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山水與顏料——青綠顏料在山水畫的應用與《千里江山圖》的性質(zhì)

第二部分：“青綠何來”——顏料從何而來？

先看顏料從何而來。剛才講了青和綠當中，因為綠松石是中國本土還是有的，其他地方也比較容易的，但是青金石至少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它的產(chǎn)地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我們就可以把青綠何來的問題拆解成這樣兩個問題。

首先就是青金石礦物是從哪里來的；其次它通過什么樣的路徑和方式輸入中原的，從哪里來的。我們得看最早是哪里應用的，再稍微一點向哪里推進，這樣就可以畫出一條青金石輸入的路線圖，不光是石材輸入，而且也是把青金石當顏料來用的這么一種技法和觀念的路線。

我們找找到今天在中國境內(nèi)最早的用比較多的青金石來作畫的，實際上是庫車的龜茲石窟，它處在絲綢之路的中段，屬于一個大的中亞文化圈。中亞文化圈一頭連著西亞，一頭連著中原內(nèi)陸，這是另外一個彩色的絲綢之路的地圖，庫車是塔里木盆地北緣的，這一條分支線的中間，再往西到了吐魯番，這是一個點，再往東敦煌，這附近天水有一個麥積山，從西安再往東往北是大同，我們看這幾個點就是庫車、吐魯番、敦煌、天水，還有大同，看看那兒發(fā)現(xiàn)的美術(shù)遺跡是什么樣的。

這是庫車的克孜爾石窟，在這里面就出現(xiàn)了一種菱格畫，每一個菱格畫里是畫一個佛本生故事或者是佛傳故事，總之是佛在成佛以前他過去輪回的生生世世，或者是佛得道以前在人間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修行的過程。這些故事都放在菱格畫里，這些菱格仔細看，邊緣是一圈一圈像花形一樣，實際上是一棵棵樹，所以這一個菱格就表示一座山，這是叫須彌山。

這是一個菱格的顏色，青色、綠色、白色、黑色，四種顏色跟這里面的佛形成一種非常優(yōu)美的變化，這個佛身上穿的并不是紅褐色的衣服，實際上原來都是貼金的，后來都被人剝了去，這個紅色是露出來的泥底子，這個青綠色沒有人剝，所以保存下來了。

這是一個佛本生故事，佛前世曾經(jīng)是一個國王，為了在山里給走失的人照明，大概是進山迷路的驢友背包客，佛前世這個國王為了救他們就舉臂為炬，把手臂舉起來點上火當火炬，給他們照路，把他們引出神境，這當然是宣揚佛前世的功德，一種舍身救人的非常深厚的功德。這個須彌山是用石青涂上的，衣服上有石綠。

這個斜士和天女，他們身上的飄帶和背光用了石青和石綠，從這兩個圖上看得出來，石青色的純度還不太一樣，可見分批畫的不同來源的礦石，它的品質(zhì)也不太一樣。

再到了敦煌，敦煌是十六國和北朝時期，用青綠更多一些，后來到唐代看起來還是青綠山水，但是你仔細去分析這里邊就已經(jīng)變得綠多青少，而且隨著敦煌地位的變化，顏料的成分也有變化，敦煌跟內(nèi)陸聯(lián)系緊密的時候，顏料很多都是來自內(nèi)陸的礦石，那就不是純正的石青，跟內(nèi)陸的聯(lián)系斷絕了，沒辦法，只能去阿富汗買青金石，可能內(nèi)陸來的礦物還是要便宜一些。

石綠比較易得，也比較便宜，所以石綠就用的很多，唐代到后期一些凈土變也好，一些表現(xiàn)山水的像五臺山圖也好，你們?nèi)タ磳嶋H上都是綠山水，這個青就有點兒掛不住。

這是北朝的敦煌壁畫，大家看這種顏色，裝飾性的，石青、石綠、黑白，這個色是關(guān)鍵，跟克孜爾非常像。第一它的造型是高度裝飾化；第二這四種顏色，藍綠黑白，就是從克孜爾的菱格山里面直接引用過來的，所以這兩者是有比較明顯的聯(lián)系的。

包括到這兒，北朝的圖也還是這樣。這種非常裝飾性的設(shè)色辦法跟我們現(xiàn)在所習以為常的辦法，把山給畫成黑墨狀的，是很不一樣的。當然，歸根到底有相通的地方，都不是寫實的，都是一種符號化的用色，但是為什么我們最后還是會選擇黑墨，人家會有一個階段在佛教山水里，會選擇這樣的青綠山水。

這也是北朝的作品，除了山體上用了襤褸，這顯然是一種很裝飾性的畫法，條帶狀的涂顏色，還有庭園里的樹冠都用綠色，房子，包括一些人物身上的衣飾就用石青，而且這種色相是很明顯的，是阿富汗青金石，跟后來唐代的一些品質(zhì)比較差的綠色比，這是非常濃郁的寶藍色。連同這個藻井也是，有一點丹青的成分，丹青勾了骨架以后，然后上去這些裝飾性的顏色。

這是在天水麥積山，這個顏色我不是太確定是不是北魏原來顏色的原貌，但是看起來應該基本上還是原來的樣子，青色和綠色分別用于佛的頭光、背光以及飛天的衣態(tài)，就不是用在山川上，那么在麥積山這樣的青綠還比較多。

