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漢末年,吳郡,大都督府。 剛剛凱旋的周瑜,又在家里大宴賓客。 觥籌交錯,美酒飄香,舞姿曼妙,琴聲悠揚。 醉眼朦朧的周相公,正搖頭晃腦,樂在其中。 Duang——樂師彈錯了一個音符。 周瑜的眼里,立刻精光一閃,瞪了樂師一眼。 年方十八的女樂師,瞬間滿臉通紅,心里一陣撲通。 整個人看上去,慌亂中透著一絲嬌羞,嬌羞中又露著幾分滿足。 進入周府多年,她等的就是這一天。 世人皆知,大都督文武雙全,顏藝雙馨,音樂造詣極深。 即便酒過三巡,眼花頭暈,樂師一個細小的失誤,他都會送上眼神,略作提醒。 那些春心蕩漾的女樂(fěn)師(sī),如同收到飛吻,剎那間,便丟了魂。 后來的她們,往往會故意撫錯琴弦,就是為了讓周郎多看自己一眼。 這個典故,便是“曲有誤、周郎顧”。 當然,大都督的粉絲,不限于東漢和東吳。 到了北宋,仍有一位詞人,癡迷音律,自比周郎,將自己的書房,取名為“顧曲堂”。 他就是“詞家之冠”周邦彥。 二 公元1057年,周邦彥出生于杭州。 “地有湖山美,東南第一州”,杭州在北宋的地位,略等于今天的魔都。 生活在這里的人,不是高級白領(lǐng),便是業(yè)界精英。 周家也不例外,家境殷實,藏書萬卷。 周邦彥的父親周原,對讀書有著宗教般的虔誠。 每天清晨,他都會沐浴焚香,朝著滿屋的書柜三拜九叩。 朋友很是不解:“你拜的是哪路神仙?” 周原一本正經(jīng):“圣賢之道,都在此處,豈敢不拜?” 周邦彥深受父親影響,從小便“博涉百家之書”,寫起文章來,也是筆底生花,妙語連珠。 或許正因如此,父母對他極為溺愛。 使得任性的周邦彥,一度成了反面典型:“你看看周家那個孩子,作風散漫,不守禮節(jié),有他哭的時候”。 這位家長的話,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由于“疏雋少檢”,“不為州里推重”,周邦彥未能獲得鄉(xiāng)試資格。 后悔是來不及了,但路并沒有被堵死。 元豐二年,23歲的周邦彥,來到汴京,順利考進了太學。 北宋有規(guī)定,太學里的優(yōu)等生,日后也能直接授官。 主動權(quán)已經(jīng)掌握在手里,周邦彥卻放棄了,他依然我行我素,不羈放縱愛自由。 他開始流連于秦樓楚館,為歌姬舞女填詞譜曲,并結(jié)合親身經(jīng)歷,以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創(chuàng)作出了《鳳來朝》、《望江南》.wmv和《花心動》.mkv等廣為流傳的作品: “殘朱宿粉云鬟亂,最好是帳中見”“寶髻玲瓏欹玉燕,繡巾柔膩掩香羅”“蘭袂褪香,羅帳褰紅,繡枕旋移相就”…… 這簡直就是一批.avi,尺度之大,讓人驚掉下巴。 心似草原野馬,易放難收。沉迷于聲色之娛的周邦彥,學業(yè)始終沒有大的進展。 直到五六年后,28歲的周邦彥,才猛然發(fā)現(xiàn),已近而立之年,功名和學業(yè),卻一直空空如也。 再這么下去,連自己的名字都對不住。 “彼其之子,邦之彥兮。” 自律都做不到,還談何國之棟梁、邦之賢良! 是時候拼一把了。 1084年,在太學助跑多年的周邦彥,雙腳終于踏上了騰空的跳板。 三 這一年,朝廷舉辦了一場歌頌帝王、祝福大宋的主旋律征文。 幾百份的參賽作品,唯有一篇七千字的《汴都賦》,讓宋神宗眼前一亮,啊不,應(yīng)該是眼前一瞎: 鵯鷞鵜鶘、鼃鼉鼈蜃、鶤鴸鷴鶴、鵞鷺鳧鷖…… 皇帝眼皮一眨:“這個,那啥,朕有點眼花,哪位愛卿誦讀一下?” 幾番發(fā)自內(nèi)心的謙讓后,這個燙手山芋,最終粘在了起居郎李清臣的手中。 李大人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將手里的長文,連結(jié)巴帶口吃地讀了一遍。 身旁的官員很是好奇:“你怎么做到的?” 李清臣微微一笑:“這有何難?瘦字讀半截,胖字念半邊?!?/span> 李大人如何糊弄,宋神宗并不在乎。 重要的是,這篇《汴都賦》中,出現(xiàn)了多處歌頌新政的話語。畢生都在變法革新、力求富國強兵的宋神宗,對此感到十分欣慰。 很快,他就在政事堂召見了長文的作者——周邦彥。 一番問答下來,宋神宗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仿佛又看到了變法的希望,馬上一道詔書,任命周邦彥為太學正。 這個職位,相當于教導(dǎo)處主任+政教處主任。 這就神奇了。 昨天還是個頑皮的老學生,今天就拿起教鞭、夾著教本,開始訓導(dǎo)別人了。 