，柔軟噴香，幾口就吃完。家里人都無法理解我這種怪愛好，直到多年以后流行蜂蜜大麻花，我才明白，原來多年前我就和它的前生相遇過。

炸好的麻花，趁著熱乎勁兒，大人小孩都要卡嘣卡嘣地嚼幾個，畢竟是本年度“最新出品”。而三叔捏的面人，早已經(jīng)腿是腿、頭是頭，真成了“油炸鬼子”了。不過，反正也是一樣被吃掉。還有會吃的人，抓了四五個麻花裝進搪瓷碗里，舀一勺紅糖，倒進白開水，蓋上蓋子捂一會兒，再揭開時，那些麻花吸飽了紅糖水，變得鼓脹豐盈，拿筷子挑起來，還很有彈性。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fù)屩怨?，覺得那是超級美味。

等全部炸完、裝好，孩子們口袋里揣著麻花在院子里瘋跑的時候，爺爺在門口叼著煙袋鍋不緊不慢地抽起來，眼睛平靜望向遠方。遠方應(yīng)該是哪里呢？宜昌長陽。

爺爺是長陽山區(qū)人，多年前為了躲避“抓壯丁”逃到山下來，在奶奶家當(dāng)長工，后來做了上門女婿。這一對外形并不那么般配的男女，當(dāng)年經(jīng)歷了怎樣的愛情和曲折，旁人不得而知。但他們在困苦悠長的歲月中相依相扶，養(yǎng)育了一堆子女。雖然爺爺似乎一輩子窩囊，奶奶一輩子強勢，但他們的生命就像麻花的兩股繩一樣，緊緊地擰在一起，無法分離。

當(dāng)年的麻花一定不如現(xiàn)下蛋糕店售賣的小麻花香甜酥脆、咸甜俱備。但因為那種鄉(xiāng)俗、那份團圓、那股親情、那縷歡笑而讓人難忘。只要是真誠慎重地對待哪怕是最簡單的食物，它都會回饋你最純粹的熱愛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