到了云岡，它的位置要比洛陽龍門靠北，從時間上講，北魏從大同遷都洛陽以后，開的洛陽龍門石窟，在遷都以前北魏的前期和中期，云岡石窟是北魏的一個皇家石窟寺，這上面顏色雖然掉了很多，還是能看出來的這個紅色和綠色都在用，有沒有青色，我們就看不太出來了，這個綠色還是大面積的在用。那么北魏遷都洛陽以后開的龍門石窟，中原比較標準的丹青傳統(tǒng)，就是這種青綠設(shè)色，隨著佛教傳入內(nèi)陸，隨著空間上的損耗，隨著時間上的損耗，后來這種怪異的青綠設(shè)色就越來越弱化了。

到了中原，用中原的這一套丹青傳統(tǒng)也可以畫佛教壁畫，這個本身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青綠的這種顏色在佛教繪畫里面其實也一直保留著，這是一些可移動的。這個是壁畫，這個還是壁畫，這是現(xiàn)在被取下來了，它的原始出處應該是河南溫縣，但是具體是哪個寺院或者是尼姑庵，現(xiàn)在有點兒說不清楚，年代一般說是五代，但是我覺得也有可能是元代，但是總之還算比較早。這上面大家看，還是在衣飾的局部用了一些石綠，那么石青還用不用呢？我們找到是用的。

這是去年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展出過的一件千手千眼觀音像，大家看用的石青，主像的頭發(fā)，還有這些小頭的頭發(fā)，包括披下來的頭發(fā)。然后注意一下細節(jié)，他的眼睛，包括中間的眼睛、眉毛、胡子、蓮座，還有其他的一些附屬的裝飾，蓮瓣形的背光，后面的天空，用的石青色還是不少的?？雌饋硎鞘啵沁@個材料到底是不是青金石呢？我也沒法去做化學檢測，只能用這個圖像來說明，在可移動的佛教繪畫里面，用少量點綴的石青來表現(xiàn)這個神像的那種超乎凡俗的神性，這還是一種源遠流長并且一直堅持下去的做法。

這也是去年臺北故宮博物院展出的一件元代的，這應該是一個阿彌陀佛說法像，這個圖片不是太清楚，但是當時看原作還有展廳里做的那個燈箱就很清楚，也是眉毛、眼珠、胡子，用墨畫完以后再拿石青涂一下，延續(xù)到元代都還在使用。

再看這個11世紀12世紀，相當于北宋和南宋，這是在西藏找到的洞窟壁畫，在窟頂畫的曼陀羅，顏色也是用大量的青色和綠色來涂覆，各方分別用什么顏色是有非常嚴密的圖像學規(guī)定的，但是規(guī)定是規(guī)定，至于你是把它涂上比較淡雅的灰撲撲的藍色，還是要找這種很濃郁的顏色來給它涂呢，這個就反映了一種設(shè)色觀念。

再看這兩件宋畫，北宋的《千里江山圖》的局部，還有南宋的《仙山樓閣》，號稱是趙伯駒，實際上不見得是趙伯駒畫的，是南宋的宮廷繪畫。

這些山水畫我們過去說它的淵源是追溯到唐代的所謂二李，就是李思訓和李昭道父子，據(jù)說是唐代的二李父子發(fā)明了青綠山水，或者說是他們把青綠山水推到了成熟，然后傳到南宋到北宋末年，就突然抽風那么來了以后，南宋又還有少數(shù)幾件是這樣的，然后后面接著還畫青綠山水，但是就淡雅了。我們想象是不是應該二李也是很濃郁的，很嗆人的那種面貌。

這是傳說中的李昭道畫的《明皇幸蜀圖》，看這個顏色也還是比較濃郁的，這樣好像就說的通了，但是其實這里面有一點點問題，大家看這是不是很像敦煌后期的壁畫，有綠無青，它也沒什么青色，基本上是綠色，其實從大片的用綠色而沒什么青色的特征來看，這件東西年代恐怕也沒有我們想象那么早。

這是王詵的《煙江疊嶂圖》，這是我從午門展廳的展柜里面拍的實物，大概也就是這么一個色相，有一些灰綠色涂在山體上，或者說是草綠色，這種設(shè)色法我們叫做小青綠，小青綠是用花青和藤黃兩種顏料調(diào)成這么一種草綠色，叫做汁綠，就像草汁，你拿一些綠草搗出來的枝，這樣的一種草綠色涂到畫面上，雖然不是用草汁出來，但是花青和藤黃都是植物性顏料?；ㄇ嗍且环N草葉叫蘭草里邊熬出來的汁，再把它收干了變成干粉。藤黃是一種樹膠，也是把它熬煉出來以后變成干粉。所以汁綠是植物性顏料，是我們農(nóng)耕民族固有的一種植物性顏料。

過去的山水畫史是這么敘說的，說是二李父子畫出那種大青綠之后，漢族農(nóng)民的眼睛有點兒受不了，然后我們就得讓它淡雅一點，再弄出小青綠來，其實是不是這么一回事？看來也不見得。因為這種用汁綠，還有用花青的技巧，它的歷史非常悠久。

我們往前追溯像《女史箴圖》上有一座山，山上就用了一些花青的設(shè)色。再是《洛神賦圖》，《洛神賦圖》當然是南宋摹本，如果它的色彩還是比較忠于原來的六朝古本的話，里面也是用了汁綠，《洛神賦圖》的青綠設(shè)色也是設(shè)的汁綠。還有，趙伯駒的《萬松金闕圖》，技法當然是受文人畫影響了，有米氏云山的那種米點，可是我們要注意它的顏色，這些米點還不是用墨畫出來，是用比較綠的汁綠染一個淡淡的底子，是汁綠兌上墨在上面點出來的，每一個點子都不是純黑色的，都是汁綠加墨以后的一種墨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