學業(yè)上沒了壓力,周邦彥自然春風得意,詩詞創(chuàng)作上,也迎來了一個高峰期,“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 四 但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周邦彥在《汴都賦》中,公開為新法背書,已經(jīng)被貼上了新黨的標簽,耀眼且刺眼。 1085年,宋神宗駕崩,哲宗登基,一直反對變法的太皇太后聽政。 年底,周邦彥便接到詔書,外放為廬州教授,不久,改任荊州教授,一年后,又任溧水縣令。 頻繁的職位調(diào)整,讓中年的周邦彥,第一次感受到了政治漩渦的惡意與危險。 紹圣年間,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哲宗開始親政。 北宋朝廷的的局勢,又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新舊兩黨的命運,也開始了新一輪的交替浮沉。 很快,任期已滿的周邦彥,接到了回京的詔書,職位是國子監(jiān)主簿。 一轉(zhuǎn)眼,他離開汴京,已經(jīng)有十余年。 周邦彥不在京城,京城卻一直有他的傳說。 當年,他的一篇爆文《汴都賦》,在文壇政界引起了巨大轟動。 宋神宗的豐功偉績,也隨著這篇爆文,流傳四方,廣為人知。 眼下的宋哲宗,正需要這樣的宣傳高手。 于是,周邦彥又一次獲得皇帝單獨召見。 再經(jīng)典的作品,都經(jīng)不起續(xù)集的折騰。這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千年不變的規(guī)律。 實力在線的周邦彥,卻憑一己之力,實現(xiàn)了重大突破。 這一次,他上的是《重進汴都賦表》。 又是一篇好文+爆文。 “豐年屢應(yīng),瑞物畢臻”,這些歌功頌德之句,再次傳遍了大宋。 后世之人,也非常推崇此文,稱其“高華古質(zhì),語重味深,在宋四六中,頗為罕見”。 毫無疑問,周邦彥立刻就獲得擢升,被任命為秘書省正字。 五 公元1100年,趙佶登基,是為宋徽宗。 好戲即將上場。 宋徽宗和周邦彥,都與名妓李師師關(guān)系匪淺。 這天,兩人前后腳進了李師師的房間。 周邦彥無處藏身,只能屏住呼吸,躲在床底。 宋徽宗不知道房內(nèi)有個監(jiān)控,仍然和往常一樣,與李師師耳鬢廝磨,卿卿我我。 他喂她吃橙子。 她為他吹曲子。 他起身告辭,她執(zhí)意挽留:“外面更深露重、馬滑霜濃,不如就在這里歇息吧。” …… 屋里屋外,一片荷爾蒙的氣息。 周邦彥幾乎當場窒息。 事后,他將滿屋春色,還有一身醋意,全都寫進了詞里: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年游》 過了幾天,宋徽宗再次行幸。 酒酣耳熱之際,李師師唱出了這首《少年游》。 宋徽宗大驚:“哎嗎,這不是前兩日的畫面嗎,怎么被截屏啦?” 李師師隱瞞不住,只得說出實情。 宋徽宗勃然大怒,馬上以執(zhí)法不嚴、收稅不力的罪名,將開封府監(jiān)稅周邦彥,趕出了京城。 總算出了一口小惡氣。 宋徽宗心情大好,幾天后,他又來找李師師。 李師師不在,直到深夜才回來。 宋徽宗很生氣,汴京話都出來了:“What are you 弄啥嘞!” 李師師不是妃子,也不是宮女,對于天子的憤怒,她一點都不畏懼,只是冷冷地說道:“去送周邦彥了。” 宋徽宗拿她沒辦法,不想繼續(xù)尬聊:“那有沒有填新詞呀?” 李師師的臉上立刻陰轉(zhuǎn)晴:“有啊,有啊,你聽!”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yīng)折柔條過千尺。 ——《蘭陵王》 宋徽宗竟然高興萬分:“好詞、好曲、好有才!” 連忙讓人追回了周邦彥,并讓他擔任大晟樂正,專門創(chuàng)作流行歌曲。 這個精彩的故事,想必你也聽說過。 帝王、才子、名妓,偷窺,偷歡,畸戀。 這些元素,賺足了眼球。 但很可惜,這真的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周邦彥還有很多傳說,比如愛上了歌姬楚云、岳七,比如相中了下屬之妻…… 其實,這些故事,大多是“好事者為之”。 自古以來,吃瓜群眾對于花邊新聞,都格外熱情。 有點線索就說是緋聞,沒有線索捏造線索也要弄點緋聞。 這樣一來,周邦彥留給后世的印象,不是“疏雋少檢”,便是“放蕩不羈”。 周邦彥真的要哭暈在廁所。 傳說中的周邦彥,肯定不是真實的周邦彥,至少不是完整的周邦彥。 其實,他有很多面。 