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彈一星”元勛中的唯一烈士郭永懷先生嚴于律己，不茍言笑，傾心奉獻于科學事業(yè)，這位貌似冷峻的力學家有過怎樣的感情生活呢？作為他的學生，我一直感到好奇；而師母李佩先生是我研究生時期的英語老師，很難直接啟齒一探究竟。幸而，近年來報章雜志上對此陸續(xù)有所報道，經過拼接，大致可以勾畫出如下觸動我們心靈的故事。

恩師郭永懷

師母李佩

大愛無疆情意綿綿的

郭永懷-李佩伉儷

· 北國農家子·  郭永懷1909年出生于山東榮成滕家鎮(zhèn)西灘郭家村，那是一個海邊小村，村里連完小都沒有。他家境中常，自小在族叔所辦的私塾里讀書，有時幫著家里干農活、趕小海。后來，在兼做小生意的三哥資助下到石島明德小學讀完小學；接著，考取青島大學附中的公費生；經過發(fā)奮努力，先后獲得獎學金，在南開預科、南開物理系和北大物理系就讀；本科畢業(yè)后，在“高夢旦清寒獎學金”資助下，成為著名物理學家饒毓泰的研究生。1939年年初，進入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不久，考取第七屆中英庚款留學生，翌年赴加、美留學。1941年在多倫多大學獲得應用數學碩士學位，旋即到加州理工學院攻博，師從馮卡門。1946-1956年間，在康奈爾大學任職，1956年回國后，奮斗在力學科研和國防研究第一線，直至因公殉職。

青年郭永懷

· 南國窈窕女·  李佩1918年出生于鎮(zhèn)江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其父早年留學日本曾任開灤煤礦總工程師。李佩從小有叛逆性格，曾接受良好的初等教育，1936年考入北京大學經濟系，1937年隨遷昆明西南聯(lián)大。在西南聯(lián)大期間，積極參加社團活動，曾組織排練過話劇，后被選為學生會副主席。1939年世界基督教青年大會在阿姆斯特丹舉行，李佩作為學校的唯一代表與會。是年郭永懷也到達聯(lián)大，兩人在學校的鳳竹街相遇而未相識。1941年李佩從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參加勞動協(xié)會工作，曾參加抗日救亡活動。1945年11月26日，第一屆國際民主婦女聯(lián)合大會在巴黎召開，李佩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赴會。1947年，她赴美留學，進入康奈爾大學工業(yè)與勞工關系學院。

青年李佩

· 相識綺色佳· 1946年，郭永懷先生拿到博士學位后，應師兄西爾斯（W.R .Sears）之邀，來到位于風景如畫的小鎮(zhèn)綺色佳的康奈爾大學，成為該校航空研究院的三位奠基人之一。當時他早已過了而立之年，由于一直潛心鉆研學問，在感情上還是一片空白。

翌年，風華正茂的李佩也來到了康奈爾大學。有一次，她聽說航空研究生院有一位年青的華裔學者做航空航天方面的報告，很好奇，就跑去聽了，從此與郭永懷相識。

· 相知在校園· 李佩對這位身材頎長、學識淵博、踏實樸素的學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郭永懷也開始留意這位談吐優(yōu)雅、風姿綽約的女學生。他們逐漸越走越近，互相到住地拜訪。郭永懷經常談的是航空領域的新進展，但他也不是一個只會讀書的“書呆子”。李佩很快發(fā)現(xiàn)，郭永懷對古典音樂情有獨鐘，他們就買來一個老式留聲機和好些唱片，共同欣賞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在美妙的音樂聲中，兩顆心開始靠近。

