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歲生日這天，我一個人在家脫掉上衣，木然地站在鏡子前，細細端詳自己的身體：乳房潔白，乳頭微微上翹。右手放上去，便摸到一處雞蛋大小的腫塊。

想到這上面即將被劃上一刀，留下疤痕，我的淚就落了下來。

生日過后，按照預約的手術時間，我住進了乳腺外科。病房里的人滿滿當當，護士只能在走道為我加了一張床。住在這里的，大都是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婦女，我安慰自己，或許到了這個歲數(shù)，都會經(jīng)歷這么一遭。

“15床的。”麻醉師站在手術室門前大喊一聲。醫(yī)生攔住丈夫和兒子，叮囑他們在門口等著，“腫塊切除后，去拿病理結果，如果是惡性的，就再做大手術。”

我快步跟上麻醉師，在心里給自己打氣：取出來就沒事了。手術室的門合上之前，我一回頭，撞見丈夫和兒子神色緊張的臉。

武漢已是深秋。我躺在手術臺上，一陣寒意從背部浸上來，頭歪向右邊，恰好正對著墻上一面大鏡子。在被醫(yī)生、護士包圍的縫隙里，我最后一次看見完整的自己。

半麻醉后，我聽見“呲呲”的聲音，意識到冰冷的手術刀正在切開自己的乳房。這個念頭使得胸前輕微的疼痛，在心里被放大了?；秀敝g，我看見了一個身影，像是在門外等待的兒子，正焦急地來回踱步。

過了一會兒，醫(yī)生們停下手上的動作。我聽不清主治醫(yī)生孫教授在說什么，另一個醫(yī)生拿著切下的腫塊走開了。

后來我才知道，兒子為了盡快把病理結果交給醫(yī)生，病理科到手術室的路線，他提前走了兩遍。拿到結果后，兒子往手術室跑，在樓梯拐角處，被他父親一把抓?。骸傲夹赃€是惡性？”

“還好?！眱鹤硬幌胝婊卮穑B忙上樓。

醫(yī)生很快下了判斷：“要做切除，得家屬簽字，你看是叫你爸來簽，還是……”

“我來簽?！眱鹤勇曇羯硢?。他是獨生子，已經(jīng)24歲，我和丈夫仍處處為他操心。生死面前，我的病似乎讓他一夜之間長大。

孫教授走到我身旁，壓低聲音：“情況不好呀，左邊要全部拿掉。”

我被這句話嚇得一激靈，清醒過來，失去理智地吼叫：“我不做了，我要下來?！蔽以噲D起身下床，可身體太虛弱，掙脫不了用力按著我的護士。

我無法想象切掉一邊乳房有多難看。

我對女性曲線美的最早印象要追溯到初中。當時，我在電影里看到紡織工廠里的女工，她們戴著雪白的帽子，系著相稱的白圍裙，腰身婀娜，在一排排紡織機間來回穿梭，我很是羨慕。

高中畢業(yè)后，我悄悄去找紡織廠里的親戚，要求當一名擋車工。親戚說：“當擋車工很辛苦啊?！蔽颐摽诙觯骸拔也慌鲁钥?，也不怕上夜班?！贝┥狭藟裘乱郧蟮呐ぱb后，我特意配了一件紅色襯衣。青春期的小心思終于實現(xiàn)了。

后來我換了不少職業(yè)，但最快樂的還是當紡織女工。這最大程度地滿足了我成為美麗女人的愿望。

“不做不行呀?！睂O教授耐心地勸說著，護士幫我擦干眼淚，想到丈夫和兒子還在門外，等著我做完手術，一家人團聚。我絕望地閉上眼睛，不再抵抗。我告訴自己：切掉了，就別再想它了。

手術結束后，我睜開眼睛，感覺渾身都疼。上半身被捆住，手臂被緊緊固定在身體兩側，抬不起來，最難受的是脖子，頸動脈血管上被插了一根20多厘米長的管子。

當時，我尚未得知自己的真實病情。精神一點點恢復，我偶爾參與病友的術后分享。因為病情相似，大家沒有距離感，互相傾訴著手術臺上的恐懼?！叭矶荚诎l(fā)抖喲?！薄芭滤懒耍蚴中g臺上了?！蔽覅s故作輕松：“把注意力集中在一點上，不要想自己在做手術，就不怕了。”

等待拆線出院的日子，我享受著病人的特權，變成了一個懶人。兒子每天早上來給我扎辮子，買了花發(fā)卡做點綴。丈夫按時送來財魚湯、肚片湯，喂我吃下。除了打點滴，我便在走廊散步，身上掛著一個袋子，用來接住從傷口流出來的血。

一周后，護士給我驗血、量身高和體重，我胖了近4斤。我以為可以出院了，護士說：“明天可以開始化療了?！?/p>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化療”這個詞，護士解釋了一番，原來是打點滴，藥水打進身體里，把壞細胞殺死。聽上去挺容易，我松了一口氣。第二天，兒子很早就來陪我化療。當紅藥水滴下來后，不到幾分鐘，我全身縮成一團，像掉進了冰窖里，冷得發(fā)抖，過一會兒，灼熱感遍及全身。

