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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字文》全集 1.1版（21篇） / 點擊進入

有人說王蘧常晚年以“書圣再生”自況，右軍有《十七帖》，乃欲作《十八帖》壓倒之。又刻“后右軍一千六百五十二年生”巨印，用鈐得意之作。日本書道雜志撰文稱“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薄?/p>

十八日書悉。屢欲我書十八帖，何敢續(xù)右軍之貂？但以足下情辭懇款，又不忍拒。此書首有十八日字，置之卷前，即謂之十八帖，可乎？一笑。其庸弟。兄蘧。

其庸弟：得長箋，快甚！寧夏景色為君數(shù)十字攝盡，似置予于賀蘭山下。蘧。

 近鄭逸梅先生索弟與我長箋，將入名人尺牘中，兄不能割愛，特報足下一笑。

聞足下有攝影機，賈（價）不貲，為人墜毀，此大可惜。然古人墮甑不顧，其風(fēng)可尚乎！

弟新正十一日書悉一一。弟夫人留蘇聯(lián)尚未歸，新春寂寞可想，然吾輩慣作蟫隱，或可解悶乎？

運天弟言足下有米癖，得之黃河兩岸及秦隴，大至數(shù)十斤，小亦數(shù)斤，古人所作歸裝，無此偉觀，令人欣羨。

頃聞運天弟言，足下善啖肉，此與我有同好。二三十歲時，嗜之尤甚。每以一豚蹄煮爛，入精金飯大盎中攪勻，一餐可盡。吾先府君聞之，曰：“紀石云亦有此啖法，然汝知食肉者鄙乎？”予笑未對。曰：“汝欲有言乎？”對曰：“兒惑然，然石云先生博學(xué)多才如此，宜若不能謂之鄙也。兒意當(dāng)如食肉而飛之班定遠。大人以為何如？”府君大笑曰：“本欲汝為曹君進一解！”旋又曰：“東坡先生亦善啖肉，詩中屢見如云‘居不可無竹，食不可無肉。有竹且有肉，世間那得揚州鶴！’。先生或翱翔翰苑，或塌翅窮荒，或羊角圖南，或槍枋榆。文人亦有之，不獨壯士也?！蔽徉l(xiāng)酒會有醬汁大塊曰“東坡肉”，當(dāng)其遺制與？

前書言少壯時啖肉狂態(tài)及父訓(xùn)，今老矣，已不能健啖，然尚可四之一，老饕之態(tài)，猶可掬也。西醫(yī)言食肥多則膽固醇高，將硬化血管，然予嘗驗之，固不高也，可以知天之厚我多矣。

春間病，心梗塞，幾殆入醫(yī)院，幸監(jiān)護下藥及時，始轉(zhuǎn)危為安，然出院非兩人挾持不能成步，上廁牏非人抱不得起，不能粒食，經(jīng)兩月余方有起色?？勺髯郑阆掠^此書何如也？

今病起三月，昨晨試作擘窠“?！弊?，能使臂力，特告足下始有生氣矣。蘧。

近岳麓書苑贈我二十五史菁華，選擇尚有法。予三四十歲時，曾效呂誠之先生法讀二十四史一過。今雖九十，尚思精讀之。弟可備一部。

近某君示我沈寐師與康南海先生手札長卷，中有一簡云：巨憝已伏天誅?！蹲至帧穲笕搜蕴仫w報，蓋謂袁項城病死也。因憶梁任公年丈與蔡松坡赴滇討袁，二老實與其謀。其遺札尚存某圖書館，弟喜聞?wù)乒?，特聞?/p>

中夜不能寐，起讀太史公書，至《孟子傳贊》，憮然自語曰：利，誠亂之始也。上下交爭，國將奈何！不覺涕泗交頤。無可告語，遂作此簡與弟，知老人心苦也。淚痕隱約可見。

愚謂理學(xué)家應(yīng)知大學(xué)，正心誠意致知格物原為下。修齊治平，如僅高談?wù)\致格，縱極精微，而無裨于治平，充其量不過獨善其身，安用此精微為？故予極佩王伯安先生。先生獨申孟子良知之說，在敷化，則峒民感格；在用兵，則宸濠授首，且掃歷年逋寇，百不失一。在權(quán)臣嫉媢毒誣巧詛之際，神明愈定，屹然無動，是真所謂徹內(nèi)徹外、有體有用者乎？至謂末流，樂其任意，借其虛聲，又何能以尤先生邪？足下以為何如？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老子曰：福兮禍所伏。如能由此而幡然改悔，勵精圖治，則安知今之所失，或即后之所得乎？足下幸無短氣。