郭永懷-李佩結婚照

郭永懷和李佩在美國家中

· 情定秋色中· 在秋天里，他們收獲了愛情，一起在小鎮(zhèn)里構筑了愛巢，日子過得寧靜而幸福，每月的薪酬綽綽有余，足可維持小康生活。郭永懷繼續(xù)埋頭于書本，他的創(chuàng)造力如噴涌的泉水，幾項重要的學術成果（如后人稱為“PLK方法”的傳世之作）就在那時問世。李佩治家井井有條，家里的氛圍簡樸而有生趣，晚飯后，喝著咖啡，一起聽著留聲機傳出的天籟之音；偶爾到近處走走，郭永懷充分施展了他在攝影方面的專長，留下了許多寶貴的照片。時不時地還有好友（如錢學森等）來訪。過了兩年，他們的愛情結晶——可愛的女兒郭芹降生，更是給這個家?guī)砹藷o限溫馨。

郭永懷-李佩一家在綺色佳的家門口

· 相攜回故園· 新中國成立的消息打破了這個幸福家庭的平靜。郭永懷在出國之時就懷有學成回歸報效祖國的凌云志，對此，李佩完全理解。錢學森前來造訪時，兩對夫婦滿懷熱情地談論：怎樣盡快回國施展宏圖。錢學森遭軟禁的消息沒有使郭永懷-李佩夫婦退縮，他們幫助錢學森應對困局，并加緊了回國的準備。

1955年，經過艱苦斗爭，錢學森一家四口終于沖破藩籬回國。行前，錢和郭悄悄約定，相期早日重逢在北京。郭永懷隨后提出了歸國申請，當局的種種刁難，朋友的盛情挽留，都擋不住歸心似箭的他們。在不久后的朋友們組織的燒烤聚會上，郭永懷拿出了他多年研究的文稿付之一炬，使得朋友們大吃一驚，紛紛表示惋惜，連李佩也感到一時難以理解。只見郭永懷淡定地說：“不要緊，這些文稿的內容早就裝進我的腦海里了，誰也奪不走！”

這時，先期回國錢學森的飛鴻到達，錢對郭說：“快來，快來！”彷佛是弟弟在向哥哥（錢比郭小兩歲）招手，快快回家！還告訴他帶點什么回家，最要緊的是：帶書來，帶人來！

1956年9月30日，祖國的國慶節(jié)前夕郭永懷一家終于踏上了歸國的遠洋輪船。但是，臨起錨時，上來了幾個FBI的人，要同行的張文裕教授開箱檢查，為此耽誤了啟航。李佩先生后來說：“這時我才領悟到，郭永懷先前的焚稿之舉何等有遠見！”（郭永懷的行囊里只有一堆“不違禁”的衣物、書籍和唱片）。10月，郭永懷與同行的一批學者終于踏上了祖國的土地，這時離開郭永懷負笈西渡正好十六年！接待人員遞給郭永懷一封錢學森的信，信中竭誠歡迎好友夫婦回歸，并已為他們安排好了一切。郭永懷準備大干一番了！

郭永懷在力學所

· 相伴中關村· 郭永懷夫婦很快住進了中關村的宿舍（所謂“特樓”）。報到之后，郭永懷馬上受命擔任中科院力學研究所副所長，成為錢學森的左臂右膀；不久，他又與錢學森、錢偉長一起共同創(chuàng)辦了清華大學工程力學研究班?？茖W院領導曾希望李佩到院外事局工作，她為了更多地照顧郭永懷的生活起居，婉拒了這一安排，但她又不愿過相夫教女的平淡生活，于是就任中科院西郊辦公室副主任，開始為中關村的發(fā)展操勞。

郭永懷和李佩一家在中關村的家中

郭永懷馬不停蹄地參加制訂我國的科技發(fā)展規(guī)劃，接著與錢學森等人一起，泛舟昆明湖，確定了我國力學學科發(fā)展方向。由于錢學森已擔任國防研究的領導，另一位副所長錢偉長在“反右”運動后遭貶，郭永懷實際上擔負了中科院力學所的主要領導責任，事無巨細，一一過問（細致到新建圖書館的燈光設計）。1958年開始，郭永懷在錢學森的極力推薦下，介入“兩彈一星”研制，就任九院副院長，益發(fā)繁忙起來。他開始了每周六天半上班制。

