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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淳剛 | 文 你看過的現(xiàn)代攝影先驅(qū)安德烈·柯特茲(Andre kertesz，1894—1985)的經(jīng)典是這樣的—— 安德烈·柯特茲：小狗，巴黎 Andre Kertesz：Little dog，Paris, 1928. 這是攝影史上最動人的照片之一，瘦弱的小狗，眼神膽怯的男孩，組成了一幅令人過目不忘的杰作。羅蘭·巴特在《明室》中引用了24張照片，其中4張是柯特茲的早期經(jīng)典，包括這張《小狗》。 但最初它是這樣的—— 安德烈·柯特茲《小狗》，未裁切的原作 你看過的安德烈·柯特茲的弟子、現(xiàn)代攝影史上最偉大的攝影師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1908-2004）的經(jīng)典是這樣的—— 布列松：在圣拉扎爾火車站后面。巴黎 Henri Cartier-Bresson：Behind the Gare Saint-Lazare，paris，1932. 圣拉扎爾火車站后面，一位男子跳過水坑，和身后海報中女郎的舞姿極為相似，相映成趣，而男子身旁地上斷裂的鐵箍像一個“C”。這就是布列松的幾何構(gòu)圖、決定性瞬間、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敻衲蠑z影大師菲利普·瓊斯·格里菲斯認為，這張照片寓意深刻，象征著“歐洲跳向未知”。 但最初它是這樣的—— 未裁切的原作（左）和最終作品（右） 未裁切的原作鏡頭較遠，尤其畫面左邊混亂，幾乎是失敗之作。經(jīng)過裁切，拉近了人物，突出了畫面構(gòu)成。布列松一向強調(diào)瞬間拍攝的精準，只拍照片，從不做后期，拒絕裁切照片，所以幫他干活的暗房師傅功不可沒。 你看過的“中國當代紀實攝影標桿人物”侯登科（1950-2003）的經(jīng)典是這樣的—— 侯登科：麥客，陜西關(guān)中，1997年 一位關(guān)中漢子掄鐮割麥，這是一片麥子被割倒、鐮刀把麥子攏到一起的瞬間。如果你沒有割過麥子，從實踐上說，你就根本不知道麥子是什么，同樣也不知道這樣的照片好在哪里。這不是狹隘的“紀實攝影”，而是中國人曾經(jīng)真實的生活（現(xiàn)在到處退耕還林，種麥割麥的人越來越少了）。侯登科也有一些向西方攝影學習的實驗性抽象作品，但正是這樣質(zhì)樸的攝影，大致代表了1990年代的中國攝影。 但最初它是這樣的—— 未裁切的原作 經(jīng)典從何而來？從不經(jīng)典而來。經(jīng)典離我們很近，而經(jīng)典誕生的過程離我們很遠。 今天看來，柯特茲、布列松和侯登科未經(jīng)裁切的原作也許更好些，因為它們更原生，保留了更多的信息可供后人解讀。但過去的攝影，尤其是二十世紀早期的現(xiàn)代攝影就是講求形象、完美，最終，攝影的文獻性屈服于攝影的藝術(shù)性。 所有抓拍的經(jīng)典都出自瞬間，用布列松的話說，叫“決定性瞬間”。但在這里，“決定性瞬間”是半完成時態(tài)，我們看到的是“決定性裁切”。布列松站得太遠，只能后期裁出精確、完美的瞬間；柯特茲、侯登科一樣裁切?！芭荆 钡匾幌屡牧?，經(jīng)典還需修改。 在我看來，“決定性瞬間”不是一個早已完成的概念，相反，它是一個能讓我們真正來思考攝影本質(zhì)的更為持久的概念，因為它牽扯到事物的瞬間關(guān)系、攝影構(gòu)圖、美學構(gòu)成、距離遠近等一系列問題，問題的持久見證著概念的持久?！叭绻愕恼掌粔蚝茫鞘且驗槟憧康貌粔蚪?，這話太長，我們完全可以用一個詞語來概括，叫“決定性距離”，因為這同樣屬于“決定性瞬間”的范疇?！皼Q定性瞬間”是一個有關(guān)時間空間和瞬間美學的概念，一個非常復雜的系統(tǒng)，“決定性瞬間”的具體化，就是“決定性距離”、“決定性構(gòu)圖”，甚至“決定性裁切”，如果你真“決定”想得到一張好照片的話。“決定性瞬間”是關(guān)于攝影瞬間美學的第一概念，雖然它并不完美，甚至顯得獨斷，在一個世人早已只相信“偶然”、“可能”的世界里。 