六 元豐年間,宋軍兵敗永樂城,死傷二十余萬人。 消息傳到京城,宋神宗痛哭不已。 當時還是太學生的周邦彥,寫下了長詩《天賜白》,指責朝廷用人失策,抨擊守將昏庸無能, “君不見書生鐫羌勒兵入,羌來薄城束縛急”,紙上談兵,狂妄輕敵,焉有不敗之理? “元祐黨爭”后,朝廷里的新舊兩黨,一直爭斗不停。 每一場波瀾壯闊的風浪里,都會涌現(xiàn)出大量的奸邪小人。 他們背信棄義,賣友求榮,搖擺不定,投機鉆營。 周邦彥自然不屑與他們?yōu)槲椤?/span> 雖然“漂零不偶,積年于茲”,卻從未改變過立場。 僅憑這點,就能讓人肅然起敬。 周邦彥主政溧水,一上任就將衙門里的貪官污吏,全都掃地出門,深得民心。 宋徽宗即位后,曾廣開言路,號召臣民“各許實封言事”“毋有忌諱”。 這應(yīng)該是周邦彥最擅長的事,但這一次,他沉默了。 大宋不滅、黨爭不息的時代,隨便拋出一個建議,都會引來一批杠精附體。 “窗風獵獵舉綃衣,睡美唯應(yīng)枕簟知。忽有黃鸝深樹語,宛如春盡綠蔭時”。 黃鸝深樹鳴,睡到自然醒,多好。 大觀年間,宋徽宗陸續(xù)接到各地“天降祥瑞”的呈報,感覺形勢一片大好。 他要把這些祥瑞之兆,告訴全宋的子民。 他又想起了擅寫爆文的周邦彥。 當蔡京找到周邦彥時,老周只回了七個字“某老矣,頗悔少作”,我現(xiàn)在老了,很后悔年輕時寫的那些文章,都是套路,沒有深度。 明明一篇文章,就能換來黃金萬兩,這等好事,他卻避之不及。 周邦彥不是老了,而是懂了。 “委順知命,人望之如木雞,自以為喜”。 在別人眼里,他已經(jīng)蠢到無可救藥。 而在周邦彥看來,這樣的自己,卻是人生最好的狀態(tài):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索性自號為“清真先生”,清心寡欲,清真無為。 七 宣和二年,六十五歲的周邦彥,提舉南京鴻慶宮。 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職位,專門負責皇家祭祀事宜。 擔任者不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就是德藝雙馨的老藝術(shù)家。 周邦彥欣然前往。 就在此時,方臘起兵造反。 周邦彥準備返回杭州,路上遇到的,全是倉皇逃竄的百姓。斜陽映照下的錢塘,顯得格外蒼涼。 又累又餓的周邦彥,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周大人,進來喝一杯吧”。 原來是位曾經(jīng)相識的歌女,周邦彥連忙停下腳步,走了進去。 幾倍濁酒下肚,周邦彥有些醉意,便找到一處寺院,歇息了一晚。 醒來后,聽說兩浙已被方臘占領(lǐng),周邦彥只得前往商丘,趕往鴻慶宮。 不久,周邦彥便病逝于商丘,享年六十六歲。 去世之前,他曾寫下一首《瑞鶴仙》。 后人發(fā)現(xiàn),詞中所言,竟與周邦彥最后的經(jīng)歷,出奇的一致: 悄郊原帶郭,行路永,客去車塵漠漠。斜陽映山落,斂馀紅、猶戀孤城闌角。凌波步弱,過短亭、何用素約。有流鶯勸我,重解繡鞍,緩引春酌。 不記歸時早暮,上馬誰扶,醒眠朱閣。驚飆動幕,扶殘醉,繞紅藥。嘆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何事又惡?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 “字字皆驗,卒章又應(yīng)于身后,豈偶然哉?” 不全是偶然。 在周邦彥之前,有不少文人“好詞甚多”,卻“不協(xié)律腔”,導(dǎo)致無法傳唱,流傳不廣。 那些精通音律的教坊樂工,所作之詞倒也朗朗上口,卻因為“詞語塵下”,全不可讀。 周邦彥剛好兩者兼之,“能文章,妙解音律”,是真正的“集大成者”。 后世之人,對周邦彥的文學地位,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詞中老杜,非先生不可”,稱他“最為詞家之正宗”,“兩宋之間,一人而已”。 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中,還有這樣一段話: 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jié),繁會相宣,清濁抑揚。 這本是評價周邦彥之詞的。 其實,周邦彥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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