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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看《紅樓夢》時，我對寶釵是不太感冒的，總覺得她不大對我的脾胃。后來在社會上歷練了一番，再來重讀，發(fā)現(xiàn)寶釵有個大好處，不僅是黛玉等人不及，連現(xiàn)代女子都未必趕得上——她活得特別松馳。
松馳是一種多么美好的狀態(tài)啊。作為一個將有限之生命交托給無限之焦慮的現(xiàn)代人，我對寶釵的這種生活狀態(tài)簡直是向往之至。不單單是我，和寶釵相比，大觀園中的其他姐妹們，大多數(shù)心里好像也總繃著一根弦，不是跟自己較勁，就是跟環(huán)境較勁，不敢放松、無法從容。
黛玉葬花、探春理家或者鳳姐治喪這些場面相當(dāng)精彩好看，但是好看之余，連作為讀者的我們，都在為她們捏著一把汗，總覺得這些姑娘們太好強、太用力過猛。只有讀到和寶釵有關(guān)的章節(jié)，我們才會長長地舒一口氣，只要寶姐姐一出場，劍拔弩張的氣氛就能為之緩解。她的身上有一種優(yōu)裕從容的特質(zhì)，能夠在重壓之下也保持著優(yōu)雅的風(fēng)度。
大觀園眾姐妹中，寶釵和探春可以說是主流和正統(tǒng)的代表人物，但即便同是主流人物，這兩個人給大家的感覺也大不一樣。探春方正有余，且有著不必要的設(shè)防，真正做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是寶釵。
王夫人把家務(wù)事托付給探春等三人后，探春奮起改革，力除舊弊，但不免鋒芒太過。比較起來，寶釵更為識大體，注意點到為止。所以探春在曹公筆下只得了一個“敏”字，卻將“時”字贈給了寶釵。
所謂時者，即合乎時宜，寶釵的為人處世，處處顯示出對當(dāng)下時代和環(huán)境的順應(yīng)。同樣的生活環(huán)境，黛玉的感覺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可寶釵卻如魚得水，游刃有余，書中說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她深諳一切規(guī)則，知道在什么場合該說什么話、做什么事。
做詩，她善于拿捏分寸，并不求壓倒眾人。穿衣，她總是穿著家常衣裳，好像對自己的美渾然不覺。管家，她任由探春走到前臺，自己甘于退到幕后。待人，她不親不疏，不遠不近，可厭之人未見冷淡之態(tài)，可喜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
歷來的紅學(xué)家，總愛把寶釵當(dāng)成封建淑女的標(biāo)本來批判，其實想想，黛玉不被禮教束縛的自由主義作風(fēng)是出自天性，寶釵和禮教相適應(yīng)的低調(diào)中庸作風(fēng)何嘗不是出于天性？我本來是更傾向于黛玉的，也忍不住要為寶釵說句話。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的個性于己不合，就覺得那是虛偽、是矯情。寶釵的行事作風(fēng)，放在黛玉身上顯然太過勉為其難，但對于她來說卻是再自然不過的。
《世說新語》云：
王平子（澄）胡毋彥國（輔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樂廣笑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span>
名教之于黛玉是一種無形的束縛，時時都想掙脫，但對于寶釵來說，并不存在這一問題，她已經(jīng)習(xí)于從名教中得到樂地了。
馮友蘭的《論風(fēng)流》一文中曾經(jīng)指出，照新儒家的看法，“名教”與其說是“自然”的對立面，而無寧說是“自然”的發(fā)展。從這個角度來看，寶釵的行為處處符合封建倫理的規(guī)范，可以看成是自身天性的發(fā)展。她的《詠白海棠》一詩中有“珍重芳姿晝掩門”之句，可以算做她的夫子自道。這樣一個雍容渾厚的姑娘，你要她像黛玉一樣快人快語，或者像湘云一樣大說大笑，那倒是違反了她的本性。
如果把寶釵看成被封建思想洗了腦的無知少女，那對她真是極大的誤解。寶釵的見識之高，在十二釵中是首屈一指的，黛玉第一次讀《會真記》，只覺得詞藻警人，余香滿口，可在寶釵看來，不過是幼時的小玩意，實在算不了什么。她勸導(dǎo)黛玉的那段話，素來被喜歡黛玉的粉絲所詬病，認(rèn)為全是在宣揚“女子無才便是德”，事實上寶釵的說辭中別有深意，且看這段：
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 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
從話中可以看出，寶釵認(rèn)為男人們讀書并不曾明理，反而把書給糟蹋了，這番見識不可謂不卓越，顯然脫離了“無才便是德”那套陳腔濫調(diào)。這番話也顯示出了寶釵高處不勝寒的寂寞，放眼書中，黛玉尚且有寶玉這樣一個知音，寶釵卻沒有碰到一個真正懂得她好處的知己。
前文說過，寶釵是書中的頭號通人。寶釵之通，不僅在于博學(xué)通識，更在于為人處事有一種圓通的智慧，就像她在“詠絮詞”中所說的那樣：“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闭l能夠想到，這種隨緣順天的處世態(tài)度，并沒有給她帶來好運，反而是在寶玉出家之后，令她熬過了冷清的下半生。
從寶釵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名教和自然是怎樣完美地統(tǒng)一在一起的。這種完美統(tǒng)一，部分出自天性，部分來自后天的閱歷。
大觀園中的女子，黛玉聰明絕頂，真正說到人生智慧，還是要遜寶釵一籌。印象中，寶釵似乎從未年輕過，那個脫口說出“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小女孩，想起來也是少年老成的樣子。
而黛玉呢，終其一生，我都覺得她身上流淌著少年人青春詩性的血液。富有文人氣質(zhì)是好事，但這種氣質(zhì)過濃的結(jié)果，就是過于任性使氣，無法和現(xiàn)實取得妥協(xié)，不能獲得世俗的幸福。
黛玉是世外仙妹，寶釵則是山中高士，她的行為做派，總讓我想起東晉時那個著名的山中高士——謝安。
謝安于天下大亂時高臥東山，時機一到便下山為官，可以隱則隱，可以仁則仕，稱得上是東晉名士中的“時者”，這一點和寶釵的作派非常相似。不僅如此，寶釵那種優(yōu)裕從容的風(fēng)度，和謝安也是一脈相承的。
只可惜，身為亂世中的一名女子，寶釵終其一生，都沒有等到待時而飛的機會。寶玉出家后，她的后半生，也便只有萎謝了。
▽ 本文選自慕容素衣 《愿有人待你如初——細(xì)品紅樓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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