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木木堂

李林

木木堂是曾翔先生的齋號，曾翔供職北京，我偏居商丘，并不常見面，因此只能遠觀，而這種距離倒使我有更多的時間靜靜的品讀曾翔，說些閑話。

一、種田與臨帖

種田是農(nóng)事，臨帖是文人的余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曾翔卻從種田中找到了臨帖的道理：“搞藝術(shù)的，首先要向農(nóng)民學習，要學會種試驗田。我是一個東西做好了不滿足的人，做成這樣了，行不行？可能有的人認為就行了，我不是，我要做成幾個樣式，看看哪個樣式最能夠表達我的思想，所以我說要去種試驗田，要反復地去種，種完以后，看看哪個田里面結(jié)的果實最多。這樣變化就會多?！?/span>

2003年暑假，在回龍觀曾翔書房，曾翔為我臨了一節(jié)《西狹頌》，這是第一次見曾翔臨帖。當時就感覺是雖然臨的不像，但真是精彩！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是把《石門頌》種在了《西狹頌》里。其后雖不常見曾翔臨帖，但通過網(wǎng)絡(luò)還是見到曾翔的不少臨帖作品，《石門頌》、《西狹頌》、《開通褒斜道刻石》、《袁安碑》、《好大王》、《爨寶子》、《裴將軍詩》、金文、墓志、二王手札、《徐浩嵩陽觀記》、米芾、徐渭等等，仔細看一下，熱鬧了，曾翔把帖即當種子又當試驗田，種得花樣百出，異彩紛呈，如《石門頌》可以種在漢簡里，還可以種在《好大王》《開通褒斜道刻石》里；《好大王》可以種在《西狹頌》里；《西狹頌》可以種在《石門頌》里；墓志可以種在二王手札里，二王手札和《爨寶子》可以種在《裴將軍詩》里；漢隸可以種在徐浩的《嵩陽觀記》里，等等，等等。因此，曾翔的作品與作品之間的變化差異是很多很大的，正如劉熙載《藝概》所云：“書體均齊者猶易，唯大小疏密，短長肥瘦，悠忽萬變，而能潛氣內(nèi)轉(zhuǎn)，乃稱神境耳?！比绻髌非宦桑裎魧Ρ葲]什么兩樣，十幅看一幅足矣，一幅看一字足矣，有什么意思？

但有的人不喜歡，看不懂斥之為“瞎糊弄”，臨不像還叫臨帖？“臨帖”是自古以來學習書法的第一方便法門，也就是要通過臨帖把古代書法中的成功經(jīng)驗?zāi)眠^來，拿得越多，對書法創(chuàng)作也就越有幫助。但會“臨帖”的人不多，特別是當下，“準確臨摹”很流行，以為能做到“準確臨摹”就是會臨帖了。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的《蘭亭序》臨本，個個不同，但哪個不是經(jīng)典？董其昌、王鐸、傅山傳世臨帖作品很多，但哪個又和原帖像了？最為典型的例子就是王鐸。沙孟海先生在《近三百年的書學》一文中評道：“（王鐸）一生吃著二王法帖，天份又高，功力又深，結(jié)果居然能夠得其正傳，矯正趙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說是書學界的‘中興之王’了?！蓖蹊I雖然一再聲稱自己書宗二王，但他能見到二王真跡或唐摹本的機會應(yīng)該不多，學習范本應(yīng)是閣帖無疑。面對閣帖若一味求形似，則很容易使作品筆法簡單化、有板滯之氣。所以他的臨作，只取一點古意，至于其他則任由自己發(fā)揮，但又不離那一點“古意”。其實王鐸已經(jīng)在不斷學習古法的過程中達到了“化古為我”的境界，因此他發(fā)出“恨古人不見我”的感嘆。在前不久的一次作業(yè)點評會上，不少同學又挨了曾翔的尅，就是因為臨帖的東西在創(chuàng)作中一點沒用上，看來臨帖臨得“像”不是最高準則，而關(guān)鍵在“用”。

韓羽先生把“臨帖”比作入虎穴，入得愈深，愈能得其三昧，直探驪龍之珠（虎子）?？墒茄ㄖ羞€有老虎，厲害得很。因此入虎穴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是進去了，沒出來，被老虎吃掉了，反過來還為虎作倀；第二種是進去了，也出來了，遍體鱗傷什么也沒得到，只能靠入虎穴這一行動來唬人；第三種是進去了，安然無恙的帶著“驪龍之珠”出來了。古今成功的書法家都是第三種人，王鐸是，韓羽是，曾翔也是。

他們成功的經(jīng)驗在哪里？用曾翔的話說就是：變異的臨摹。所謂變異就是臨帖時有“我”在，以“我”求“異”。

晁補之說：“學書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傳，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獨得?！边@是說學書離不開兩個字，即“法”和“人”。“法”即字帖傳達給我們的東西，如筆法、字法、章法等；“人”即“我”。書法作品中有“法”又有“我”的“獨得”才能稱得上“妙”，有“法”無“我”則無妙可言?？梢妼W習書法應(yīng)該以“我”為主，以“法”為輔，要“我”來指揮“法”，不能讓“法”左右“我”，否則只能成為“帖奴”。古人這方面的書論頗多，如明沈灝《畫塵》云：“臨摹古人不在對臨，而在神會，目意所結(jié)，一塵不入，似而不似，不容思議?！鼻辶簬t《評書帖》云：“學古人須得其神骨，勿徒其貌似?！鼻逋跏纭墩摃Z》云：“自運在服古，臨古須有我。兩者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傷神。”