如此來說，“決定性瞬間”似乎清晰了一些。但是，我們還要繼續(xù)追問：到底什么是“決定性瞬間”？“決定性瞬間”有哪些要素？布列松對“決定性瞬間”的闡釋是不是就是“決定性瞬間”本身？這個概念是否比它的提出者所闡釋的更為深遠？或許，對“決定性瞬間”的理解才剛剛開始——我們用一篇文章來探討攝影史上這一最重要、最直接也最為含混的概念。 按照布列松自己的說法，“決定性瞬間”借自紅衣主教萊茲：“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有其決定性瞬間?！睙o論是否真的借用并不重要，事實是，這個借來的概念顯然比布列松活得更久，到了今天我們還在探討。而布列松生前一方面否認“決定性瞬間”和自己有關(guān)系，另一方面又對這一概念進行了大量的闡釋。1952年，布列松去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做展覽，代表作《Images à la Sauvette》（《偷拍來的照片》，布列松是用毛巾裹住相機在街上偷拍的主；或譯《抓拍來的照片》）被翻譯成了《The Decisive Moment》（決定性瞬間），布列松看到后非常惱火，感覺這完全是篡改。但不管怎樣，后來他還是接受了世人的誤讀，“決定性瞬間”和他的照片一樣傳遍世界?；蛟S對布列松來說，重要的并非這一概念，而是借這個概念所表達的攝影思想。 布列松：《偷拍來的照片》Henri Cartier-Bresson：Images à la Sauvette，1952. 布列松：《決定性瞬間》 Henri Cartier-Bresson：The Decisive Moment，1952. 就語義而言，“決定性瞬間”看似明晰，實則含混，凡是對這一概念大加贊賞或批評攻擊的人都僅僅抓住了它最明確或最矛盾的一面（抓住布列松的“辮子”贊美，抓住布列松的“辮子”不放）?！皼Q定性瞬間好！成敗得失，僅此一擊！”“決定什么？瞬間怎么決定？”瞧，正反都有理，總是流于表面。而在保羅·希爾對布列松的訪談中，當保羅問：“能解釋一下決定性瞬間嗎？”布列松答道：“它是關(guān)于幾何、距離和時間的。那就是頭腦、眼睛和心臟在同一軸線上的時候。就如箭術(shù)中的禪道。”很顯然，在布列松看來，“決定性瞬間”雖然有著確定的意義，例如幾何構(gòu)圖、精確的距離和時間等，但并不能完全用邏輯的話語準確說清?？傊皼Q定性瞬間”印證一個人的瞬間美學原則，每個攝影師都會像布列松一樣有自己的“決定”，自己的“決定性瞬間”。 通俗地講，布列松的攝影美學就是“偷拍”或“抓拍”，這是流派眾多的現(xiàn)代攝影中最持久、最具活力的攝影方式。但這兩個詞不具有攝影美學的任何涵義，僅僅是相對于擺拍攝影而言；只有“決定性瞬間”，雖然充滿了風險和矛盾，卻成為布列松最強大的理論武器，成為二十世紀攝影最經(jīng)典的美學概念。按照過去極為推崇的說法，“布列松=攝影”，如果換一個說法其實就是：“決定性瞬間”=攝影。關(guān)于“決定性瞬間”，布列松有過很多十分精辟的見解： “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沒有其決定性的一瞬間。在幾分之一秒的時間里，在認識事件意義的同時，又給予事件本身以適當?shù)耐昝赖慕Y(jié)構(gòu)形式。” “對我來說，照相機就是一本寫生簿，捕捉即時靈感的工具，你要在瞬間對你所看到的一切提問并做出決定，通過一個有限的取景器向人們解釋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這是一種最簡單直接的表達，卻也需要你集中精力、訓練有素、敏感并有幾何構(gòu)圖的美感?！?/span> “我最渴望的就是要抓住正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某種情勢的全部本質(zhì)，我深信只要一張照片就夠了。” “攝影師要面對的是不斷流逝的世界，且世界逝去后任何辦法都回春乏術(shù)?！?/span> “在街頭攝影的過程中，創(chuàng)意表現(xiàn)的瞬間非常非常短暫，你必須懂得如何看到那個當下所提供最真實的構(gòu)圖及情境，而且要用直覺判斷何時按下快門，那就是決定一位街頭攝影師是否有創(chuàng)意的瞬間。啊！