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司馬推送的第 752 個與眾不同的人 2018年的普利策獎,再一次把光環(huán)給了調(diào)查記者,他們賭上性命對真相的追蹤,使我們看到了事情的本來面目。而在百度百科上,甚至沒有“調(diào)查記者”的正確釋義。 盡管如此,仍然會有人堅持著薪火相傳,“我一定要去。哪怕落個殘疾,能活著回來就行了?!?/span> 炎熱夏天兩周不洗澡、不刷牙、不刮胡子、不換衣服,看見別人吃剩下的大半碗涼皮兒,一個箭步就沖上去,連氣都不帶喘地狼吞虎咽下去...... 記者崔松旺“費勁心思”,就為了被人當(dāng)成智障賣進黑窯廠…… 原來,司馬在港片里看到的臥底,就在我們熟悉的周遭世界里,善與惡的戰(zhàn)場上,真真實實地存在著。
2011年8月17號。 500塊,成交,他被賣了。 在大街上當(dāng)了三天乞丐的記者崔松旺,終于如愿以償?shù)?,被賣進了黑窯廠。 彼時,距離“山西黑磚窯案”爆發(fā)過去了4年有余。 回憶起2007年,崔松旺在天津體育學(xué)院“新聞與法專業(yè)”就讀,自然對那個驚動全國的案子記憶尤新。 窯廠人販子的標配總是面包車,他們專挑心智不成熟的未成年人和智障人士下手,粗暴地拽人上車,趁著夜色將人拉往山西的黑窯廠。被拐賣進黑窯廠的人三餐只吃饅頭和水,沒有菜,不聽話就往死里打,人真被打死了,就拖到荒山就地埋掉...... 河南電視臺的調(diào)查記者付振中揭露了這個事件,中央領(lǐng)導(dǎo)人都被驚動,山西省長也因此公開向社會道歉。 被拐賣進黑窯廠的智障勞工 這一連串的事件令崔松旺印象深刻,也促使他一畢業(yè),就進了付振中所在的都市頻道。 2011年,已經(jīng)是河南臺都市頻道最年輕的首席記者的崔松旺,經(jīng)常接到投訴黑磚窯廠的電話。 一個八月平常的早晨,他偶然得知智障工人白飛飛和浩杰從黑工廠跑出來的消息,他決定前去探一探。 智障工人白飛飛是哭著爬著回家的,當(dāng)父親看到走失一年的兒子回來,先是高興,緊接著是一陣心疼。
“孩子渾身都是傷,右耳朵幾乎爛掉,左耳朵也有傷,腳拇指骨折,肩膀骨折變形,后腦勺上還有個5公分的膿包......如果不是及時被送去醫(yī)院救治,這條命估計也沒了。”
聽到這些,記者崔松旺心頭發(fā)緊。 飛飛展示自己拇指上受的傷 面前這個留著寸頭,八字胡,穿著紅色汗衫的黝黑小伙,就是白飛飛。 剛見到崔松旺時,他像個孩子一樣玩起了捉迷藏,雖然小伙子實際年齡有23歲了,但因為天生智障,心智只停留在5歲的階段。
他是在和父親外出打工途中走失的,被人用匕首威脅著上了一輛面包車,從此墜入黑磚窯淪為奴工。他身上的所有傷,都是那時留下的印記。 被拐賣后他不僅一分錢工資也沒有,每天活干不完不讓吃飯,活干不好就要被打,紅磚,鋼筋棍,皮帶,鞭子......飛飛什么都挨過。 崔松旺還同樣采訪了跟飛飛遭遇相似的浩杰,浩杰略有智力障礙,打工時被人騙進了黑磚窯,然后像牲口一樣被圈養(yǎng)了起來,從此失去了人身自由。
不分白天黑夜地賣命,卻吃不上飯,還要隨時準備著,包工頭用2厘米粗的鋼筋棍往脊柱上掄。 “那里有十幾歲的孩子,也有五六十歲的老人,有回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被打得說不出話,都不放出去......”浩杰說。 浩杰出逃了幾次,每回都被抓了回去一頓毒打,最后一次是趁著監(jiān)工熟睡才翻墻逃出去。 相比其他奴工,飛飛和浩杰還算是幸運的,他倆都從黑磚廠的魔窟里撿回一條命。 但只要一想起還有無數(shù)的智障奴工,正在黑暗的魔窟里過著地獄般的生活,崔松旺的心就難受得發(fā)緊。 身為記者的他,決定順藤摸瓜暗訪幾處磚窯廠,把那些奴役智障人士的黑磚窯揪出來。 記者崔松旺 2011年8月,崔松旺在調(diào)查過程中,從知情人口中了解到,這其中居然隱藏著這樣的黑心利益鏈條: 兼職“探貨人”(商販和客運司機)——職業(yè)招募人(無業(yè)人員和地痞之流)——包工頭(黑工廠和黑磚窯)。 兼職“探貨人”會滿大街搜尋智障人,發(fā)現(xiàn)合適的就會告訴職業(yè)招募人,然后想盡辦法把這些智障人士送到黑工廠和黑磚窯,賣給那些包工頭,而且各個窯廠都相互認識,他們還會轉(zhuǎn)借或者出租智障奴工。