我到北京就讀后，我們研究生和助手常到郭先生家里走走。每次去，郭先生會從書房里出來，笑著跟我們打招呼，談了一些學習上的事情后就退回書房做功課了，接下來就是師母與我們海闊天空地聊天，但話題很少離開力學所和科學院。

到了北京之后多年，郭先生一家甚至沒有到不遠的頤和園一游。翻遍郭先生的影集，找不到他們一家在公園里的合影！而李佩先生對此毫無怨言，默默地支撐著這個科學家之家。郭先生是個重情義的人，當年他的三位哥哥，含辛茹苦地把他培養(yǎng)成人，他知恩圖報，回國后每月給他們郵寄80元生活費，李先生總會按時郵寄，從不讓郭先生操心。

郭永懷和李佩在北京

當時，我們幾個學生都很年青，看到郭先生家那種其樂融融的溫馨氣氛，從心底里感到羨慕。李先生就是一位成功男士后面的女人，而她自己也是一位成功女士。我到京后不久，她開始在中科院研究生院外語教研室任職，成為一位著名的外語教授、我國應用語言學的奠基人。

李佩在工作

· 情殤寒冬夜· 1960年代，郭先生頻繁出差，往返于大西北與北京之間。李先生明白他在從事研制尖端武器的偉大事業(yè)，除了暗暗關切、默默支持以外，從不明里過問。

郭永懷在核試驗基地

1968年12月5日，原知道郭先生要從青海核彈研究基地返京，卻遲遲沒回家。經過漫長的翹首以待，等來的竟是驚天噩耗！當領導把飛機失事的消息告訴李佩時，她懵了，但挺住了沒哭。后來，郭先生的專職司機說，他沒見李先生掉過一滴眼淚。其實，李先生掉淚的時候他沒看見。再后來，有人告訴我，李先生痛心疾首地哭過，而且在那些日子里，她曾接連多日徹夜難眠！相伴二十載的愛人撒手西去，而且還正當英年，他還能為祖國做多少貢獻！她能不流淚嗎？

郭永懷塑像（中科院力學所）

然而，李佩先生極其堅強，她從不在外人面前露出喪夫之痛。她把對郭先生的懷念之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我們做學生的看得出來。她盡可能把家里的布置保持原樣。那架從美國帶回來的鋼琴還在原來的地方，他們夫婦和我們一群年青人，曾在一起聽小郭芹在這架鋼琴上彈奏美妙的樂曲……。

郭永懷的遺物

1997年，年近八旬的李佩又遭到喪女之痛，郭先生與她的獨生女不幸罹患癌癥去世，她再次堅強地挺了過來。

· 老驥仍伏櫪·李先生用百倍的努力投入工作，在她擔任中科院研究生院外語教研室主任期間，教過的學生成千上萬！至今，她已到耄耋之年，仍積極組織科技翻譯協(xié)會的活動，教一批老年人學英語，為中關村老年協(xié)會義務組織系列知識講座，至今，仍在中關村力學所一周一次的教育思想研討會。她心中明白，這是紀念郭永懷先生的最佳方式！

李佩在主持科技翻譯工作會議

年高德劭的李佩

李佩組織中關村老年服務中心

中國科協(xié)主席陳希看望李佩

李佩向中國科技大學捐贈郭永懷的“兩彈一星”元勛獎章

令人難以忘懷的郭永懷先生！讓人崇敬備至的李佩先生！

寫于2010年4月5日清明節(jié)

http://blog.lehu./sqdai/A179764.html

修改于2016年6月3日

致謝：本文中的大部分照片取自即將出版的李佩畫冊：《佩瑜懷瑾 紈質蕙心——李佩教授的世紀生涯》。該畫冊由鄭哲敏、李家春主編，郁百楊編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出版，計劃于今年9月20日首發(fā)，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