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嫻（1902～1997）是近現(xiàn)代成就最高的女書法家，字稚秋，號枕琴室主，又號蛻閹，貴州貴陽人。父親蕭鐵珊是孫中山的追隨者，又是南社社員，工詩文，善書畫。蕭嫻七歲時摹仿父親寫了一幅字，勁健的筆力和大氣魄令父親驚喜，開始認真地教她書法。十三歲那年，廣州大新百貨公司舉成大廈落成典禮，蕭嫻寫了一副丈二對聯(lián)送去祝賀。紙鋪在地上。只見一個小女孩拖著個大毛筆來往走著從容寫成這幅大字，筆力雄渾，大氣磅礴，觀者驚嘆不已，從此她有了“粵海神童”之譽。

　　二十歲時，蕭嫻隨父親移居上悔。當時的書壇大家康有為見到蕭嫻臨寫的《散氏盤》，對其中的古樸精神大為驚異。賦詩云：“笄女蕭嫻寫散盤，雄深蒼渾此才難。應(yīng)驚長老咸避臺，衛(wèi)管重來主乩壇?！痹娭械摹靶l(wèi)管”，是東晉衛(wèi)琰和元代管仲姬兩位著名女書家。衛(wèi)夫人是王羲之的老師；管夫人是元代趙盂蟥的夫人，皇帝贊她“善書婦”。康有為贊她“衛(wèi)管重來”，是對她藝術(shù)天賦的極高期許。蕭嫻從此拜師康門。

臨《散氏盤》六條屏

樓船鐵馬四言聯(lián)

　　在康有為家里，蕭嫻得到了嚴格的書法傳授，執(zhí)筆、運筆、用墨、結(jié)體，康有為都細細簡介要領(lǐng)，并一一示范?？涤袨橐娝龕蹖懘笞郑蛻?yīng)機施教，讓她從《石鼓文》入手，然后臨《石門頌》；篆、隸功夫到了，再臨《石門銘》?！妒T銘》是魏碑精品，適合用其精神寫大字。后來又臨寫了《張猛龍》、《張黑女》、《龍門十二品》等北碑。功力漸深，氣魄更大。康有為認為蕭嫻的難得之處是她的字一點不像女人寫的，將來必成大器。

　　蕭嫻后來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期何流亡饑寒之苦、六十年代丈夫病逝、“文革”期間的抑郁。文革結(jié)束，年邁的她才得以真正全身心投人書祛。進人其書法盛期。

　　歷史上，女書法家已經(jīng)很少，即便有，一般也屬柔婉秀麗之風，蕭嫻的字卻比男人更有大丈夫氣概。她從小偏愛寫大字，就專攻北碑，以“三石—盤”（篆書《散氏盤》、《石鼓文》、隸書《石門頌》、楷書《石門銘》）為宗。最終以大字行楷見長，有篆隸之蒼茫古韻，大氣磅礴，重拙揮樸，神采飛揚。國學家章太炎贊其書“真如萬歲枯藤”，形容其筆力遒勁堅韌。金石家丁吉甫認為她的隸書用的是篆書筆法：“其《石門頌》臨本用筆疏朗挺秀，以篆為隸，深得漢人真髓也?！?/span>

學生浦利忠看蕭嫻寫字

　　蕭嫻晚年生活中，課徒是個重點。蕭嫻1972年正式收徒。時值“文革”后期，好學而有思想的年輕人對現(xiàn)實深感厭倦和壓抑，渴望文化知識。桑作楷初次邁進蕭家大門那天，他只見一位老奶奶正坐在院中陽光下納鞋底，一針一針，十分安詳。桑作楷過來握手，說明來意后。蕭嫻把鞋底擱在地上說：“文化大革命！你不要跟他們瞎胡鬧，就來跟我學寫字吧！”桑作楷回去后又帶來了莊希祖。書法滋潤了年輕人渴望知識、追求真善美的心。這就是書法這門傳統(tǒng)藝術(shù)的迷人之處。