按照他們的行話:“料好了,就價格高點,料不好了,價格就低點?!?/span>
黑窯廠的老板會把智障人士分成料好和料壞兩種,料好就是人傻但干活很好,料壞就是人傻但不能干,而且知道討要工資。
招募運輸智障人士幾乎不會花費什么成本, 圈養(yǎng)奴工之后給他們吃的東西 就跟牲口差不多,成本很低, 因為這些奴工心智不健全, 對黑窯廠老板來講,反而比較安全,省事, “遇到誰不服氣的話直接打就能解決問題。”
但是卻能從他們身上榨取高收益,不用發(fā)工資,每年能給包工頭賺一二十萬,甚至三十萬,在這罪惡的勾當(dāng)里,智障勞工被視作“財神爺”、“搖錢樹”。 1個智障人每月能為工頭賺到1500元,10個智障人就是1.5萬元,一年就是18萬元。
“黑心人編制成的這個生意網(wǎng)充滿血和淚,而智障工人則成了交易物品,犧牲品?!?/span>
當(dāng)崔松旺去窯廠暗訪的時候,發(fā)現(xiàn)窯廠警惕性都高得很,陌生人根本進不去,他只有編了各種理由,供貨,買磚,包窯......才混進去踩點。 在一群做工的人中間,崔松旺發(fā)現(xiàn)了兩名嘴里碎碎念的工人,他們眼神呆滯,答非所問,明眼人一看就是有智力障礙的。
“來多長時間了?”“開工資不開?”“挨打不挨打?”大多數(shù)人對前兩個問題都沒有概念。 當(dāng)問到“挨打不挨打”的時候, 都會立馬蹦出:“挨打。” 一邊小心翼翼地說著, 還瞅瞅四周有沒有被監(jiān)工聽見。 進入窯洞,這里環(huán)境惡劣, 工人幾乎沒有任何安全防護措施, 連安全帽都沒有。 崔松旺發(fā)現(xiàn)這里至少有5名智障勞工, 見生人來了, 他們大多都表情恐懼,不敢看人, 只顧著低頭干活, 其中有一位眼睛還被包工頭打瞎了。 雖然有智力障礙,但他們還是能表達自己最簡單的愿望的,然而,愿望只能奢望,甚至是絕望。 “想家不想?” “想,但也回不去呀?!?/span> “為什么?” “我沒有路費呀?!?/span> 這里的磚窯廠是監(jiān)獄式集中管理,智障奴工集中干活,集中吃飯,集中睡覺,監(jiān)工會在工人附近時時盯著。 監(jiān)工 白天,被圈養(yǎng)的智障奴工們 即使嚴重駝背,身體變形, 依然要在高強度的條件下工作, 而吃的呢, 是白水煮面條和清水煮白菜, 只有餿味和咸味。 中午,監(jiān)工們要午休, 他就把智障奴工們 鎖在陰暗和狹窄的宿舍里, 直到開工時再將他們放出來。
晚上,別的正常工人都吃上飯了, 智障奴工卻沒有飯吃, 崔松旺一問才曉得, 是因為白天的活沒干完,所以沒飯吃。
即使智障奴工們都老老實實的, 任人欺凌, 監(jiān)工們依然手里拿著鋼筋棍, 背后還拎著一根塑料棒: “怕出事,我得防著點?!?/span>
很多智障人士來到黑磚窯之后,智障更嚴重了,有的人原本沒有精神障礙因為在這里呆的時間長了,也出現(xiàn)了精神方面的失常。
15天的踩點暗訪,原本,調(diào)查可以進行到這里戛然而止了,這些調(diào)查資料足以成一篇深度報道。 但是那些智障勞工無助和恐懼的眼神,讓崔松旺不能停下。
他決心喬裝成智障人士,親身經(jīng)歷招募、運送、買賣和奴役的整個過程,讓這罪惡勾當(dāng)里黑心人的嘴臉徹底暴露出來。
之前提供線索的知情人馬上警告說:“勸你還是別去了,有些人去暗訪,在磚窯廠被打死的都有?!?/span> 聽到這里,相信所有人都會汗毛倒豎,“萬一遇到危險,被黑窯廠的工人打死,或者永遠逃不出來怎么辦?”