承問右軍書法。予何人斯，敢有雌黃！必不得已，姑妄言?！洞净匪铡侗确睢?、《舉聚》、《安和》、《喻嫂》、《清和》各帖，勢頗縱放，殆近痛快，然似非絕詣。其后行云流水，多任自然，實難攀躋，愈晚愈入化境，此書圣之所以為圣與？予曾臨摹數(shù)百次，故略知其窾要，敢為弟言之。

近頭偏痛，醫(yī)言受風(fēng)，推拿四次而愈。因憶八十歲時，亦曾患此，懼腦病，就醫(yī)檢查良久，曰：“高齡固八十乎？”“我非求婚，對何為不實？”醫(yī)捫吾腦曰：“然則此尚可用十余年！”遂署書曰“佳”，顧予曰：“高年不易得此享，何翅（啻）千金！”予曰：“愚何忼慨！能一擲千金乎？”彼此皆大笑。此可入《新世說》。走筆博足下同笑。

聞足下歸故鄉(xiāng)，將市屋于陽羨姑蘇之間，各相去不過三四十里，距滬亦半日程，為之大喜。喬遷之日，予當(dāng)額君堂曰“歸本”，蓋取吳谷人語。足下以為何如？蘧。

關(guān)于王瑗仲先生的絕筆《十八帖》

文 | 馮其庸

王瑗仲先生諱蘧常，是我在無錫國專時的老師。我是1946年春入學(xué)的。老師是教務(wù)長，但他在上海，因上海還有無錫國專的分校，他主持分校的教務(wù)，并隔時到無錫來處理校務(wù)，我就是當(dāng)年春天他到無錫來處理校務(wù)時與他接觸的。當(dāng)時我是學(xué)生代表，向?qū)W校提出了關(guān)于課程和教師方面的要求，老師傾聽了我們的意見并作了認真的處理，使學(xué)生得到了滿足。當(dāng)時大家知道老師是著名的學(xué)者、詩人、書法家，他的《江南二仲詩》、《抗兵集》早已風(fēng)行于世。他到了無錫，無論是老師和學(xué)生，都紛紛到春麟堂去買紙，請老師寫字，老師每天要寫數(shù)十幅，以至幾天來春麟堂的紙為之脫銷，等到我去買時，單宣已賣完，只有厚厚的夾宣了。那時老師給我寫的對子，至今我還保存著，聯(lián)語是：'不放春秋佳日去；最難風(fēng)雨故人來。'

1947年，解放戰(zhàn)爭形勢發(fā)展很快，學(xué)生運動也風(fēng)起云涌，我們們的學(xué)生運動也進入高潮，形勢顯得緊張，不久我得到了秘密通知，要我離開學(xué)校，我就與另外兩位同學(xué)一起到了上海無錫國專分校，也就是到了王瑗仲老師處，那是事先與他聯(lián)系的，得到了老師的同意，我才去了上海。這樣我就得以有機會聽老師講課，當(dāng)時老師開的《莊子》，我就是聽他講《逍遙游》。老師講課時從不帶課本，從正文到注釋全是背誦，而且與我們帶的《莊子集釋》一點不差，重要的是他疏解了各家的注疏后，往往出以己意，發(fā)人深思，所以那一學(xué)期，一篇《逍遙游》沒有講完，但他卻給了我治學(xué)的門徑，和那種'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境界。

可惜我在上海只有半年，后因車禍又回到了無錫鄉(xiāng)下。但在上海時，除了聽老師講課外，更大的收獲是，得常侍老師左右，聽他閑談，他對詩學(xué)的見解，就是在平時聊天中聽他講的，特別是我還能經(jīng)常看到他揮毫寫字，無形中給我以深刻的感受。

那時我除正課外，特別喜歡詞，為此他特地寫信介紹我去看望詞學(xué)的泰斗龍榆生（沐勛）先生。龍先生看我是王老的學(xué)生，且有王老的親筆介紹信，就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龍先生是瘦高個子，當(dāng)時胃病很重，面目清癯，談話時時時咳嗽，因此我不敢多煩勞他。龍先生還囑我以后再去，可惜我不久就離開上海了。老師知我正在寫《蔣鹿潭年譜》，又寫信讓我到合眾圖書館拜望顧起肩（廷龍）先生，顧老熱情地接待我，之后凡我看的書，一概放在我的書桌上或存放在柜子里，不再入庫，以便我第二天一去就可以看書，所以我的《蔣鹿潭年譜》就是在顧老的幫助下在合眾圖書館寫成的。 