我咬著牙，躲進被子里，想保持一個姿勢不動，減輕身體的痛苦。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掀開被子。兒子見狀，快速拿起床邊的小桶，還沒來得及接住，穢物全噴在床上和他的身上。我心里一陣酸，想道歉卻說不出話。兒子面色如常，扶著我，等我吐完，替我擦干凈身上的污穢，扶我躺下。

兒子轉身去洗手間清理，我看著他的背影，更加嫌棄這樣的自己。不到五分鐘，我又坐起來吐，飯吐完了便吐水，挖心挖肝的痛，讓我連胡思亂想的力氣都沒了。兒子的眼眶跟著紅了。

直到深夜3點，這一針才打完，可一切才剛剛開始。

我的頭發(fā)一把接一把地掉，對兒子嘟囔：“難怪她們剃光頭。”兒子開玩笑安撫我：“媽，剃光頭酷，現(xiàn)在時興剃光頭。要不，我和爸陪你一起去剃光頭，來個光頭之家?！?/p>

我瞬間被逗樂了。與其每天掉一把，看著糟心，不如直接剃了?！澳銈兙蛣e剃了，陪我去吧?！钡搅酥烀哪昙o，嘗試以前不敢想的事情，倒挺有趣。理發(fā)師抓了抓我的頭發(fā)，說：“多好的頭發(fā)，剃了可惜?！?/p>

“我要演電影?！蔽蚁蚶戆l(fā)師說了謊，和兒子相視一笑。剃了光頭，我戴上兒子買的花帽子，好好自我欣賞了一番。

醫(yī)生說，我需要做6期化療，間隔時間是21天。回家后，我在臺歷上圈好去醫(yī)院的日期，盼著這場跨越5個月的戰(zhàn)斗能按時結束。

再去醫(yī)院時，我一早收拾好東西，催磨磨蹭蹭的丈夫出門?！澳闵碜邮懿涣?，過幾天再去?！彼麚奈?，卻不知道我一天也不愿意多等。

第二次住院化療之前，我以為自己就是長了一個普通的瘤子。一天晚上，我溜達到醫(yī)生辦公室，看見自己的病理單：乳腺浸潤性導管癌，淋巴未轉移。

“癌”字格外醒目，砸向了我。在回病房的路上，我想到的全是電視劇里，癌癥晚期病人治不好、跳樓的場景。當時，我只知道，癌是和死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乳腺癌是什么，我一無所知。

一些病友和我一樣，沒有科學就醫(yī)的意識。病友李姐查出了腫瘤，本應該立即做手術，她急著回老家蓋房子，耽誤了手術時間。房子蓋起來了，癌細胞也轉移了。

一位叫劉嘉琦的乳腺外科醫(yī)生科普道：“40歲到70歲的女性，建議每年一次乳腺B超加乳腺鉬靶?！睂τ谌橄侔┗颊邅碚f，及早發(fā)現(xiàn)，生存率大不相同，早期發(fā)現(xiàn)大多患者已經(jīng)能夠治愈。但遺憾的是，很多人辛苦一輩子，都是拖到身體不行了才去醫(yī)院。

18床的婆婆經(jīng)常唱歌祈禱，她被家人強行送來醫(yī)院時，乳房已經(jīng)爛了，癌細胞轉移肺部，幾乎失明。她相信上帝會保佑她，用不著看病，結果真的治不了了。我很心疼她，暗下決心要積極治療。

那天回到病房后，我站在窗前發(fā)呆許久，腦袋里只剩三個字：活下去。

化療的每一天都很難熬。我毫無食欲，聞到飯的味道就反胃，常常好幾天吃不下東西。看到其他病人輸液，仿佛自己身上在疼。胃疼得受不住了，我懇求護士打胃復安針，次數(shù)多了，護士說：“打多了不好，不能再打了。”

任性對癌癥是無用的。像十幾年前哄兒子吃飯一樣，我冷靜下來，勸自己吃東西。

我拿著丈夫買的饅頭、餅干，靠在床頭，每次掐一點往嘴里送，慢慢咀嚼，實在咽不下去就吐出來，多少能吃進去一點。半夜醒了，我俯著身子，將胃緊緊貼在床上。無意識地在黑暗中亂摸一氣，抓到床頭柜上的杏仁，就往嘴里塞。

有一天，我突然想吃葡萄，丈夫很高興地買來，我含了一顆。滿嘴潰瘍的刺激下，只有苦澀和辛辣。我很沮喪，不敢再想吃什么，只能麻木地吞咽。

丈夫特意給我煮了面條，家離得遠，送過來已經(jīng)不像樣了。碗里的面條泡漲了，絲瓜發(fā)黑，底下還藏著一條黃鱔。不忍辜負他一番心意，我假裝吃得很香。隔壁床的病人好奇，走過來瞧了一眼，差點吐出來，抱歉地背過身去。