　　蕭嫻將平生所學一一傳授，讓他們先后臨《石門頌》，《石鼓文》、《石門銘》。蕭嫻號“三石老人”。她認為楷書是從篆隸而來，篆是圓筆，隸是方筆，圓筆方筆都掌握到了，不論改寫楷書、行書或草書都不難掌握了，還教導二人：“搞書法，要一步一步地放開來寫。記住，要漸進，不能冒進。不放不行，超過功力的限制去放也不行?！边@二人后來都成了書法家。

隸書《李白詩卷》局部

　　端木麗生是蕭嫻的第一個女弟子。初次登門拜師，她帶著兩瓶好酒、一包花生糖、一封介紹信來了。蕭嫻先以上歲數(shù)且事忙為由不收，后斥道：“誠心來學的都送作業(yè)來看，送禮來什么用？我能在酒瓶上看出你的字來么？”端木麗生忙鞠躬辭去。再來時將功課交她看過，卻說恐二十五歲學書遲了，蕭嫻鼓勵她：“不遲，只要用功學。八十歲學吹鼓手也不遲?！笨戳怂R的《曹全碑》后說；“《曹全碑》比較秀，女孩子寫《曹全碑》會向秀處發(fā)展。秀不是不好，太秀會媚俗的。你跟我學，從此要改寫《石門頌》?！妒T頌》恣肆雄勁，你寫正好！你瘦弱，多寫《石門頌》不但字強，人也會強起來?！倍四疽缼熍R帖，果然大有長進。

　　從師三四年后，這三個弟子開始想學草書了，而蕭嫻是不寫草書的。她五十歲以前生活動蕩，沒足夠時問練書法，只得寫篆隸楷行四種，后來生活安定了，也已七十多歲了，學草書來不及了。就讓他們?nèi)フ伊稚⒅叨m去學草書。這三人就又先后投師林、高二老門下。林散之、高二適、蕭嫻人稱南京書界三老，又是詩、書、畫常常往來的知交諍友。蕭嫻專攻碑學，高二適重帖學。林散之則碑帖皆下過苦功。南京地區(qū)三老的學生、得過其教導的人、向其索過書畫者甚多。現(xiàn)今江蘇傳統(tǒng)書畫風氣較盛、總體水平較高，與三老的貢獻和影響是分不開的。

蕭嫻與林散之（前左二）、徐公澤（前左一）、

張爾賓（后左一）、莊希祖（后左二）、桑作楷（后左三）、林昌午（后左四）

　　有一次蕭嫻和莊、桑二人討論到“書外功夫”的問題，蕭嫻解答的大意是：做藝術(shù)，必須要觀察生活，體驗生活，生活是靈感之源泉。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黃山谷觀船夫蕩漿而恍然大悟，書法才有了大突破。關(guān)門臨帖，不問世事，會把字寫僵。學技法不難，難在培養(yǎng)修養(yǎng)。有人下筆俗。有人下筆不俗，全在修養(yǎng)高低。有文化修養(yǎng)才懂得耐寂寞。她還指著園中桂樹說：“它高大魁梧，不修邊幅，像碑；那顆葡萄柔曼多姿，像帖。我過去絕對尊碑，現(xiàn)在覺得碑帖不應(yīng)互相排斥．取長補短為好。不過要有個重心?！笔拫雇砟昝媾R的問題是碑與帖如何融合的問題，這也是所有書法家無法回避的問題。蕭嫻開始獨尊碑，后轉(zhuǎn)向中庸，最終形成了碑帖自然相融、以碑為主的風貌。

