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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對于我本人來說，“正倉院”三個字基本意味著無條件前往。據(jù)悉，正倉院藏品近九千件，而出于對珍貴文物的保護，它們只會在每年秋天氣候最適宜的短短兩三周內(nèi)，輪流、部分、限期展出；如以每年展出50件藏品計算，普通觀眾此生都難以一睹其全貌。今年（2019）5月1日，日本改元“令和”，終結(jié)“平成”；為紀念年號更迭、新皇登基，東京國立博物館開放特展“正倉院的世界——皇室守護傳承之美”（以下簡稱“東博特展”或“特展”），而奈良國立博物館聯(lián)合宮內(nèi)廳正倉院事務(wù)所主辦的一年一度的“正倉院展”（以下簡稱“奈良本展”或本展）也照常如期。一次出行能看兩個展覽的好事可不常有，本門外漢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瞧個究竟的。不過，兩個展覽一東一西，分別位于日本東京和奈良，東博特展還以11月5日休館為界，分為前后兩期，想要兼顧，時間上需得加以計算。我預(yù)先從兩間博物館的官網(wǎng)查明具體展期后，取了交集，最終順利成行。4日上午9點半，東博甫一開館，我便跟隨等候的隊伍一起，從大門一路沖到特展所在的表慶館門口。景然有序的候場隊列四人一橫行，從展館門口向外蜿蜒了四個來回；工作人員給大家分發(fā)印有東博字樣的黑色蕾絲遮陽傘，徹底妥貼了觀眾們在那半小時候場期間的最后一絲焦躁。特展設(shè)于二層，兩個相對的會場入口的幕墻上，都以圖文標明了前后展期內(nèi)更替的展品及其位置，相當于劃出了觀覽重點——每兩件展品同屬一個主題，細節(jié)上大同小異——有心的觀眾一定不會錯過這條線索；從官方提示的“展眼”來看待整個展覽，就不容易迷失在展品表面繁復(fù)精巧的技藝和紋飾里，反而更能看清各個獨立的展品甚至動線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兩間大展廳里各嵌套了三個小展廳，六個章節(jié)聯(lián)合圍繞“傳統(tǒng)－傳遞－傳承”的主旨，以歷時、共時兩條主線展開敘事：第一會場內(nèi)的第一至三章，以天平年間圣武天皇身故后的七七忌為肇始，展品以其妻光明皇后向奈良東大寺捐贈的遺物及后續(xù)紀念物為主，大致闡述了“傳統(tǒng)”的內(nèi)容和“傳遞”的方式；第二會場里的第四至六章，則主要陳列了體現(xiàn)圣武天皇在位的天平年間文化特征的正倉院、東大寺藏品，其中不乏天皇愛用的舶來品，由天平文化的共時情態(tài)，一路言及此后歷朝歷代的文物保護、修復(fù)現(xiàn)狀和未來，如實呈現(xiàn)了“傳遞”的效果與“傳承”的用心。一把鎖，一口柜子，一卷清單，組成了這個展覽的開頭。觀眾仿佛可以暫時化身正倉院相關(guān)工作人員，身臨其境，用眼睛體驗“開倉”的過程：先剪開麻繩，取下敕使封條和竹皮包裹的敕書，宣讀敕書后，抽出“品”字截面的“匙”（鎖芯），再把上附蝦弓狀橫插杠的箱形“海老錠”拿下，才能緩緩?fù)崎_倉庫的門，清點其中的千年寶物。
前期展出的古柜（唐柜）現(xiàn)共有206口存于正倉院，上蓋如被，四面紅漆、邊緣黑漆，下附底托，調(diào)節(jié)濕度的能力出眾，很好地保護了其中的文物；后期展出的慶長柜則是德川家康進獻的32口之一，上蓋如“印籠”，內(nèi)里用毛筆記載了來由，左右兩外側(cè)各附一長環(huán)狀的“耳”，應(yīng)該是一對挑柄。可別以為它老了就不中用了，人家可是現(xiàn)役選手，仍在用于存放未經(jīng)整理的正倉院寶物。
