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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嘯 短篇小說|囍字鞋墊(二)

 風(fēng)舞三湘 2017-09-23


囍字鞋墊

(二)


程嘯


程嘯 短篇小說|囍字鞋墊(一)


農(nóng)村睡覺都是大炕,兄弟姐妹夫妻姐夫妻妹五六個或者七八個可以擠在一個大炕上睡。當(dāng)年我的一個朋友到甘肅旅游,特意去我家,那時候外婆和舅家表嫂守著老院子。半夜朋友打來電話說,大亮,你能不能跟外婆嫂子說聲,我不習(xí)慣跟她們睡一個炕。我跟她解釋說,你是尊貴的客人,她們一定要陪睡。


睡覺是一個容易被誤解的詞,尤其是陪睡。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和一個喜歡的女孩在她宿舍睡了一夜。很多年之后微信聯(lián)系上了,她說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當(dāng)年我們要是睡了,也許就結(jié)婚了。我說我們睡了啊。結(jié)果,她拉黑了我。女人是奇怪的動物,你總是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剛工作的時候談了個女朋友,有個周末宿舍的人都出去約會,我就約女朋友,我說,我一個人不敢睡覺,你來陪我。她說你一個大男人不敢睡覺。我說我小時候和弟弟睡,上學(xué)了跟同學(xué)睡,工作了跟同事睡,今晚一個人,不敢睡,你來陪我睡。她說,什么叫陪睡。我說,就是一起睡覺啊。她說你竟然是這種人,我們分手吧!


陪睡有什么不好?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聽見對方的鼾聲就很安心。很多年之后,有個女孩跟我說,我不想跟你談感情,我就是想和你單純的睡覺。女人是奇怪的動物,你真的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那是我和勝男熱戀之后第一次回家,我們無數(shù)次暢想過在炕上睡覺的感覺,比如炕會不會有聲音,會不會塌掉。但是真的回家了,卻發(fā)現(xiàn)真的想多了,我反倒擔(dān)心起她爸會來陪我睡。我提前給她打預(yù)防針,我知道咱們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第一次來你家,還沒結(jié)婚,不能跟你睡一個炕,但是我也不習(xí)慣跟別人擠一個炕。


她跟父母在上房里嘀咕半天,后來跟我說,她父母同意我睡她房間的沙發(fā)。


那晚我倆擠在土炕上亢奮到睡不著,說著各種秦安方言里粗俗的話。小時候那些罵人的臟話,長大了才知道并不臟。比如嫁漢,小時候聽到婦女間吵架罵對方,嫁漢的你,以為是偷漢子或者生孩子的事情,識字了才知道那就是結(jié)婚嫁人啊??墒怯行┰挘L大了才明白,那是一些比普通話更形象更刺激的動作。


有時候在被窩里說一些下流話,可以增進(jìn)情趣,可是萬事總有休整的時候。所有的悲劇都是從后半夜她翻出老照片開始的。


她父母年輕時候的照片,里面竟然夾雜著一張她媽媽和其他男人的合影,我差點笑出來,繼而就哭了。


那時候我累得要死,眼睛快睜不開,可是忽然瞳仁都放大了。


“這是誰?”我壓著二十多年從未有過的復(fù)雜感情輕聲問她。


“我大伯!”她輕描淡寫地回答。


“誰?”


“就是我媽的哥,傻瓜!”她捏了下我的鼻子。


“你不覺得這是我爸嗎?”


“??!”她慘叫一聲,從炕上跌了下去。


后來我再也睡不著了,我承認(rèn)我對炕上睡覺有了心理陰影。有南方的朋友曾經(jīng)問我,你說你們北方親戚都睡一個大炕,會不會亂倫?我說你神經(jīng)病,想多了,那就是單純的睡覺。那晚,我跟勝男沒有談什么感情,就單純的睡覺了,卻成為了實實在在的亂倫。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我更無法接受彼此的關(guān)系。


次日凌晨我身心疲憊步行十幾里,到了因無人居住而瓦破房爛的劉坪鄉(xiāng)樹莊村自己家里。在門口晃蕩了幾分鐘,徑直去了隔壁大大家。大大七十多歲,比我去世的爺爺小十來歲,比我父親大十來歲,因與父親同輩,所以按照輩分喊他大大。


西北人把父親喊大大,把大伯也喊大大,區(qū)別只在于重音不同,喊父親時第一個大字聲音重,第二個大字聲音輕,也可以直接忽略成大一個字。喊大伯的時候第二個大字聲音重,拉得長。


在罐罐茶的煙霧繚繞中,大大有一搭沒一搭似是而非講了一些成年舊事。我爺爺奶奶身體好,五八年吃樹皮沒餓死,饑荒的歲月里沒有時間精力生孩子,人是活過來了,可是擔(dān)心老無所養(yǎng)。老兩口要飯的時候,先后撿了一男一女兩孩子,打小就告訴他們,你們不是親兄妹,長大要結(jié)婚。


隨著時代好轉(zhuǎn),男孩學(xué)習(xí)優(yōu)異上了高中,女孩手藝靈巧人也出挑。


“人是會變的?。 贝蟠蠓畔潞裙薰薏璧男”?,拿起旱煙鍋吸了一口說:“你爸上高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干部的命,你姑自小就知道自己是農(nóng)民的命。那年頭,村里的女娃到了十八歲沒找到婆家,別人就覺得有問題嫁不出去。你姑過了二十,你爸還在高中,他九歲才上的小學(xué)?!?/span>


姑姑在爺爺奶奶的哭泣和父親上學(xué)的背影里嫁到了十幾里外的王家鋪。我知道勝男姓王,可是她媽姓吳啊。大大說,你爸和姑都知道自己從哪里要來的,也和老莊的同族人有聯(lián)系,小時候都跟著爺爺姓杜。爺爺奶奶去世后,姑姑再沒來過樹莊村,還將自己的姓改回了吳。


我確信我跟勝男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我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我還確信她也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們已經(jīng)好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甚至對于父母的隱私。


這難道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孽緣?


我還是得回到勝男家里去,不管有沒臉面,不管能否接受,我都要搞清來龍去脈,給自己一個交代,給她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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