　　幾日后，二人各收到老師一封信，信中寫道：“世人或以我臨碑不臨帖為偏，不知我于天下可見之碑帖莫不細讀，人之精力有限，一腕一筆，日奮數(shù)小時則疲。我之臨碑，只在《石門頌》、《石門銘》等三四類而已，其它則以目代腕。時時讀之，久之能記其形，更久之能悟其精神，雖只臨石門數(shù)碑，而心在天下一切碑帖焉。故曰：臨帖宜專，讀帖須博。然書法之為藝，必旁通于其它文藝，然后可以超群。故古今其文與詩詞曲之類。不可不注其意?！边@是蕭嫻的課徒心要，也是傳統(tǒng)的書法修煉之路，頗值得今天習書者借鑒。

　　清初書法家傅山曾提出著名的“四寧四勿論”，即“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率真勿安排”，此論對書壇的影響直至今天仍然很大。莊希祖認為，由于對這個主張的片面理解，當時形成一股追求拙丑、支離、真率的書風，除少數(shù)是具有功力的佳作外，大部分是趕時髦之作，有明顯的抄襲模仿痕跡。他認為功力的深淺是書家與外行的試金石。有些大書家的書風雖然最終是拙、丑、支離、真率的面貌，然而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卻經(jīng)歷了漫長的由拙到巧、由丑到美、由不工到工的修煉過程。蕭嫻對此觀點非常贊同，她說：在藝術(shù)上，要一步一個腳印，不可急躁冒進。她還強調(diào)．教書法要因人而異，對不同的學生不能用同一個方祛教。對于下筆重巧的，要以拙糾其偏；對于過分求拙的，要以巧來糾正之。她還對莊說：“有人說你的字太秀了，我看秀是功力的表現(xiàn)，沒有功力，只能表現(xiàn)粗，不會秀。不要輕易自我懷疑！當然可以在重拙上多用些功夫，使你的秀更有厚重感?！?/span>

自題書齋名“枕琴室”，齋名由來為其父珍藏的一把七弦古琴

蕭嫻撫琴

　　中國人常言“書為心跡”、“字如其人”， 西方人則說“藝術(shù)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字跡其實是一個人的指紋，能真實無欺地顯示每個人的心性，修養(yǎng)，無法隱藏，無法模仿。受過訓練的書畫家的本領(lǐng)．就在于能用筆墨將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充分表達出來，并產(chǎn)生一種動人的力量。蕭嫻書法氣度豪邁、深沉蒼勁而不拘泥板滯。使人深受感染；其人果然也是慷慨正直，爽朗活潑、樸實真率，而又倔強、不愿受拘束的。

　　她有一方印曰“庖丁“——自稱是個天天買菜做飯的庖丁。還解釋其意有三重：一要自視平凡，二要勤奮努力，三要有益于社會。她是個每日柴米油鹽的家中主婦，正因如此，她的書法就比專業(yè)書法家、男書法家的作品更有意昧、更有特殊價值，她的筆力、她的才情或許也因此而與眾不同。

　　走入蕭嫻紀念館，墻上正中是她的橫幅“書酒風流”。我想像白發(fā)的蕭嫻左手執(zhí)杯白蘭地，右手握大筆，喝口酒寫個大字，何其暢快，何其可愛！從錄像上看，她揮毫如打太極拳，全身發(fā)力，道勁圓轉(zhuǎn)。蕭嫻是傳統(tǒng)的。但又超越了傳統(tǒng)。因為世俗認為女人寫字就該像女人，寫文靜娟秀的小字，而她從小愛寫大字，就一生寫大字。蕭嫻是簡單而勇敢的，只是勇敢地作她自己。

　　蕭嫻書法的藝術(shù)價值其實已超越了書法本身，從中可以看到一個平凡人活潑潑而又自強不息的生命力，一位藝術(shù)家的慈憫之愛和卓爾不群的氣度精神。這激勵了所有愛書祛的人，尤其愛書法的女性。

｜原文刊載于《東方養(yǎng)生》

｜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最后，小編找出了一段浦利忠早年為其師整理的專題片《大筆豪情——書法大師蕭嫻》?？雌惺捓蠐]毫的氣勢，實在是不讓須眉。時長19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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