曾翔臨帖以古為“根”，借古還“魂”，即要喜新，又不厭舊，所謂“筆墨當隨時代”；像燉“佛跳墻”一樣不斷地添加“原料”，文火慢燉；用袁隆平種“超級水稻”的方式，不斷地嫁接、改造、篩選，化腐朽為神奇?？涤袨樵凇稄V藝舟雙楫》中說道：“若所見博，所臨多，熟古今之體變，通源流之分合，盡得于目，盡存于心，盡應(yīng)于手，如蜂采花，醞釀之久，變化縱橫，自有成效?！庇谟胰我灿幸欢握撌觯骸澳喙欧且玻瑪M古亦非也，無古人之氣息非也，盡古人之面貌亦非也。以浩浩之感慨之致，卷舒其間，是古是我，即古即我，乃為得之?！彼凭写艘?。這是在說，只有眼界寬博，臨帖廣泛，于古人之作能合能離，方能將學到古今書法之奧妙，從而達到古為今用之功效。如若不然臨帖則如東施效顰、邯鄲學步，當會大煞風景。

二、結(jié)字與造型

曾翔有這么一個觀念，“一個書法家，首先要是一個漢字的設(shè)計家”。他說過去老把書法局限在漢字的書寫范圍內(nèi)，如果把學習書法擴展為“學習漢字藝術(shù)”，把著眼點放在漢字本身的藝術(shù)性上，放在漢字造型的美上，可能會更有價值，思路會更開闊，前衛(wèi)、傳統(tǒng)、古典的界限也就不存在了。

細細想來，這與趙孟頫的“蓋結(jié)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相仿佛?！敖Y(jié)字”指字的點畫安排與形式布置，也稱為“結(jié)體”或“間架”。趙孟頫《蘭亭跋》云：“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jié)字亦須用工?！睗h字各種字體，皆由點劃聯(lián)結(jié)，搭配而成。漢字筆畫的長短、粗細、俯仰、伸縮等和偏旁的寬窄、高低、側(cè)正等，構(gòu)成了結(jié)字的不同形態(tài)。古代書法家風格的表現(xiàn)，首先是體現(xiàn)在結(jié)字上，因此研究結(jié)體為歷代書家所重視。中國古代論述結(jié)體的專著，比較著名的有唐代歐陽詢《三十六法》、明朝李淳《大字結(jié)構(gòu)八十四法》和清朝黃自元《間架結(jié)構(gòu)摘要九十二法》等。再如清朝馮班在《純吟書要》中所云：“先學間架，古人所謂結(jié)字也；間架既明，則學用筆。間架可看石碑，用筆非真跡不可。結(jié)字，晉人用理，唐人用法，宋人用意?！庇衷疲骸皶o他秘，只有用筆與結(jié)字耳?！笨涤袨楦侵苯影褧ǘx為“形學”?？梢姡Y(jié)字在書法中占有重要地位。

“造型”即創(chuàng)造形體，是美術(shù)的主要特征。漢字“造型”則是用漢字的筆畫占有一定空間、構(gòu)成有美感的形象，使人通過視覺來欣賞的漢字的藝術(shù)美。

“結(jié)字”因時相傳，因人而異，所以古人寫字千姿百態(tài)，甚至每個人不同時候?qū)懙淖中投疾灰粯印倪@個角度講“結(jié)字”和“漢字造型”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結(jié)字”二字還有約定俗成的另一種解釋，就是要使字的筆劃搭配適宜、得體、勻美。而“造型”則不然，“造型”重在“創(chuàng)造”，雖然曾翔一直強調(diào)“重要的在于發(fā)現(xiàn)，而不在于創(chuàng)造”，但在這里我依然使用“創(chuàng)造”這個詞，因為“創(chuàng)造”更能體現(xiàn)主觀情緒的強烈抒發(fā)，更能體現(xiàn)情緒對視覺的影響，更能充分表達自己認為應(yīng)該如此的最終目的。

曾翔不止一次的說：“我們不是寫字，不要滿足于寫字，我們要學會造字?！碑斎贿@種“造”，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根據(jù)他發(fā)現(xiàn)的漢字的造型規(guī)律進行的。因此，曾翔本身就是一位高明的“造字”專家。但很多人看不懂曾翔的“造字”方法，這就使他成為當今書壇最飽受爭議的人物。貶之者斥為“亂七八糟”、野狐禪；褒之者譽為中國書壇的“畢加索”，認為他不是亦步亦趨地模仿古人，而是在用思想和行動改造傳統(tǒng)和引導審美。

其實，對曾翔的爭議主要聚焦在一個“變”字，對于墨守成規(guī)者來說，“變”是大逆不道的，殊不知早在唐代，釋亞棲《論書》就對“變”給予充分的認可：“凡書通既變。王變白云體，歐變右軍體，柳變歐陽體，永禪師、褚遂良、顏真卿、李邕、虞世南等，并得書中法，后皆自變其體，以傳后世，俱得垂名?！笨梢妭鹘y(tǒng)也不是常人所認識到的循規(guī)蹈矩，是在不斷變化的，一味的墨守陳規(guī)只會被傳統(tǒng)所拋棄，傳統(tǒng)接納的是成功的變革者。其實，近三十年來的書法發(fā)展歷程，也一直在變革，中原書風、學院派、廣西現(xiàn)象、流行書風、書譜熱、魏碑熱、明代小楷熱、明清手札熱等等，各領(lǐng)風騷。只不過以曾翔為代表的書法家們“變”的步子大了一些，所進行的探索比常人深入了一些。步子大了、探索深入了，自然就有人不理解了，就有人看不懂了，怎么辦？曾翔的態(tài)度是：“藝術(shù)不能讓別人看懂，就要比別人高級，做到極致，管你追不追得上，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闭绠斈昕涤袨槭紫认蛑袊嫲l(fā)難，發(fā)出了“中國畫衰敗到了極點”的呼喊，當時又有幾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