但想到不拿到最有力的證據(jù),真相永遠不夠透徹,崔松旺還是決定前往:“我一定要去。哪怕落個殘疾,能活著回來就行了?!?/span>
最后,他和同事們商量后決定,崔松旺扮成智障人士混進黑磚窯,其他人在附近跟蹤接應(yīng),一旦出現(xiàn)意外,就前去營救。 為了和外面的大家保持聯(lián)系,崔松旺準備了一個微型手機放在身上。 崔松旺摘下500多度的近視鏡,翻著瞪大的眼睛,覺得自己有點樣子了。 2011年8月14號,連續(xù)兩周沒洗澡、沒刷牙、沒刮胡子、沒換衣服的崔松旺,一大早來便到了駐馬店火車站附近,還時不時向過路人乞討。 這里是“探貨人”、“職業(yè)招募人”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 他喬裝成這幅樣子, 只為了讓自己成功被擄走。 但整整一天都沒有人搭理他,到了第二天,他依然來到同樣的地方蹲守,還撿起地上的煙頭,時不時去附近轉(zhuǎn)悠乞討。
突然,“目標”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灰色T恤的中年人主動來搭訕:
“干活不干活?” “干......干啥呀?” “窯廠你干不干?” “給錢不給?” “給錢咋會不給哩。” ......
這段對話之后,崔松旺以為有戲,然而眼前的人卻沒有直接帶他走,而是離開了。
第三天,崔松旺又改進了身上的行頭,從臉上武裝到指甲上,指甲里都塞滿了泥垢。 昨天楚天的灰衣中年人又出現(xiàn)了,崔松旺使出殺手锏,來到他附近的涼皮攤兒,看到店里客人沒吃完的半碗涼皮,一咕嚕吃個精光。
這一幕,被灰衣中年人看在眼里。
下午2點鐘左右, 當(dāng)崔松旺轉(zhuǎn)悠到一處草坪上, 就地躺下裝作睡覺時, 一輛紅色面包車隨后停在了他面前, 對準他身體就是一腳:“起來!”
