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魚熊組合

版式 / 一號客服熊不行

最近有個高分日劇，叫《輪到你了》。

懸疑劇，一棟樓里的鄰居互相殺來殺去。

但現(xiàn)在的公寓樓，基本住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編劇只好拼命讓鄰居們超常發(fā)揮、藏龍臥虎，才能掀起人命高潮。

我們中國作家有更深的造詣，400年前，馮夢龍老師《醒世恒言》中寫過一個故事，叫做《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鄰里之間因為一文錢起了口角，陰差陽錯，前后沒了十三條性命。

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放《今日說法》里能做一星期特別節(jié)目。

我們的領(lǐng)域是拆解人際關(guān)系，今天就來拆一拆，一文錢是如何引發(fā)連環(huán)死亡事件的。

各位讀者請扶穩(wěn)坐好，十八歲不到的小朋友，請在家長的陪同下閱讀。

江西景德鎮(zhèn)有兩戶鄰居。

丘乙大和楊氏，生了一個笨兒子丘長兒。

劉三旺和孫氏，生了一個機靈兒子劉再旺。

楊氏不檢點，背著丈夫和別的男人往來。

孫氏嘴巴壞，是遠近聞名的潑婦，人送外號“綽板婆”。

綽板是一種傳統(tǒng)打擊樂器，蘇東坡的手下拍馬屁說：“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鐵綽板就是這個東西。