《東大寺獻物帳》（亦名《國家珍寶帳》）正是光明皇后的捐贈目錄：序篇簡述了獻納的緣起；中間是詳細的目錄，不僅記有所捐物品的名稱、數(shù)量、尺寸、材質(zhì)、工藝、附屬品，還包括其由來和來歷，與現(xiàn)庫存加以對照的話，一眼便知哪些已佚；末尾再述了皇后對天皇的追慕之情和祝福之心。這份目錄全長1474厘米、縱高25.9厘米，全篇整齊印滿“天皇御璽”之印，每列3枚。后期替換的《雜集》是圣武天皇親筆，也是《獻物帳》中登記在冊的寶物：筆鋒纖細，間以相對粗重的點畫，瘦勁而張力十足，頗有初唐四家之風范；洋洋灑灑一萬八千余字，緊馳有度、進退得宜；內(nèi)容則以有關(guān)佛教的詩文為主，甚至包括了同時期我國唐開元年間的最新篇章。字如其人，定力出眾，又善于吸收新鮮文化，這樣的“弄潮兒”，難怪讓人心心念念。
一對平螺鈿背鏡，一對銀平脫盒子，一組象牙撥鏤棋子，一雙鳥毛屏風，兩夫婦的審美趣味躍然眼前：螺鈿銅鏡以夜光貝和琥珀填出花葉小鳥，反光的珠白色圖案里，鏤刻著肉眼可辨的葉脈與鳥羽；點點紅痕表示花蕊和花瓣。黑漆底、銀平脫的圓盒上蓋分別是大象和花葉的圖案，X光探照后發(fā)現(xiàn)圓形的木胎底其實是將木條卷成帶狀的“卷胎”，像消防水管那樣。撥鏤棋子上連使用痕跡都鮮見，估計一直被好好收藏著。最有意思的當數(shù)鳥毛屏風，色彩并不像我國的“點翠”那樣鮮艷，只是日本當?shù)禺a(chǎn)的斑駁的雀羽，而每扇屏風兩行各八個字，記錄著君主的座右銘。以前期展出的鳥毛帖成文書屏風為例，一面寫著“正直為心神明所佑，禍福無門唯人所召”，另一面則是“父母不要不孝之子，明君不納不益之臣”。“于無聲處聽驚雷”，深諳細節(jié)之美又懂得疏密相間，這對夫婦的品味實屬上乘。大致摸清了特展的路數(shù)，我心安理得地走馬觀花了第二章的“麻布菩薩”和花氈、第三章的香木和薰爐，以及第五章的胡瓶和白琉璃碗——當然，我沒有錯過以羊毛手工織出的擠眉弄眼、曲肘抬腿的童子和規(guī)整的圓形圖案；沒有錯過沉水香、“蘭奢侍”（黃熟香）上的墨跡、刻痕和銀薰爐表面密布的花紋鏤空；沒有錯過胡瓶結(jié)合了中國的龍首與波斯壺的細頸胖身；也沒有錯過白琉璃碗內(nèi)80個均勻精巧的龜甲狀切面，如同萬花筒一樣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大千世界。
之后，我特意倒回第二會場入口，五感全開，全身心投入第四章的小展廳。那里是正倉院標桿藏品的主場，更是我此行的重點：前兩年剛剛在當年奈良本展出現(xiàn)過、此后不知何時會再出現(xiàn)的，正倉院藏螺鈿紫檀五弦琵琶。五弦琵琶起源于印度，但早已失傳，正倉院這把是現(xiàn)世唯一實物；琵琶表面所覆的螺鈿裝飾，在其他正倉院藏品上也多有體現(xiàn)，華麗耀眼，令人過目難忘，大可視為正倉院的象征之一。螺鈿紫檀五弦琵琶兩者兼?zhèn)?，至上禮遇，也理所當然。
除了展柜前的人頭攢動、絮語連綿，懸掛于高處的液晶顯示屏，滾動播放著琴身和琴弦的復(fù)制過程——人力手工與大機器生產(chǎn)相輔相成，各顯身手。視頻只短短幾分鐘，而從備下紫檀木原料開始算起，到完全復(fù)制出琵琶成品，前后共用了15年。此外，由這把仿制版螺鈿紫檀五弦琵琶所彈奏的古代樂曲聲，也被當作背景音樂，在展廳內(nèi)循環(huán)播出。鈍沉舒緩的音調(diào)回蕩在紅墻環(huán)繞之內(nèi)，和式冷靜清寂之于這份異域的熱情與神秘，猶如畫龍點睛。它們被安置在展廳正中四面透明的展柜里，與想像中的并無二致：螺鈿紫檀五弦琵琶，曲頸向后，形同蝦尾，稱“海老尾”；弦軸左三右二，五相、無品，五條弦收于底部覆手上；覆手上方的面板中腹部，有一條玳瑁嵌塊，其上再以螺鈿鑲嵌圖案，由上往下依次是一棵熱帶樹木以及一位騎在駱駝上橫抱琵琶、右手執(zhí)撥子的胡人，可知這把琵琶本身并非徒有其表，確實可以演奏樂曲。
