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回歸前幾個月，我們搬家了。那時我還小，大人們先去了，留我和一些小型家具在一部三輪車里，然后來了一個手腳最快的叔叔，推著我和家具們?nèi)ネ录?。關(guān)于搬家，我只記得這些了。從車廂式的一室一廳到帶陽臺的兩室一廳，大人的快樂我不懂，我只為一件事高興，就是從前那棟樓里玩得最好的姐姐，從此要和我對門對面了，這種如愿以償?shù)那珊咸腋Ａ?。盡管當時的我并沒意識到，大家都喜歡同比自己大的人玩。姐姐很快到了發(fā)育的年紀，同我疏遠了。

新家在一樓，水泥地皮，木窗木門，我們就這么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舊家具照搬了進去。一樓光線差，戶型又很怪，自那以后，幾乎每個白天都要開燈：燒飯要開燈，吃飯要開燈，寫作業(yè)要開燈。但陰暗并非重點，重點是由此而來的潮濕。很多年里，我家的墻皮不斷滲水、掉皮，我家的衣被大清早曬出去，吃過中飯就落蔭了，我家櫥柜里的物什，總是隔一季就出霉點，白白的，密密的。那天有一只漂亮的五斗櫥，搬進來時磕壞了一只腳，從此只能用硬板紙來墊。慌亂中，誰知道是在哪個叔叔手里壞的呢，仗義幫忙的人又怎能責怪呢。那只腳仿佛是一切吵架的開端，后來我家有過無數(shù)次大人的吵架，一切都發(fā)生在陰暗中。

小學四年級，非典來了，我借住在爺爺家。要擠很久的公交，再步行很長一段路才能到學校，每天戴口罩真的很痛苦。終于在夏天快來的時候，口罩可以摘了，我家的裝修也快好了，大人允許我回家看看。住到第六年，終于有錢搞裝修了。那時爸媽在公園里開一爿照相館，賺點小錢，但很快，數(shù)碼時代就干翻了所有機械設(shè)備，我們關(guān)店了。好在這筆錢剛夠還房子的欠款，以及在我媽的強烈要求下，剩下的錢用來裝修。此前老王一直唱反調(diào)，他說，水泥地皮有啥不好，冬暖夏涼（其實冬天無比冷）。我在一邊跟著瞎附和。但當裝修結(jié)束，我們躺在木地板上，還是幸福得說不出話來。老王伸出大拇指，還是媽媽厲害。我跟著笑。那以后的每個夏天，老王都會耐心給兩個房間的地板打蠟，打得晶瑩剔透，滑溜溜的。直到后來，他沒有力氣打蠟了，說起家里，最不變的自豪還是地板。

那天是我人生中快樂的天花板。此后我每次感到極度快樂，心里都會浮起那個下午的情緒。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無非是學期結(jié)束，我回爺爺家之前，先走回自家看一眼。天氣開始熱了，但走在路上還有點風。我在必經(jīng)的雜貨店里買了一種冷飲，那是一種叫泡泡的冷飲，里面是細軟的冰淇淋，外面用一個類似氣球皮的東西包著，咬一個洞，就可以從氣球皮里吸食。長大后我多次同人說起這種冷飲，得到的回應(yīng)都是沒見過、沒吃過。而我在形容的時候，總感覺那個外殼更像一個避孕套：這種冷飲真是太奇怪了?？傊一氐郊?，剛好吃完，肚子涼涼的，一樓的房子在夏天里也是涼涼的。我們躺在地板上，老王說，打蠟，學不學。我說學。至于怎么打，聊了啥，我想不起了。只記得那一天那一路，無比的快樂，莫名其妙的快樂。快樂真是純粹又強健的東西。

這些年我們的鄰居陸續(xù)搬出，搬進，一批一批，來來去去中，最開始的那些面孔大多不在了，戴金鏈子的叔叔，傳說是前黑社會老大的叔叔，嫁給包工頭只能獨居的阿姨，沒工作卻穿著時髦且暴露的阿姨，長得帥但沒禮貌的哥哥，還有對門的姐姐，不是走了，就是死了。剩下沒搬的老嚷著要搬，又嚷著要等拆遷，毫無動靜地，小區(qū)一天天在變老。附近那個我和老王都讀過的小學，老職工講，現(xiàn)在招的都是外地人的小孩了。我說這有啥不好。她轉(zhuǎn)念說，還是外地人好，不鬧，本地人又窮又賴。我想了想，以前家長確實鬧，晚托班提早了，伙食費漲價了，動不動就在校門口罵人，搞得相關(guān)的小學生很沒面子。