就是現(xiàn)在！一旦你錯過那個瞬間，它將一去不返?！?/span> 簡單來說，“決定性瞬間”就是通過富有形式美學的等待尤其抓拍來達到事物或事件顯現(xiàn)的最完美瞬間，這是時間的決定、空間的決定和美學形式的最終決定；你有怎樣的美學原則，你就會得到自認為完美的瞬間，所以這個概念看似獨斷，實則可以有很多方向；它是強調(diào)幾何構(gòu)圖，但并非總是幾何構(gòu)圖；它是本質(zhì)主義的，相信存在著確定的真實，但并未拒絕偶然，拒絕真實的可能。所以“決定性瞬間”并非一望即知，而是意味著一系列的詞語：等待，抓拍，幾何構(gòu)圖，瞬間的真實與可能……這一整套功夫不是紙上談兵，完全來自布列松開創(chuàng)性的攝影實踐，來自布列松自認為的老師——安德烈·柯特茲的影響。柯特茲拍攝的是富有情感的精確瞬間，始終溫情，而布列松的瞬間更為陽剛，充滿諷刺，但都同樣強調(diào)瞬間的精準，瞬間對世界的認知或感悟。正如柯特茲所言，他總是拍攝那些讓自己有所領(lǐng)悟的瞬間，他重視瞬間的生活情趣和內(nèi)涵，他說：“2秒鐘相當于2000年?！辈剂兴烧峭祹煂W藝，完全繼承了安德烈·柯特茲豐富而又偉大的攝影遺產(chǎn)。 安德烈·柯特茲：巴黎 Andre Kertesz： Paris, 1934. 布列松：雅典 Henri Cartier-Bresson：Athens，1953. “決定性瞬間”是最值得思考的攝影概念，是一個至今還沒有另一個概念能夠代替的美學概念。這不是一個西方概念，而是一個純粹的攝影概念，從布列松對“禪道”的理解就能看出，“決定性瞬間”明顯受到東方哲學的影響。所以，這是到目前為止最高的攝影概念。二十世紀風起云涌的攝影史，尤金·阿杰特默默工作，開創(chuàng)了文獻攝影的先河，強調(diào)檔案、記錄的重要意義；以曼·雷為代表的超現(xiàn)實攝影，將攝影的擺拍和藝術(shù)化引領(lǐng)到頂峰；羅伯特·卡帕以聚焦戰(zhàn)爭、失焦拍攝、超越任何技巧的攝影代表了攝影終極的人類關(guān)懷……只有布列松，不局限于一座城市或狹小的工作室，不局限任何題材，攜帶著他的徠卡走遍世界，等待、抓拍，事無巨細，拍攝下了二十世紀幾乎所有重大的歷史事件和日常生活，提供了“真正人類的視覺”（沃克·埃文斯），再現(xiàn)了“世界的美麗與溫存”（馬克·呂布），帶來了“生活中的抒情視野”（恩斯特·哈斯），體現(xiàn)了“優(yōu)雅與專注的統(tǒng)一”（羅伯特·杜瓦諾），而“決定性瞬間”正是對這一人類的、世界的、日常的、抒情的偉大視覺的概括。 毫不夸張地說，沒有“決定性瞬間”就沒有現(xiàn)代攝影史，沒有弗蘭克、克萊因，沒有受克萊因影響的中平卓馬、森山大道。從理論上說，弗蘭克、克萊因們“非決定性瞬間”的概念或認知，只是因弒父情節(jié)解構(gòu)了“決定性瞬間”：你確定我混沌，你精致我混亂，你完整我殘缺，你清晰我模糊……羅伯特·弗蘭克說：“我不希望捕捉?jīng)Q定性的瞬間，地球在飛快地轉(zhuǎn)動，世界也不是完美的?！钡?，他們反對的只是“決定性瞬間”的秩序化的準則，例如幾何構(gòu)圖、精準的人物關(guān)系等，不可能反對瞬間的決定，瞬間的可能?！皼Q定性瞬間”是剎那生死，立地成佛，但如何生死，如何成佛，并無定論，完全取決于一個人對瞬間的理解和捕捉?！皼Q定性瞬間”是“非決定性瞬間”之父，“非決定性瞬間”可以理解為是亂得很有章法的“決定性瞬間”，僅此而已；現(xiàn)代攝影史被弗蘭克、克萊因們的“非決定性瞬間”所改寫，不是證明了布列松的失敗，反而證明了他的偉大，他的無處不在。作為一個本源性的攝影概念，“決定性瞬間”幾乎代表了攝影的一切，無論藝術(shù)攝影還是抓拍攝影，都需要講求瞬間的決定與構(gòu)成。所以，“決定性瞬間”不只是一個抓拍的概念，而是一個純粹的攝影概念，比布列松自己理解的意義更為深遠；帶著“決定性瞬間”的眼鏡去打量任何攝影作品，你都能辨別出這一作品在瞬間的決定上是否真的有效?！皼Q定性瞬間”相當于柏拉圖的“理念”，無論后來的哲學搞出什么概念，本質(zhì)、意志、經(jīng)驗、物質(zhì)、感覺、存在、相似性家族等等，在根本上都是這一個概念的有意義的翻版。就認識次序而言，我們首先得肯定世界然后才能否定世界，“決定性瞬間”先于“非決定性瞬間”，它在邏輯上預示并包含了“非決定性瞬間”，雖然在攝影美學的面目上兩者似乎迥然不同。