整個琵琶表面幾乎被螺鈿寶相花、云、鳥等圖案填滿，包括弦軸、面板、覆手和側(cè)邊，底部還貼有畫著花草和小鳥的玳瑁。紫檀木畫槽琵琶則是折頸向后，與琴身形成一個直角，弦軸左右各二，四相、無品，四條弦收于底部覆手上；覆手上方面板中腹部是一幅騎狩酒宴圖，紅底上施以青、綠、紅、白等色彩；雖然青、綠二色已氧化發(fā)黑，但仍能從形狀上判別，它們所描繪的是遠山、川流和飛鳥。四弦琵琶的裝飾較五弦琵琶要少得多，面板上除了畫也僅有一對月牙狀孔洞，但整只琵琶的四周、弦軸和背面都裝飾著“木畫”，即以象牙、鹿角等非木質(zhì)材料填充出較為疏朗且基本對稱的蓮花、唐花、銜著花枝的鴛鴦等圖案。都使用了“填充”的裝飾技法，也都具有實用演奏功能，仿佛珠玉之聲正是從那華麗的外表流淌出來的。值得一提的是，整個展出期間，那把五弦琵琶的復(fù)制品始終堂堂正正地放在一側(cè)展柜里，外形與原件完全相同；相對于后者歷經(jīng)千年歲月?lián)嵊|留下的磨損痕跡和潤澤光芒，復(fù)制品就連嶄新的細節(jié)里都透著青澀和稚嫩，好在不驕不矜，又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可知歷經(jīng)歲月才能擁有悠然自得、沉穩(wěn)淡泊的態(tài)度，現(xiàn)代技術(shù)則沿著新生與希望回溯初衷，使其再次走進時間的輪回。如互文見義，并不沖突，反而相得益彰，兩倍其美。看到這里，我已有些“沉醉不知歸路”，眼花繚亂不說，那種兼收并蓄的別致意趣更是令人回味流連。第六展廳的情景，則把人們的視線拉回文物保護，從過去種種，至現(xiàn)實和未來：舊日開倉點檢的記錄、圖卷或照片，泛黃的陳舊感是歷史的滄桑與鮮活，而非腐蝕的味道；一件名為“塵芥”的展品最是引人矚目，一口打開的木箱，里面盛放著“一團亂麻”——是的，肉眼完全無法分辨其原形或來源，它們是文物破碎后的殘片；然而即使折斷、腐爛如塵埃草芥，也沒有被當作廢物處理掉。相反，研究人員認為這是來自過去的、現(xiàn)在由正倉院主持分類的、將來或許能恢復(fù)原貌的正倉院寶物之一。旁邊的屏幕滾動播放著他們仔細分揀“塵芥”的過程：說實話，那動作光是看著也覺得枯燥無趣，只是用鑷子不停地夾取、歸類，但這個單調(diào)重復(fù)的動作，正是通向塵芥中隱藏著的至今未知的信息的起點。這么想著，再看看周圍陳列的各種修復(fù)記錄、殘片復(fù)原品甚至復(fù)制品，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那份對未知的敬畏和用心良苦。
另一個反映了開倉儀式的紀錄片觀影區(qū)旁邊和背后，是仿制的正倉院門和現(xiàn)藏品倉庫大門，兩扇門上都掛著展覽開頭提到的“海老錠”，首尾呼應(yīng)，有始有終。這是整個展覽僅有的允許攝影的地方，我把焦點定在兩把鎖上，拍下照片，同時在心里為這次特展參觀劃下了心滿意足的句點。
這份傳統(tǒng)由愛而生——妻子對已故丈夫的思念，寄托在承載了當時最燦爛文化的物品上，其中不乏當事人的親筆，還有跋山涉水、沿著絲路才來到太陽入海之國的舶來品。這些文物在皇室的守護下代代相傳，以大和民族一以貫之的態(tài)度：深謀遠慮、謹小慎微，每一時刻的努力，都是在為未來做準備。也多虧了這份對于時空和外物一脈相承的敬畏，縱使斯人已經(jīng)遠去，那一件件穿越千年而來的文物仍能完好如初，以原本的面貌示人，如時映射往昔種種。時值日本改元換代、新皇登基之際，這樣一次充滿感染力和象征意味的特展，可以說是十分應(yīng)景了。本文全部圖片來自展覽圖錄 經(jīng)授權(quán)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