我家也老想著搬，幾次動作，最后都因為老王的病不了了之。他走之后，家里更冷清了，我媽需要一個新環(huán)境，我們湊了錢，再帶上我那筆常被人問起要怎么花的獎金，總算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買了一套二手房。不新，仍然沒有電梯，仍然一式兩廳，但光線好了很多，再也不愁衣服曬不干了。簡單修補后，我們要挪窩了。我媽說，老王，老房子暫時留給你一個人享受啦。

搬家是一場大型告別，和搬寢室或出租屋不同，幾十年的印記，被藏在各個角落里、抽屜里，一拉出來，滿地都是。我嚇了一跳，這么多。我媽說，一家人家啊，什么代價。明明是可以扔的、過氣且無用的東西，卻因為它的過氣和使用記憶而舍不得。一片垃圾，一個巨大的歷史博物館。斷舍離之外，當然也少不了一頓撿漏。比如我從小就覬覦我媽的一件呢大衣，無數(shù)次趁她不在偷偷試穿。她老不穿，說干體力活用不著，要等正式場合，卻又碰不上什么正式場合，現(xiàn)在終于松口說不要了。比如超好看的DIY露指手套和拖鞋，比如老王的復(fù)古圍巾，百變工具箱，各種記賬和留言的字條……漸漸地，東西越來越多，我理了很久，發(fā)現(xiàn)告別是一件越理越找不到頭的事。

我把精簡后的寶貝堆在寫字臺上。我在這張寫字臺上寫過無數(shù)次作業(yè)，寫完作業(yè)寫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冬天玻璃太冷了，凍瘡長過幾次。老王搞了一塊二手電熱板，好幾次燙出了裂痕，玻璃臺板底下有好多照片都被漏進去的茶水泡得看不清了。

空間和人發(fā)生關(guān)系，我看見什么，就會想起一些人。在弄堂角落配鑰匙的叔叔（傳言配出幾套房），批發(fā)草紙和飲料的人（對我來說就是雙熊貓和旺仔），修表的人（電池比商場便宜不止一半），做床單的人（山寨米奇圖案），賣香蕉的人（只賣香蕉這一種水果?。@些人都在我家留下了印記。直到現(xiàn)在，每當我要做什么事情，都會先想到這些相關(guān)的人，好像地圖上是先有人，再有地點。然后我想到那些常在我家賴屁股的叔叔們。我努力去想當年幫忙搬家具的面孔，砌墻皮的叔叔，焊防盜窗的叔叔，心里嚇了一跳，他們大多竟已不在了。喝酒的喝死，抽煙的抽死，還有生病的，出意外的，活到四五十歲就沒了。我想起一個身強力壯的高個叔叔，下崗后去當裝玻璃工人，不知怎么就被玻璃砸死了。我想起他們，覺得非常非常遠，遠到分不清他們究竟消失在時間的哪個段落里，離當下有多少距離。他們是很倒霉又很快樂的人，他們活著的時候，我能記起的，全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大大方方的樣子。

搬家要送糖糕，新鄰居要送，舊鄰居也要。我在去雜貨店送糕的路上碰到了老板娘，一個臉圓圓紅紅的阿姨，這么多年她都一直喊我寶貝。這天她看起來要哭了，不等我說啥，她就先說要關(guān)店了，然后才說自己身體不好。收下我的糕，她在聊新房子。我腦子卻嗡嗡的，不知為何，我想過鄰居搬走，想過自己搬走，我竟從沒想過雜貨店關(guān)門，盡管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近三十年的雜貨店要關(guān)門了，我恍惚覺得一個小區(qū)要結(jié)束了。

與此同時，老火車站也要關(guān)了。它太老了，春節(jié)后閉關(guān)裝修，幾年后再見。我在兩座城市之間來去有十年了，幾乎不坐高鐵，老火車站離家近， 12塊5的普快，印象里沒漲過價。我把兩件事并到一起，第一反應(yīng)竟是自己得長大了。忍不住要笑，都快三十了，我還在想“長大”的事情。可這又是真的，在搞不清楚速度的時間里，我也搞不清自己的進程。

我又收拾到小時候的記事本了。有時候?qū)懽郑袝r拼音多過字，有時會剪漫畫來貼。在大白鳥頭頂?shù)臋M線上我寫了：

     一九九九年的事

    我們送走了一九九八年，又迎來了一九九九年。在一九九九年的一月一日，我可真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