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勃

    每逢歲時佳節(jié)，華夏大地，從城鎮(zhèn)到鄉(xiāng)村，家家戶戶的門窗被剪紙裝飾一新，紅紅火火、喜氣洋洋，這些在田野綻放的花兒，養(yǎng)眼、暖心。時代在變，風俗也在變，各種新觀念和新的當代藝術形式層出不窮，為什么這些土的掉渣的剪紙還能傳承千年，這里面蘊含著怎樣的秘密？或者說，民間剪紙中究竟有什么養(yǎng)分精華，可以長久不衰地慰藉著我們的心靈，并滋養(yǎng)著當代藝術呢？

    首先，民間剪紙可以拿來直接使用，毫不違時地融入當代生活，成為當代藝術的重要支撐甚至是一個優(yōu)秀的藝術門類。民間剪紙那簡潔優(yōu)美的形式、夸張可愛的造型、純凈浪漫的情調，特別適合表現(xiàn)神話、民間故事、寓言等題材，如果將剪紙藝術直接用于這一類作品的題頭尾花、插圖、裝幀，甚至用來作獨幅畫、連環(huán)畫等，風格獨特，趣味十足而又不失新意。

    在工藝美術、藝術衍生品領域，民間剪紙的圖案絕對是裝飾、設計和包裝的巨肇。且不說幾千年以來，民間剪紙一直是華夏大地百姓娛人敬神、祈福、裝飾生活的重要手段，也不說剪紙作為民間藝術之本，刺繡、藍印花布、皮影、木雕、陶瓷紋樣都脫胎于剪紙圖案，單說在現(xiàn)代生活離不開的包裝、設計、裝潢等領域，由于可以極方便地用剪貼、噴繪、雕刻、鏤空、折疊等手段，在紙、布、泥、石，甚至玻璃、貝殼、羽毛、塑料、鋼鐵等幾乎一切材料上繪制，雕刻出精美的剪紙圖案，制作出既有手工藝性又有繪畫性的、極具趣味性的作品，剪紙對這些領域的支撐及帶來的方便和驚喜更是隨處可見。

    其次，民間剪紙的藝術觀念和表現(xiàn)方法可以多方位地滋養(yǎng)當代藝術。中國藝術有一個特別顯著的特征，一方面它有相對固定的程式化了的東西，這是必須恪守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它又給藝術家留下充分的自由創(chuàng)作和發(fā)揮的空間。民間剪紙也是一樣，它的這一特點也為當代藝術的學習借鑒提供了無數(shù)可能。

    比如說民間剪紙表達主題的方式。剪紙因愿力而生，它存在的前提是祈愿，祈求生命繁衍、多子多福、健康幸福、平安吉祥等，主題美好，且重點突出。這最質樸、最原生態(tài)的愿景表達卻不靠簡單的貼標簽喊口號，它可以借助于最含蓄最優(yōu)美的象征、比喻，根據(jù)不同的祈愿時間、地點、事件，用不同的圖騰如魚、蛙、鳥、鹿、龍、鳳、葫蘆、石榴等的組合，準確巧妙地表達主題。剪紙“有圖必有意，有意必吉祥”，其自由隨心、巧妙含蓄表達主題的方式，豐富了作品的內涵和意境。

    比如說民間剪紙的形象、語言、構圖、視點、時空關系等表達方式。這種在傳統(tǒng)程式的恪守中又充滿變數(shù)的、自由的意象表達，對于當代繪畫來說，是觀念性的沖擊和最自由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滋養(yǎng)。

    剪紙的語言，那些隨著作者心愿，通過或剪、或刻、或撕、或燒而自由形成的鋸齒、狗牙、月牙、圓點、云勾、魚鱗等符號，不僅使剪紙獲得了豐富多樣的裝飾美，而且在它刀言紙語之中藴含關于陰陽、生育、生命繁衍的密碼，使剪紙的藝術美和寓意美被無限放大。剪紙飽滿又極具張力和視覺沖擊力的構圖，其外形高度洗練概括，其內部極盡隨性、精巧又有裝飾美，處處暗合黑白、虛實、陰陽的中國智慧，大樸大美。

    這一切唯心唯愿，以自我心靈為中心的中國式心理感知、多維時空和心象造型，以及充滿隱喻、象征的符號化藝術語言，程式化的傳統(tǒng)恪守和藝術家自由發(fā)揮的矛盾對立統(tǒng)一，是地道的充滿東方智慧、東方哲學的意象藝術，即是民間剪紙被喻為中華文明活態(tài)文化的理由，也為中國當代藝術提供了直通傳統(tǒng)文脈和當代當下的豐厚營養(yǎng)。

    最后，當代藝術家可以從民間剪紙中找到傳統(tǒng)文化的根與魂，回歸藝術初心。

    很長一段時間，大多數(shù)學藝術的人是看西方多、看東方少，看外面多、看內心少。即使有人能夠認識到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視線也多半只放在古代卷軸畫、壁畫和塑像上，看廟堂多而看田野少，研究技法材料多又少關注內心。殊不知，能夠被稱為中華文化活化石的，正是這些較少受現(xiàn)代文明和外來文化沖擊的、真正有傳統(tǒng)底蘊的民間的剪紙。它上承7000年中華文化傳統(tǒng)文脈，古樸精深；下接萬里田野廣袤地氣，雄渾博大；又有濃濃人間情味，質樸清新。這樣的剪紙與名利無關、與浮躁無緣，它只和神圣和祈愿相連，只是心和手的藝術。散落在田野的民間剪紙能手們，用藝術將自己從現(xiàn)實的喧囂痛苦中抽離，回歸內心，只專注于在手起剪落之間獲得的精神力量，一刀一剪之中唯有內心的豐盈、滿足、幸福。這樣的藝術上通傳統(tǒng)文脈，下達百姓民心，這才是藝術的真諦，是藝術家真正的初心，也是當代藝術最應該從民間剪紙中汲取的養(yǎng)分。

    在處處求新求變的當代社會，讓我們回歸傳統(tǒng)，走近田野，走近民間剪紙，走進內心，尋找中華文明的源頭活水，并用它來滋養(yǎng)我們的當代藝術。畢竟，藝術只有扎根傳統(tǒng)，才能富有生命力。

    （作者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