我繼續(xù)埋頭吃下去，最后竟沒有吐，這是生病以來，我最開心的時刻。

這一次出院，在病房門口遇到熟悉的病人家屬，我和她打招呼，她愣了一下，沒認出我。也難怪，剛住院時，我還扎著馬尾，精神得很。幾次化療下來，臉上冒出許多黑斑，指甲是駭人的黑色。

那間屋子里，每個人都在承受疾病帶來的痛苦。一位20多歲的女孩做了手術后，原本清瘦的面容變得浮腫。臨床的大姐正在做化療，五官擰在一起。她的丈夫背過身子抽泣，用力憋住聲音。

生病之后，很多簡單的事情變得困難，連走路和抬手都要重新學習。

腿不聽使喚，即便上樓有人攙扶，還是打顫。在家里，我不想一直躺著，做點什么心里會好受一些。把臟衣服扔進洗衣機，擦一擦桌子。精神好點兒，就下樓圍著小區(qū)轉一轉，這時，我盡量不走得太慢，讓自己看上去像一個正常人。

有一天下雪，走幾步就累了，我坐在雪地的石頭上發(fā)呆。那天路上沒什么人，我慶幸沒人看到我的狼狽。

第三次化療后，我的胳膊越來越重，像黏在了身體兩側。醫(yī)生囑咐，每天練習抬手爬墻的動作。一開始，手還沒抬上去，人就撲到墻壁上了。

丈夫和兒子想扶著我，我拒絕了。我把自己關在洗手間里，頭頂在墻上，手一點一點往上挪。第一個星期，只能抬一寸，一個月后，能爬過一塊瓷磚那么高。這些好轉的跡象，讓我更有信心找回健康。

那段時間，兒子也被分配了任務：給我埋針管的地方消毒、換紗布，再注射一種防血管堵塞的藥物。

兩次化療的間隙，本應每天按時去醫(yī)院，讓護士來弄。兒子不想我太折騰，自告奮勇：“我把紗布和藥領回去，我給我媽換?！?/p>

護士長瞪大眼睛，表示懷疑：“你能行嗎？每天必須嚴格按程序操作，稍有不當，血管堵塞了還是小事，萬一把空氣放進血管里了，還有生命危險?！?/p>

“您放心吧，我媽的事我還能馬虎？”他說完，去向護士長請教操作流程。

之后每天晚上，兒子都在家里換紗布、打針，雖然沒有護士熟練，但沒出過錯。直到做完最后一次化療，我脖子上的針管才被拔掉。聽說，同期做手術的病友，不是傷口發(fā)炎了，就是凝血堵住了，都重新植入了針管，多花了800塊，還多挨了一刀。

在我們一家人的努力下，第二年春天，我終于結束了這次治療。

醫(yī)生告訴我，我的另一側乳房還有一個腫塊，良性的。出院后，我虛弱得上二樓都大喘氣，感冒三天兩頭趁虛而入。我一直放不下心，沒有人向我保證癌癥不會復發(fā)。

對未知的恐慌，驅使著我去尋找答案。一開始，我和病友討論患乳腺癌的原因，翻閱醫(yī)學健康類的書。我做了許多猜想：年輕時人工流產、盯裝修時吸入了有害物質、前兩年的膽囊炎手術弄垮了身子……后來看到了專業(yè)醫(yī)生對乳腺癌的科普，才知道這些都是胡猜。

我也了解到，隨著醫(yī)學的不斷進步，乳腺癌是現(xiàn)在臨床治療方法最多、療效最好的實體腫瘤之一。只要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很多患者已經(jīng)能夠和病長期共存。

兒子鼓勵我適當運動，我想起小區(qū)里，每天早上都有一群耍太極的人。第二天，我準點下樓，站在最后邊，跟著瞎比劃。我有些笨手笨腳，有個老頭嘲笑我：“你這樣子學不會太極的?！?/p>

我不搭理他，好勝心涌了上來。我連化療都捱過去了，還有什么我學不會的。我從基本功站樁、壓腿練起，買來太極拳書籍、影碟，照著模仿。半年后，再站在人群里，還有初學者來找我討教。

身體痊愈了，我主動去醫(yī)院進行了右側乳房切除手術。這一次，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慌張。但兩次切除之后，心里還是有些空落落的。

我遇見過幾個做了保乳手術的病友，她們說，一發(fā)現(xiàn)不對勁就去醫(yī)院檢查?？珊芏嗳艘詾槭中g做得越大，切除得越完整，效果越好。

有位腫瘤專家說，保乳手術的術后局部復發(fā)率、生存率和切除乳房根治術沒有明顯區(qū)別。我很遺憾沒有及時就醫(yī)，但也欣慰隨著醫(yī)學的進步，患者不僅可以活下來，還可以留住完整的身體。

所幸我還能選擇更有質量地生活，堅持每天晨練，去老年大學上課。晚上回家，就坐在燈下記錄自己對抗疾病的記憶，都是些用力活著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