而擺拍、拼貼、二次曝光、觀念、行為最終也不過是實現(xiàn)一個看似真實的瞬間，一個瞬間的或精確或自然的決定。 布列松借自紅衣主教萊茲的“決定性瞬間”（Decisive Moment）概念，除了少數(shù)攝影師和批評家，沒有多少人真正理解。這一概念首先強調(diào)的是視覺關(guān)系，其次才是事實關(guān)系，到了W·尤金·史密斯才有了通過一系列照片來反映整個事件的攝影，或者說專題攝影。統(tǒng)治美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達30年之久的美國當代攝影教父約翰·薩考斯基在1966年出版的《攝影師之眼》前言中說：“決定性瞬間是一個視覺而非戲劇的高潮，它意味著的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幅照片?！笨梢哉f，弗蘭克、克萊因并沒有完全拋棄“決定性瞬間”，“非決定性瞬間”攜帶著“決定性瞬間”的基因，他們追求的依然是視覺的高潮或反高潮，通過混亂或混沌達到新的攝影美學秩序?，F(xiàn)代攝影始終無法擺脫“決定性瞬間”巨大的恩惠和陰影。 就攝影的真實而言，“決定性瞬間”講求絕對，像柏拉圖的“理念”一樣不夠完美，但仔細想想，“非決定性瞬間”更不完美。從技術(shù)上看，“決定性瞬間”考驗攝影師抓拍時精確構(gòu)圖的功力，你只拍一兩張照片就夠了，拍完走人；而“非決定性瞬間”看似簡單隨意，實則難度更大，因為你需要進行大量的拍攝，甚至大量的盲拍才能發(fā)現(xiàn)令人驚喜的偶然之美：羅伯特·弗蘭克“現(xiàn)代攝影圣經(jīng)”《美國人》中的83張照片是從2萬張底片中選出的，森山大道影集《新宿》中的600張照片是從3萬多張底片中選出的，維諾格蘭德在其職業(yè)生涯中拍攝的照片超過500萬張，都是廢片之王。弗蘭克、克萊因、森山大道的作品幾乎全是從廢片里挑出來的，而布列松往往一擊即中，最多只需要從兩張照片中挑出一張。而從理論沖突上看，“決定性瞬間”與“非決定性瞬間”的矛盾并不像我們想像的那么大，這其實屬于“人民內(nèi)部矛盾”，在實踐上都強調(diào)抓拍，都存在不可預知的難度。所以有些人會放棄對“決定性瞬間”或“非決定性瞬間”的探索，通過藝術(shù)化的擺拍或觀念攝影，用圖像而非單純的攝影來表達，但這依然攜帶著對瞬間的認知，對一個決定的決定，在今天這樣一個攝影過分生活化、過分藝術(shù)化的兩極化圖像時代——任何選擇都是踏上一條永無歸途的路。
羅伯特·弗蘭克《美國人》底片 Robert Frank：American，1955-56.
威廉·克萊因《紐約》底片 William Klein：Dance in Brooklyn, New York, 1955.
森山大道《迷宮》底片 Daido Moriyama：Labyrinth，2012. 什么是“決定性瞬間”？在中國，它要么總和“紀實攝影或“新聞攝影”聯(lián)系起來，要么早已過時，但對于真正從事攝影尤其抓拍攝影的人而言，它是最值得你去探究的概念。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那是因為你的“決定”不夠好，你的“瞬間”不夠好。這完全考驗?zāi)愕乃囆g(shù)直覺和思想。你有你的決定，你有你的瞬間，所以“決定性瞬間”這一概念最終是一個概念的概念，而非狹義的、必須講求布列松式幾何美學的概念。道可道，非常道?！皼Q定性瞬間”不是簡單強調(diào)抓拍、一次拿下，如此生搬硬套，你應(yīng)該思考的是時間、距離與瞬間美學的可能；布列松最好的照片都是超現(xiàn)實之夢，用夢來決定一個決定。你也不必像弗蘭克、克萊因那樣視“決定性瞬間”如糞土，歷史已經(jīng)寫就，篡位早已完成，不必動輒拉出攝影史人物批評批判，相反，認真思考這一概念反而能讓你領(lǐng)悟更多?！皼Q定性瞬間”最終是禪道，關(guān)于這一個概念的思考，將見證你的智慧，你對攝影或“瞬間”的真知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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