大家可以腦補一下：一位中年女鄰居叉腰站在自家門口，嘴里像戲曲伴奏“梆梆梆梆”地罵人，有多可怕。

◆ 跟這個節(jié)奏差不多。不過孫氏罵得比雪姨臟，人也不如雪姨美

緋聞遇上壞嘴子，最容易出事。

這天楊氏肚子疼，給了兒子丘長兒一文錢，讓他去買點胡椒回來煮湯。

小長兒遇到了隔壁小再旺，再旺忽悠他拿這一文錢來賭。

賭場上宰魚腩的標準話術(shù)。

長兒先贏后輸，著急想把錢搶回來，兩個熊孩子扭打在一起。

楊氏聽見了，揪住再旺一通打罵：

◆ 說這話也不怕牙疼……

這里馮夢龍有一句很好的評論：

楊氏只該罵自己兒子不該錢，不該怪別人。況且一文錢，所值幾何，既輸了去，只索罷休。

馮夢龍老師的書，是大明的暢銷書，這里他都忍不住要說教：

做父母的應(yīng)該先平息事端，管教好自家孩子，別人家熊孩子自有人教訓(xùn)，為一文錢傷和氣也不值當(dāng)。

楊氏尤其不該罵“要錢何不叫你娘去偷漢子”。

罵對方父母不好，說“笨蛋”“蠢?！保歼€好辦。

指控對方的私生活，性質(zhì)就變了。

那時候沒有樓宇門禁，鄰居之間沒有秘密。

楊氏和人私通瞞得過自家丈夫，瞞不過隔壁中年婦女。

綽板婆站在街頭大聲痛罵，把楊氏的八卦當(dāng)街抖了個干凈。

你打我家孩子，我揭你家陰私，梁子結(jié)大了。

楊氏的丈夫丘乙大干完活回家，聽到叫罵非常生氣，逼問媳婦。

楊氏當(dāng)然努力辯白，不過在那個時代小區(qū)門口還沒有監(jiān)控，這種事基本說不清。

丘乙大有四條路：

1、告官

把通奸的男人全告了，讓他們挨官府的揍，但臉肯定是要不回來了。

2、家暴

把老婆打到自殺為止，按照《大明律》，妻妾有奸情被打到自殺，丈夫無罪。

3、離婚

明朝的城市里離婚并不罕見，一紙休書把老婆轟出門，也就罷了。

4、原諒

這個不多解釋了。

這個丈夫選了第五條路：

真是毒計。

叫媳婦去死，博一個節(jié)烈名聲，“人都死了”，旁人不會再說閑話。

綽板婆要承擔(dān)造謠逼死人命的罪名。（一般是徒刑）

明朝進監(jiān)獄就意味著家破人亡。

丘乙大扔給楊氏一根麻繩，把她鎖在門外，兒子想給媽媽開門，被爸爸暴打了一頓。

深更半夜，楊氏滿心絕望，只好自盡。

但她失魂落魄之下搞錯了方向，沒去孫氏家，走到了鐵匠白鐵的家門口。

又把一戶鄰居卷了進來。

白鐵凌晨起夜，看到一個女人吊死在自家門口，害怕扯進人命官司說不清，不敢去報官。

他扛著尸體走了一段路，隨便又扔到了一戶人家門口，把自己撇清完事。

◆ 扔尸體不常見，但我確實見過把垃圾扔鄰居家門口的

不報警有不報警的理由，因為那個時候的嫌疑人都要挨揍，不行賄就會死在監(jiān)獄里。

白鐵扔尸的地方是一家酒館門口。

酒館老板王公夜里驚醒，叫起小二一看，店門口橫著死人，也慌了。

他和白鐵是一個思路：害怕扯進人命官司，所以不肯報官。

于是小二也出了個差不多的主意：把尸體扔河里去吧，這樣我們也撇干凈了。

就這樣，楊氏的尸體一轉(zhuǎn)再轉(zhuǎn)，越扔越遠。

◆ 楊氏的奇幻漂流

第二天丘乙大起床，老婆果然不在了，但綽板婆孫氏家里也一切如常，沒有尸體和慌亂。

空口白牙，丘乙大還是去了衙門，告孫氏逼死了老婆。

這個時候就能看出鄰里風(fēng)評的重要性了。

綽板婆嘴壞，四鄰街坊都被她得罪過，所以官差來調(diào)查問話，人人都隱隱偏向丘乙大，夸大了楊氏和孫氏的矛盾。

大家眾口一詞，郡守信以為真，“錯認劉三旺將尸藏匿在家，希圖脫罪”，孫氏被關(guān)進了牢里。

這幾段鄰里關(guān)系都不算好，但很有代表性：

首先，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沒什么隱私可言，全是八卦和話柄；

其次，熟悉不代表關(guān)系好，小孩子容易打架，大人不靠譜就會放大沖突；

“死道友不死貧道”，有什么壞事甩給討厭的鄰居很方便，又沒有心理負擔(dān)。

有些人覺得鄰里關(guān)系惡劣不痛不癢，但在某些時候，可能帶來很大麻煩。

鐵匠白鐵夜里搬動尸體受了風(fēng)寒，加上擔(dān)驚受怕，染病而死。便當(dāng)×3

酒店小二拿住了王公移尸棄尸的把柄，勒索不成，兩人打了起來，小二失手把王公打死了。便當(dāng)×4

小二身上有傷，又被問成死罪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過了幾天“血崩而死”。便當(dāng)×5

楊氏的尸體被扔到河邊，被本鎮(zhèn)大戶朱常發(fā)現(xiàn)。

朱常正在和隔壁縣的趙完爭奪田地，就和下人卜才商量，利用尸體訛詐趙家人在械斗中推人下水，淹死了人。

趙完被訛之后，反過來又和兒子趙貴定計策，殺死了自家遠親丁文和佃戶田婆，栽贓朱常搶劫殺人。便當(dāng)×7

朱常、卜才和趙完、趙貴互相狀告對方殺人，但楊氏尸體的痕跡是上吊死，械斗淹死并不成立，趙完、趙貴父子被放了出來。

而朱常、卜才“搶劫殺人”，又被查出是撿到了楊氏的尸體訛詐趙家，挨了一頓板子，問成死罪，最終在監(jiān)獄中染病而死。便當(dāng)×9

趙完、趙貴父子殺人時，心腹趙一郎曾經(jīng)幫忙搬動尸體，當(dāng)時趙完許諾分他一股家私，但事后賴賬，還想殺死趙一郎滅口。

趙一郎和趙完的小妾愛大兒私通，提前得知消息，就去縣衙出首舉報。

于是趙完、趙貴殺人栽贓，依律判處死罪。便當(dāng)×11

趙一郎奸騙主妾，背恩反噬；愛大兒通同奸夫，謀害親夫，依律判處死罪。便當(dāng)×13

丘乙大和楊氏住的這條巷子，幾戶居民中沒有什么大惡人，但小奸小壞趕到一起，同樣麻煩。

熊孩子賭博占便宜；

熊家長打罵別人家孩子；

熊大媽嘴巴壞，當(dāng)街揭人隱私；

熊丈夫逼死妻子、訛詐鄰居；

熊鄰居膽小怕事，亂扔尸體；

熊街坊因為討厭一個鄰居，就往她身上潑臟水，人命關(guān)天都推給她。

熊的還有舊時的司法，隨便拘人，不問就打，衛(wèi)生又差，好多罪不及死的人關(guān)進監(jiān)獄，就死在里面了。

大明朝的《命案十三宗》。

◆ 對不起串臺了！

起因不是一文錢。

而是貪婪，自私，愚昧，妄念。

現(xiàn)在我們明白，為什么老一輩的人仍然保留著“和鄰居搞好關(guān)系”的習(xí)慣了吧。

一直到30多年前，一個人如果被卷入什么指控，他的鄰居可能就捏著他的小命。

只有謹小慎微、不和鄰居結(jié)仇，在遇到麻煩的時候，才能盡快擺脫麻煩，逃出生天。

所以當(dāng)聽到老一代人說到大雜院的和睦生活的時候，聽一聽，笑一笑就完了，那個時代都過去了。今天的公寓樓里，不需要再擺出虛情假意的臉，可以友善，也可以冷漠，都隨你。

對了，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有點殘忍。

逼死老婆的丘乙大從頭到尾一點事兒沒有。

受時代限制，馮夢龍老師一貫直男癌，不過三言二拍的世界，基本是一個公平世界。

而按照《大明律》，丘乙大確實沒有違法。

危險的人不在山林，而在左鄰右舍。

比左鄰右舍更危險的人，可能就在——

枕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