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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和一位朋友去鄉(xiāng)下看望他的父親。

小小的院落，整潔而干凈。青磚步道通向房門，院子里栽種的白菜爆出了圓滾滾的菜芯；畦埂上青紅色的蘿卜，頂著一抹翠綠鉆出地面，院子的一角，幾件農(nóng)具有序地擺放在一起。

這么漂亮的小院，你很難想象這是一個獨居的、76歲的、老爺子的家。

我們剛坐下，老人從外面回來了。大步流星地進(jìn)了屋，紅彤彤的臉上微微地冒著汗。

“嘛去了您？天天在外面瘋跑......”

我這位朋友和父親說話向來都是沒大沒小。

老爺子沖我笑了笑，沒顧上和兒子搭話，端起一大杯涼白開，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又打乒乓球去了？”

不會吧？我暗自驚訝，70多歲的老爺子打乒乓球？

“嗯，今兒跟后院的小亮子打了倆回合，這小子還挺厲害?！?/span>

老爺子又灌下一口涼水接著說：

“我跟你說，我在咱家地里挖了一個菜窖，這兩天剛弄好。冬天放白菜蘿卜啥的，吃著鮮靈。你們吃菜就去窖里拿......我還在窖旁邊搭了一個棚子......”

老爺子說得興致勃勃，朋友聽得漫不經(jīng)心：

“您盡瞎鼓搗。趕明兒，等您死了，誰去弄??？”

“死”？我的天！兒子敢這么跟老子說話！

老爺子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笑容依然掛在臉上，接著說：

“嘿嘿，等我死了，不就是你們的嗎。你們不要，給我孫子留著......

對了，我得出去一趟?！痹捯魶]落，老爺子抬腳走了。

“你怎么跟老爹說'死’?。慷嗉芍M！”

“這有啥？“朋友和我聊了起來：

“你知道我哥，比我說得狠。進(jìn)門見著我爸，拍著我爸肩膀：'呦，您還活著哪？您得活到什么時候??？’”

“在我們家，沒人忌諱這個，就跟說'您吃了嗎’一樣。”

看來，是我多慮了。這爺兒倆，不像父子，倒像是能一起胡侃的兄弟。

我還很少見有老人對“死”能談笑往來，不由得內(nèi)心充滿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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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從來都是一個忌諱的字眼。除了那些用于調(diào)侃之“嚇?biāo)牢伊耍　薄半y看死了！”“撐死我了！”之外，很少有人能直言不諱地談“死”。

我們有豐富的語言文字替代。我特意查了一下百度，比如：

隕、崩、亡、故、去世、過世、辭世、謝世、作古、夭折、西去、歸西、犧牲、殉職、殞命、捐軀、升仙、仙去、圓寂、歸寂、見閻王、與世長辭、壽終正寢、香消玉殞、駕鶴西游、含笑九泉......

如此眾多的詞匯，只為了避開一個“死”字。

死亡為什么如此令人避諱？

我們對死亡的恐懼來自哪里？

我們該有怎樣的“死亡觀”？

上一周，我看了一場會議直播。是北京大學(xué)醫(yī)學(xué)部舉辦的“北大醫(yī)學(xué)人文國際論壇”。主題就是——“生命、衰老和死亡”。

一位ICU（重癥監(jiān)護(hù)室）醫(yī)生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個病人家屬，領(lǐng)導(dǎo)派他去出差。

他說，父親病危，我需要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領(lǐng)導(dǎo)安慰著答應(yīng)了。

過了一個月，領(lǐng)導(dǎo)還是派他出差。

他說，父親病危，我需要陪他；

又過了半年，領(lǐng)導(dǎo)再一次派他去出差。

結(jié)果，他還是這樣回答。

領(lǐng)導(dǎo)無奈，問他為什么？

他說：

“我的父親……住在……ICU，您知道……所以……”

他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不敢答應(yīng)領(lǐng)導(dǎo)去出差。

好像很諷刺。其實，這樣的情況在醫(yī)院里很常見。醫(yī)學(xué)技術(shù)的支持，確實可以維持病人生命的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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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一個人老了，走不了路、說不了話，吃不下東西，呼吸也不好時，我們可以借助醫(yī)學(xué)的力量。

從病人鼻孔插上胃管、在血管里埋入導(dǎo)管、喉嚨里插上氣管插管……一條條管子就像胎兒的臍帶，供給營養(yǎng)，供應(yīng)氧氣，讓病人變成一個衰老的“胎兒”，走向人生的終點。

我們拒絕死亡，我們只想“活”，哪怕是維持無效的治療，哪怕是讓病人失去尊嚴(yán)。

監(jiān)護(hù)室里，常聽到家屬們這樣說：

“只要他活著，我就還有爸，還有媽。”

“如果我放棄了，親戚朋友們會怎么看我？”

看到病人的痛苦，很多家屬又會說：

“等我的將來，一定不要這樣?！?/span>

作為醫(yī)生，看到此景只能空留一聲嘆息。

北京積水潭醫(yī)院的趙斌主任說：

死亡對病人來說，是被排斥的，不能接受的。因為死亡意味著生命的終止，世間的喜怒哀樂、財富名利將會煙消云散；

死亡對醫(yī)生來說，是被拒絕的，是不能被認(rèn)同的。因為一旦死亡發(fā)生，將是對醫(yī)生能力的否定。救死扶傷，白衣天使的稱號將會有名無實。

那么，對于親人來說，死亡意味著什么呢？

是失去，是恐懼。

我們知道每個人都要走向死亡，為什么還是如此怕失去？

因為，

我們將自我的那些快樂、安全、孝道、價值、幸福，深深地依附在了親人身上。我們害怕失去他們，更害怕失去的，是那個投射在親人身上的自己。

還有，那些伴隨死亡而來的葬禮、喪服、哀嚎、呻吟，把死亡襯托得陰森恐怖。所以我們懼怕。

人的一生最確定的事情就是死亡。我們?yōu)槭裁匆盟阂直緫?yīng)自在的短暫人生。

我們應(yīng)該懂得，真正的自由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

對自身，活出價值和勇氣；對他人，不去求取安全感；對死亡，不再終日惶惶不安。這才是我們?nèi)松撚械臉幼印?/strong>

能夠理解自己一生的老人，將不會因害怕死亡而痛苦，因為他所珍愛的一切都將繼續(xù)存在下去。而且如果隨著精力的衰退，疲倦之感日漸增加，長眠并非是不受歡迎的念頭。我渴望死于尚能勞作之時，同時知道他人將繼續(xù)我所未竟的事業(yè)，我大可因為已經(jīng)盡自己之所能而感到安慰。

——羅素  《幸福之路》

寫到此，我對朋友的父親，一位能夠笑談生死的老人，已經(jīng)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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