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西南部重鎮(zhèn)、中國通往中亞及南亞的橋頭堡喀什市，有一條公路從這里出發(fā)，向南蜿蜒而去，在昆侖山脈、喀喇昆侖山脈、喜馬拉雅山脈和興都庫什山脈四條巨型山脈交結的帕米爾高原上延伸，自海拔4733米的紅其拉甫口岸出境，穿過印度與巴基斯坦爭議的克什米爾地區(qū)，最終抵達巴基斯坦城市塔科特。

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越境公路，也是舉世最為險峻的公路之一——喀喇昆侖公路。

這條全長1000多公里的天路，沿途屹立著世界第二高峰喬戈里峰（海拔8611米），另有海拔超過7000米的高峰數(shù)十座。多條長度超過50公里的冰川發(fā)端于此，其中一條為全世界除極地區(qū)域以外最長的冰川。

由于地形極其復雜，且處于地震高烈度區(qū)，雪崩、山體滑坡、落石、積雪、積冰、地震等地質(zhì)災害經(jīng)常發(fā)生，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與巴基斯坦合作建設喀喇昆侖公路（實際上巴方承擔部分也由中方援建）時，共有700多名工程人員獻出生命，相當于每1.5公里的道路便付出1條人命。

喀喇昆侖公路沿途高峰林立

喀喇昆侖公路建成后，中國才擁有了從陸路向巴基斯坦及南亞次大陸，進行大規(guī)模物流運輸和戰(zhàn)略投送的唯一通道。

但是，早在1300年前，卻有一支萬人的中國軍隊，自喀什出發(fā)，在沒有現(xiàn)代公路的情況下強行翻越帕米爾高原，在雪山冰川、絕壁深谷之中行軍數(shù)千里，征服了今天巴基斯坦克什米爾境內(nèi)一個叫作“小勃律”的國家。

這就是在世界軍事史上堪稱山地戰(zhàn)巔峰的唐朝安西軍名將高仙芝征小勃律之戰(zhàn)。

1913年，英國探險家斯坦因（就是從王道士手中騙取大量敦煌經(jīng)卷的那位），重走高仙芝當年的路線后，不禁感慨：

“這位勇敢的中國將軍，行軍所經(jīng)歷的艱難險阻，比之漢尼拔、拿破侖、蘇沃洛夫的翻越阿爾卑斯山，不知要超過多少倍。”

高仙芝是高麗人。作為海納百川的世界性帝國，唐朝軍隊的民族成分構成多種多樣，自太宗李世民時已有阿史那思摩、契苾合力等少數(shù)民族出身的大將，到玄宗時代，名將哥舒翰、高仙芝以及稍晚的李光弼都是少數(shù)民族。當然，也包括發(fā)動安史之亂的安祿山。

征討小勃律時，高仙芝為“安西副都護、都知兵馬使”，是安西都護府的“二把手”。

在我的上一篇文章中，已介紹過安西都護府是唐朝統(tǒng)治中亞一帶的最高軍政機構，轄下2.4萬安西軍，為中國史上最精銳的邊軍，控制著從新疆到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兩三百萬平方公里的廣袤疆域。

位于今天巴基斯坦克什米爾地區(qū)的小勃律，正處于唐朝通往巴基斯坦、阿富汗及南亞次大陸的要道。

當時，唐朝與吐蕃在南亞、中亞一帶爭奪霸權。原先臣服唐朝的小勃律，一度倒向吐蕃。對于極重邊功、熱衷開疆拓土的唐玄宗來說，這當然不能容忍。

安西都護府及小勃律方位圖

玄宗因此令安西四鎮(zhèn)前后幾任節(jié)度使田仁琬、蓋嘉運（就是《長安十二時辰》中拒不救援張小敬所部的蓋將軍）、夫蒙靈察征討小勃律，但由于路程太遙遠、道路太艱險，均無功而返。

高仙芝的這次遠征，是在玄宗天寶六年（公元747年），軍隊規(guī)模萬人，兼有步騎。

《舊唐書》記載，“時步軍皆有私馬”。除騎兵有國家配備的戰(zhàn)馬以外，安西軍步兵也都自備馬匹，行軍時與騎兵一樣乘馬，作戰(zhàn)時方才下馬步戰(zhàn)，因此安西軍才有強大的機動性，能以少數(shù)兵力控疆萬里。

馬匹向來是中原王朝軍事上的一大瓶頸，安西軍連步兵都以馬代步，盛唐時國力之強，可見一斑。

《舊唐書》極為詳細地記載了這次進軍的路線。在第一階段，高仙芝率軍“自安西行十五日至撥換城，又十馀日至握瑟德，又十馀日至疏勒，又二十馀日至蔥嶺守捉，又行二十馀日至播密川，又二十馀日至特勒滿川，即五識匿國也?！?/p>

史書如行軍日志一般詳盡細致，顯然史家也深感這次遠征的卓絕不凡。

出發(fā)地安西，即安西都護府駐地龜茲（今新疆庫車）。

行軍15日后，約600里，到達撥換城（今新疆溫宿）。

再行軍10余日，500余里，到達握瑟德（今新疆巴楚）。

再行軍10余日，500余里，到達疏勒（今新疆喀什）。

自龜茲至疏勒逾1600里，大抵是沿天山山脈南麓、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而行。此后，再行軍20余日，約600里，到達蔥嶺守捉（今新疆塔什庫爾干）。

