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迎娶奶奶那年，他十七歲。當(dāng)他從花轎里請出那個素未謀面的矮小的，淡眉星目的姑娘，心里就涼了半截。洞房之夜，奶奶團坐一隅，低著頭，老實，羞澀。爺爺問一句，她倉促答一句。今天也歡喜不?嗯，歡喜。她或許不知道歡喜與不歡喜的意義吧。

爺爺俊朗挺拔，膚白貌美，農(nóng)作之余，他穿著最普通的白麻布褂，站在暮色朦朧中，仿佛一棵蒼翠的松樹，必定引來少女少婦們嘖嘖的愛慕。他眼波流轉(zhuǎn)，微微一笑，那些女人們心上的風(fēng)塵，他通通都知道。

奶奶不善言語，目不識丁，爺爺家是貧下中農(nóng)，她的娘家似乎還好過一些。她在婆家吃不飽，就常?；啬锛易　＝Y(jié)婚五年才生下伯父。我媽媽還以為我不能生孩子呢，奶奶常說。第二個孩子，也就是我父親，出生之后，奶奶開始聽到一些關(guān)于丈夫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不知聽誰說的他晚上在某個女人家，她怒氣沖沖的，帶著兩個幼孩找過去。夜里餓狗亂吠，蛙聲狂噪，奶奶的哀怨像個孩子般弱小可憐。我要問問他，他對得起這些崽子不!這些話，或許是哪個挑唆的女人教的，奶奶反復(fù)念叨著，走到那家女人的門前，要么燈火通明，要么就是空城計。她領(lǐng)著孩子，坑坑洼洼回家，夜色藍得死一般寂靜，月光簡直是灰白的魚眼睛。

村里有人去湘潭挖煤礦，聽說可以混到吃國家糧。爺爺不由分說跟了去，這一去就是六年。姥姥姥爺?shù)纳眢w不好，奶奶帶著孩子，還要照顧爺爺?shù)牡苊脗儯骞筒竿g。沒有飯吃，奶奶去生產(chǎn)隊領(lǐng)救濟糧，北風(fēng)吹得眼淚直流，她從此落下嚴重的眼病。伯父和父親餓得到處找吃的，偷菜瓜，黃瓜，偷生產(chǎn)隊的甘蔗，摘路邊的窩苞刺。聰慧，無為而治的一家之主，姥爺，終于按捺不住，以死相逼教爺爺回家。

闊別六年，奶奶的心里只有吃飽二字。爺爺在與不在似乎意義不大，她仍舊要每天早早起床，紡紗織線，料理家務(wù)。她只會教爺爺快點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換糧票。爺爺傲嬌起來，只肯曬曬谷子，不干別的，你餓死與我何干?奶奶陀螺一樣的旋轉(zhuǎn)，他卻多么不屑。他想起湘潭的溫柔鄉(xiāng)。那個女人心靈手巧，斜襟褂子上綴些金絲線，哼得一曲好聽的京戲。買一籠冰糖回家，紙包特意疊成心形。她欣賞淅瀝的春雨，夏夜里拂過發(fā)際的微風(fēng)。奶奶慒懂茫然的眼神，怎么能撩得動他的心弦呢?

三叔四叔出生后，家里更加揭不開鍋。年幼的四叔餓昏在坪地里，只等著奶奶借米來救命。伯父和父親漸漸長大，就可以去田里干活了。伯父聰穎過人，寫得一手好字，花鳥蟲魚畫得活靈活現(xiàn)。十八歲征兵服役，爺爺竟打了他一耳光，老子養(yǎng)大了你，你不在家干活，就知道往外跑?!

伯父在部隊官至營長，又轉(zhuǎn)業(yè)回家，家境于是好了起來，我們這輩也陸續(xù)出生了。眾多孫子孫女，爺爺最疼愛我。他認為我聰明，半歲的我看到老水牛，就知道捏爺爺?shù)谋亲?，‘’學(xué)做牛叫‘’。我的童年里，母親暴躁，父親酗酒，只有爺爺?shù)膼劢涛叶萌鰦?，懂得依靠。爺爺有兩個最好的朋友，滿爺爺，毛爺爺。滿爺爺一頭白發(fā)，爺爺常雇他做農(nóng)活，滿爺爺揮著鋤頭挖田坑，我的爺爺衣著筆挺，皮鞋锃亮地坐在田埂上，和他談天說地。爺爺從不像普通的鄉(xiāng)下老人一樣，趿拉著骯臟的黃布鞋。他永遠穿皮鞋，白襯衣一塵不染，中山裝藍得耀眼。毛爺爺，長著一對奇長的門牙，煙草熏得黑黃黃的。他最喜歡讓我吃他剩下的芝麻茶。媽媽一旦看見，就怒目而視，背地里告誡我別吃他的茶腳子，你看他口里多臟!我可不嫌棄，爺爺?shù)呐笥褌兌际俏覡敔敗?/span>

奶奶一直周旋在兒子媳婦中間，為三叔帶孩子，堂弟妹剛剛懂事，又接著帶四叔五叔的孩子。爺爺吃過飯就出去打牌，夜里聽到咳嗽聲，就是他回家了。我漸漸長大，忙著一根筋地讀書，與爺爺漸漸相知甚少。偶爾聽媽媽說，你爺爺怕老，怕死，打鹿茸針，吃好貴的補藥，高血壓，心肌梗塞都來了。

爺爺死的時候，實在太快。所有的孫子都在上學(xué)，唯獨我體育考試完，回家吃中餐，他心肌梗塞發(fā)作，僅半小時輾轉(zhuǎn)狂嚎，我眼睜睜地看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抬起又墜下，舌頭漸硬，留一只眼睛定定看著我。我竟手足無措，連哭都沒有準(zhǔn)備好。只有等到哀樂四起，他的遺像掛在靈柩前，他的眼睛再一次看著我的時候，我崩潰得放聲號啕，絲毫不頋。

一眨眼間，奶奶今年已八十五，已經(jīng)癡呆如孩童。爺爺如果健在，也八十有四。我從不指望爺爺會長壽，心性聰敏，心氣易盡，生如夏花，絢爛卻容易凋零。奶奶的人生是一條規(guī)矩的直線，按部就班，所以長長遠遠。

早幾年前，我嘗試著問過奶奶，你恨爺爺嗎?奶奶低著頭，咕噥了一句，恨什么恨!媽媽在旁邊卟嚇一笑：你奶奶曉得什么叫恨!也許，當(dāng)初爺爺找到了他的靈魂伴侶，他或許也愿意赴湯蹈火吧?奶奶呢，若配到一個真性情的實在男人，不可能活得這么辛苦。緣也罷，孽也罷，也匆匆忙忙過了一輩子啊?；丶铱吹缴颀惿蠣敔?shù)倪z像，他仍然用那平淡的目光靜靜看著我。我像他浪漫，也像奶奶拙訥，心路，生路，兩茫茫啊。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呢，爺爺，辜負你啦。今天隆重講述下我們的故事，你若有知，就來夢里找找我吧。

文|程亞  圖|網(wǎng)絡(luò) 責(zé)編|何潔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