我離開上海后，一直保持著與老師的通信，特別是'文革'中老師還不斷來信，并從其他學(xué)長如周振甫先生處打聽我的消息。及至他得知我除了挨批斗外，沒有參與任何活動時，他非常高興，說我'獨立亂流中'?，F(xiàn)在回想起來，老師對我的這種關(guān)懷，真正是情同父子手足，幸虧老師給我的全部來信，除動亂中可能偶有丟失外，基本上都保存完整，感謝運天兄為我裝裱成兩大冊。前些時在上海展覽老師的書法時，攤開來竟占了半個展柜，而《十八帖》還不在其內(nèi)。

說到《十八帖》，來向我打聽的人太多了，有的是出于好奇，想了解一下《十八帖》的情況，有的則是為了研究老師的書法，覺得這部老師最后的絕筆杰作，如果看不到和不了解此帖的由來，就無從研究老師的書法。其實《十八帖》的來由是很簡單很平常的。在老師去世前若干年，日本盛傳兩句話，叫：'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于是運天和我，就經(jīng)常與老師建議，說王羲之有《十七帖》，老師應(yīng)該寫一部《十八帖》。老師一直笑而不答。1989年10月，我忽然接到運天的信，說老師的《十八帖》已快完成了，老師希望我自己到上海去領(lǐng)取先生之賜。我接到信后，十分高興，隨即乘車到了上海，與運天一起去拜見了老師，老師非常高興，讓我與運天一起在老師家吃飯，飯后，老師鄭重地將《十八帖》親自交給了我。

大家知道，瑗仲師是大學(xué)問家大詩人又是書法大家，章草圣手，但他平時從不自伐，也不喜歡別人對他的吹噓。所以外界反而不大了解他在書法上的絕高的造詣。但當(dāng)代真正的書畫大家都是極為推崇瑗師的書法的，謝稚柳先生就非常欽佩王老先生，稱他的章草已是王草，是空前絕后之作。瑗師在90高齡耄年之際，竟然完成了《十八帖》這樣的杰作。這當(dāng)然是書法史上的一件大事。這個卷雖然老師是寫給我的，但我豈敢自專，這當(dāng)然是瑗師留給后世的一件重寶。 

這個《十八帖》從書法來說，是瑗師書法的極致，我展讀再四，其書風(fēng)似《平復(fù)帖》，但蒼勁過之，從文章來說，酷似《十七帖》，

如第一帖云：
十八日書悉。屢欲我書十八帖，何敢續(xù)右軍之貂，但以足下情辭懇款，又不忍拒。此書首有十八日字，置之卷前，即謂之十八帖可乎，一笑。其庸弟。兄蘧。

第三帖云：
近鄭逸梅先生索弟與我長箋，將入名人尺牘中，兄不能割愛，特報足下一笑。第六帖云： 運天弟言足下有米癖，得之黃河兩岸及秦隴，大至數(shù)十斤，小亦數(shù)斤，古人所作歸裝，無此偉觀，令人欣羨。 

第十二帖云：
中夜不能寐，起讀太史公書，至《孟子傳贊》，撫然自語曰：利誠亂之始也。上下交爭，國將奈何，不覺涕泗交顧，無可告語，遂作此簡與弟，知老人心苦也。淚痕隱約可見。 

此外，有一簡是談右軍書法的，有一簡是談理學(xué)的，有一簡是談沈寐叟與康有為書的，因文長不錄。

大家知道，瑗師不僅是詩人，而且還是文章家?？箲?zhàn)中他寫的《吳子馨教授傳》就盛傳一時，在他寫《十八帖》之前，又作《楊仁愷先生傳》，我曾拜讀過原稿，其文章真正是擲地作金聲。就是這《十八帖》，其文字與右軍的書札何其相似乃爾，所以我曾說先生是：'文章太史公，書法陸平原。'我認為這個評價是很恰當(dāng)?shù)摹]有想到，我拜領(lǐng)了《十八帖》回到北京，沒有幾天，運天就來電話，說瑗師已于11月25日去世了。天哪！我回到北京才不過四五天，瑗師就去世了，這真正是晴天霹靂！回想五天前在滬時，瑗師的談笑，如在目前，而他的人卻永遠邈若山河了！ 

所以，《十八帖》真正是瑗師的絕筆，瑗師好像特地留下了《十八帖》才仙去的，從此中國的書法史上，《十七帖》、《十八帖》將永遠輝映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