關于“蔥嶺守捉”這個地名，這里多說幾句。

蔥嶺是中國古代對帕米爾高原的稱呼，守捉是唐朝在邊境的駐軍機構名稱。蔥嶺守捉的存在，說明唐朝在帕米爾高原上常設駐軍。今天到新疆最西端的塔什庫爾干縣，仍可見到古代的要塞遺址。

新疆塔什庫爾干縣縣古城遺址

自蔥嶺守捉這個唐朝最西端的要塞出發(fā)，高仙芝率軍在帕米爾高原上行軍20多天，到達播密川，再經(jīng)過20多天到達特勒滿川。

播密川和特勒滿川都已超出今天的國境，在塔吉克斯坦境內(nèi)。至此，遠征的第一階段結束，一仗還沒打，唐軍行軍已百余日、近3000里。

到達特勒滿川后，唐軍分為三部分，分別沿三條路線前往連云堡。連云堡是吐蕃在小勃律北部險要山嶺中修建的要塞，駐軍約萬人，其中山頂千人，山下八九千人。

抵達連云堡前，還需先過一條名為“婆勒川”的河。此時正是農(nóng)歷七月，唐軍此時進攻，是因為常年冰封的帕米爾高原部分解凍，相對宜于行軍。在今天，七八月份也正是天山旅游的旺季。

但是另一方面，夏季冰川融雪，會使山間河流水位上升。唐軍到達婆勒川時，恰逢水漲不可渡。高仙芝命令殺三牲祭河，等候到次日清晨，水位驟降，大軍得以安然渡河，旌旗馬鞍都不曾浸濕。

成功渡河給唐軍將士帶來極大心理優(yōu)勢，以為有天助。實際上，多半是因為夜間溫度驟降，冰川融雪減少，導致水位降低。

吐蕃守軍顯然也沒料到唐軍能夠穿越三千里高原險阻前來進攻。唐軍從容列陣，登山挑擊，經(jīng)過三四個小時的硬碰硬，大破守軍，攻克連云堡。吐蕃被斬俘六千人，余眾逃逸。

連云堡遺址（今阿富汗境內(nèi)）

連云堡大勝后，唐軍按原計劃繼續(xù)向小勃律進軍。但唐玄宗派在高仙芝軍中的監(jiān)軍太監(jiān)邊令誠畏懼前路兇險，不愿再進攻。高仙芝于是留下病弱三千人，助邊令誠駐守連云堡，自己帶余下精兵繼續(xù)前進。

邊令誠的畏懼是有道理的。三天后，唐軍抵達了此次遠征中最為艱險的路段——坦駒嶺。坦駒嶺在今天巴基斯坦北部，是興都庫什山脈中著名的險峻山口。

翻過坦駒嶺，需要走過近四十里幾乎垂直而下的長陡坡。更要命的是，這段長陡坡為巨大的冰川所覆蓋，冰峰林立，冰滑難行，人馬稍有不慎便會滑入深谷喪生。

除非是生來的探險家，再強大的勇士至此也望而卻步。唐軍士兵好不容易爬到坦駒嶺山頂后，再不肯下行，抱怨“大使要把我們帶到那里去？”（因高仙芝為安西都知兵馬使，所以軍士稱其為“大使”。）

近1300年后，斯坦因重走這條路線經(jīng)行坦駒嶺，也不禁在其名作《西域考古記》中感慨：

“當我立在山口頂端瑩瑩閃光的積雪上，向那直到六千英尺下雅辛山谷盡頭的峻坂下窺，對于起初唐軍拒絕向前移動的原因，后來他們努力掙扎前進的艱難，以及高仙芝的勇敢，才能認識清楚！”

作為統(tǒng)帥，高仙芝耍了個心計。他事先安排二十余人，換上前路上阿弩越城胡人的服裝，提前秘密到坦駒嶺上等候。

大軍一至，二十多名假胡人、真唐軍，便詐稱嶺下的阿弩越城表示歸順，派自己在此迎候，等著大軍前去喝酒吃肉。剛剛還在抱怨的唐軍兵士士氣為之一振，一鼓作氣自冰川而下。

翻越坦駒嶺后又行軍三日，竟真地遇到了阿弩越城前來迎候的使者，算是幫高仙芝圓了謊。

至此，唐軍克要塞，越峻嶺，下冰川，已度過遠征中最為艱難的部分。小勃律國小力弱，唐軍只需加快行軍，趕在吐蕃援軍抵達前拿下小勃律即可。

吐蕃與小勃律之間隔了一條河，河上唯有一座藤橋通行。當初，吐蕃為了征服小勃律，以借道為由欺騙小勃律修橋，花了一年時間才修成這座藤橋。

高仙芝派騎兵先行，很快拿下小勃律，又疾行六十里至河邊。剛剛斬斷藤橋，吐蕃大軍便蜂擁而至。不過，面對斷橋，也只能徒然望河興嘆了。唐軍再次征服小勃律。

一場翻越世界海拔最高的帕米爾高原、行軍5000里的奇襲遠征，就此畫上圓滿的句號。

帕米爾高原

最后，習慣性多說幾句。

唐軍對小勃律的遠征，就其性質(zhì)來說，是與吐蕃的爭霸戰(zhàn)爭，其武功并不值得懷念與歌頌。

小勃律依違兩大強權之間，降唐則吐蕃來攻，降吐蕃則唐軍來攻，其實是這場爭霸的受害者。

但唐軍無懼天險，在極限環(huán)境中奔襲數(shù)千里而竟全功，盛唐強悍的武力、氣吞萬里的胸懷、勇于冒險的精神，唯有那句“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笨煽靶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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