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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我爹的】

 王天神 2018-06-26



早晨起來,看到尹沽城寫的一首關于父親的詩,喜歡,一首老老實實的短詩,似乎什么也沒說,卻也說出了一切,截屏,錄于此。


喜歡的可以關注他,一個年輕的虔誠的讀書人和寫作者。







【父親】



某天我放學回家,我媽指著一個穿一身綠軍裝的人說,三兒,你爸回來了,快叫爸。我憋了很久才叫出來,那聲“爸”敷衍草率,夾雜著害羞與好奇,總之毫無父子之情。


這不能怪我,實在是太陌生了,此人一直遠在山西大同當兵,假如不是有跟我媽的合影擺放在我家,這聲先混過去再說的“爸”,也是很難出口的。


爸是軍醫(yī)。那時軍醫(yī)還受人尊重,還不曾出現在電線桿子上。因此他的復員歸來,在我們居住的筒子樓里成為一則小有轟動的新聞。自此到我家串門的叔叔阿姨大爺大媽憑空多了不少,多是因些小病小災求醫(yī)問藥的。爸從部隊帶回一個軍綠色小箱子,毫無起眼之處。打開后倒是別有洞天,分了許多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有一小瓶藥靜臥。另有個圓形凹槽,內有一白胖瓷碗(那時我只叫它碗,實際上是一個研藥的缽),碗里斜靠一根杵,酷似玉兔從廣寒宮順走的那個武器,只是小巧了許多。一見之下我就喜歡上了,憋著把那小杵偷走把玩,可又沒膽。我爸打不打人我尚未有相關的經驗積累,我媽對我們三兄弟卻是從不手軟的。


那時雖只五六歲,也已能看出眉眼高低。筒子樓里的大人們對我爸尊敬有加,我卻不以為然。那時的我已中了主旋律電影的毒,認為當兵的都該是拿著機關槍、最不濟也得是手槍吧,巴溝巴溝地摟,一槍撂倒一個反動派(那時認為“反動派”是最壞的,壞過日本鬼子),你說你背著一箱子藥片回來算怎么回事。沒勁。


因此爸的出現,并不能給我提供些在小朋友之前炫耀的資本。后來畢竟吃睡在一處,與他熟絡了些,某次他把我抱在膝上顛,頗有些親昵和睦,我就問他:


爸你打過仗嗎?開過槍嗎?


回答很讓我失望。他說沒打過,倒是打過靶,因為是軍醫(yī)官,打靶也不多,槍法準與不準自然談不上。你說這能叫當過兵嗎?


再后來我生病,終于領教了他的“槍法”,他在我屁股上打針,倒是又準又狠。我平生首次品嘗了刀懸在脖子上的滋味,那就是針頭懸于屁股之上將扎未扎的滋味。另有一樁恐懼是源于我那時的認知錯誤,我以為那個寒光凜凜的針頭會直扎進我的屁眼里,謬誤的推想成倍加重了恐懼,因此我殺豬般嚎叫。饒是媽都摁不住,便喊來我哥加入。


卻沒想到爸打針的手法如此之輕柔,針頭沒入屁股之后,爸一手緩緩推藥,另一手拇指和食指協同合作,輕輕在針眼四周滑動,指腹與皮膚的接觸似乎大大緩解了疼痛,還略有些令人放松下來的癢。順便說一句,多年后我給別人打針亦是這一手法,嫡傳。


此后每逢生病,我就只讓爸打,絕不讓我媽碰我。媽不是醫(yī)生,卻有獸醫(yī)的膽色與稟賦,父親遠在部隊時,我和我哥哥們的屁股時常淤紫,盡皆出自我媽之手。她還自有一番理論,不是醫(yī)生,卻敢于指摘我爸的注射手法,說“長痛不如短痛”,針頭一進肉里就死命推藥,因此可以想見我嚎叫的分貝值有多高。翌日同樓居住的小伙伴問我,我備述之后,這些頑劣小童再見我媽時眼神里都有畏懼。


與我媽制造恐怖懾服眾小不同,爸征服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憑靠的確是他的醫(yī)術。有天三樓一對年輕的叔叔阿姨抱著個小孩來我家,那小女孩嚶嚶地哭,應該是哭了很久,已沒什么后續(xù)力了。一只小胳膊可憐兮兮耷拉著,垂柳一般。天下武功,唯快不敗,我都沒看清爸的動作,只見他在那孩子肩臂上摩挲了一下,然后就拿了我的小人書讓她去抓,奇跡發(fā)生,那小女孩初時怕痛,隨即就慢慢抬起小手拿起了小人書。我媽又白搭上一個蘋果,轉瞬那小東西就破涕為笑了。叔叔阿姨千恩萬謝自是不提,從此我對爸是刮目相看了,覺得此人當我爸還是頗有些面子的。


又是多年以后,學了醫(yī),才知那是“撓骨小頭半脫位”,復位并不難。然而在那時,父親的手法在我眼里是神乎其技的。有例為證,翌日便有曾在現場的小伙伴神秘地問我:你爸是不是氣功大師?


那時甩手療法剛剛過氣,已有幾個被稱為氣功大師的騙子登場了,并時時見諸報端和街談巷議中。


再后來的某個黃昏,我與幾個小屁孩互擲土坷垃玩,我沒來得及找到掩體,一個包藏禍心的土坷垃破風而至,命中了我的額頭,登時腦袋嗡了一下,接著就血流如注。我還算鎮(zhèn)靜,居然低頭檢視了那顆飛彈,搓去表層的土,內有一棱角分明的石塊,難怪。


擊中我的家伙把我送到家門口就逃了。媽一見血就大呼小叫,恨不得立刻抄菜刀去剁了那闖禍的狙擊手。爸卻鎮(zhèn)定,駝我去他的診室縫針。那時他已通過打針獲得了我的初步信任,因此在他消毒、打麻藥、縫合、包扎的過程中我一聲未吭,乖得令人發(fā)指,大拇指。


載我回來的路上,爸狠夸了我一路,說我是個硬氣的孩子,將來能做大事呢。彼時天已黑,路燈亮起,我坐在自行車大梁上,嗅著腦門上紗布和碘酊的味道,聽著輪輻轉動的聲響,覺得人生美妙無比。



現在他老了,前年給他寫過一首敲回車,叫——


【老土撥鼠】

 

 

我在陽臺上看書、抽煙、玩手機

門吱扭開了,又輕輕掩上

每次門一開一關

就瞅見一只白了頭發(fā)的老土撥鼠

靜悄悄地進來

靜悄悄地出去

我右手邊就依次出現了——一

小包青豆

一小袋海苔餅干

一小堆開心果

我說爸你知道我多大了嗎

他笑得像個羞答答的核桃

“你老是不好好吃飯”

老土撥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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