小伙子剛起身,就被催促上了出租車,這車上的男人不就是之前和他搭訕的灰衣男人嘛。
下午5點40分,崔松旺隨后被帶進了一座窯廠,包工頭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又讓他跑兩步看看,隨后才“哈哈哈”地笑著,以500塊的價格,買了他。
從驗貨到收錢,只短短十分鐘,但對智障人士來講,等待他們的將是漫長的奴役,甚至是永不醒來的噩夢。 晚上6點,窯廠只安排崔松旺吃了點白水煮冬瓜,就把他趕進了工棚做工。
而做工之前,崔松旺還被搜了身,他身上藏著一套偷拍設(shè)備,如果被搜出來就糟了,危急時刻崔松旺一個踉蹌摔倒,順手把設(shè)備扔到了墻角的垃圾桶。
才消停下來, 監(jiān)工看上了他的鞋子,想據(jù)為己有, 這又把崔松旺嚇得一身冷汗, 因為他襪子里還藏著偷拍機,小手機,小電筒, 如果鞋子被搶走,他就露餡兒了。 幸虧監(jiān)工臨時被人叫走,這才躲過一劫。 在這里,每一個智障奴工就像牲口一樣, 沒有自由,更談不上尊嚴, 他們唯一的用處就是給老板干活,掙錢。 上一刻,監(jiān)工們還在傳送帶旁轉(zhuǎn)悠著, 喝茶玩手機,突然看你不順眼了, 下一秒,沒準鞭子,鋼筋棍,皮帶就都來了。
因為干活的時候,崔松旺的隱形眼鏡掉了,他看不清楚做工比以前慢了,就挨了好幾頓打。
被打之后,崔松旺打算逃走,就謊稱拉肚子,結(jié)果馬上被叫住,順手就甩來一個耳光:“你解手怎么不報告?”隨后,又用鞭子抽了他的背。 雖然內(nèi)心感到特別屈辱,但為了不暴露身份,也只有忍了。 就這樣,連續(xù)做了三個小時的工,工頭都沒有歇工的意思,此時的崔松旺已經(jīng)渴的不行了,再三哀求之下,才被同意去伙房喝水。
趁著喝水的功夫,他拿出手機和同事們聯(lián)系,得知大家都在附近,稍微放了心,夜色已經(jīng)深了,崔松旺趁著天黑朝著附近一片玉米地沒了命地跑。
結(jié)果,在玉米地又陷進一個深坑,剛爬起來又被一條河擋了路,好在河齊肩深,崔松旺就舉著手機趟河游過樂對岸,爬進了另一片玉米地,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另一只隱形眼鏡也掉了。
慌亂中撥通了同事的電話:“快報警,我在河邊呢,隱形眼鏡掉了,啥也看不見?!?/span>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里,崔松旺沿著河邊在玉米地爬行,口渴了就吃一棵玉米桿。
而負責(zé)接應(yīng)的同事也沿著河找他,8月18號凌晨,才和精疲力盡的崔松旺匯合,一瞬間幾個大男人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逃亡過程中,崔松旺的腳扭傷了三次,兩只胳膊也滿是玉米葉割出的血印子,背后被監(jiān)工抽的血印還滲著血。
“像我這么壯實又智力正常的人,想跑都這么難,智障工人怎么可能跑得出來?” 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切,崔松旺感慨地說:生命、自由和尊嚴是如此的寶貴。 不久之后,《智障奴工》播出,崔松旺傷還沒好,就趕緊帶著警察到黑窯廠,那一次,8名黑磚窯老板和招募人被逮捕,30多名智障勞工被解救出來。
看著那些智殘者重獲自由,惡人落入法網(wǎng),崔松旺心中的喜悅和滿足感難以抑制,“這就是職業(yè)榮譽感吧?!?/span> 從前期調(diào)查到喬裝臥底,短短一個月,崔松旺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煉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到家,卻沒有心思慶祝,因為懷孕兩個月的妻子流產(chǎn)了。 “是我這一個月沒照顧她”。崔松旺愧疚地說。
很多人會說,好擔(dān)心這么好的記者遭到報復(fù)。崔松旺卻堅持正面出鏡,他覺得,當(dāng)自己站在陽光下時,真正應(yīng)該感到害怕的,難道不應(yīng)該是那些躲在黑暗里作惡的人嗎? 借用熔爐里的一句話:“我們一路奮戰(zhàn),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span> 2017年年底,在張志安《調(diào)查記者寒冬已至?僅存的175位從業(yè)者說出行業(yè)真相》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全中國目前只剩下175位調(diào)查記者。 追逐真相要付出的代價有時太多深重,甚至可能是整個生命,這也是為什么,追逐流量和博眼球的記者越來越多,揭露真相的“真”記者越來越少。 調(diào)查記者,這些以攝影機為槍的無冕之王們,在黑暗和危險的邊緣,以生命作為賭注,和惡人們周旋較量,只為探訪到事實和真相,讓更多人知道“邪不勝正”,只為讓弱者們能得到保護和救贖,在冷酷的世界里觸摸到一絲溫暖,一絲希望。 你們才是真正的記者,當(dāng)之無愧的無冕之王! 本文圖片主要源自《智障奴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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