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雪辭賦  ||  馮 堯 己亥辭賦駢文選

時逢己亥，初入江南。與會名流，獻賦金港。皆欲共商賦社，同題錦篇。憶前日嘉興采風(fēng)，幸臨滄海，恍惚間失形忘骸，飄然已絕俗離塵。神暢太虛，若有所得焉。及題賦騁巧，予擬狀海而不著斯詞于文也，乃賦之，以“洪波涌起”為韻云：

云低鯨浪，水蕩鵬風(fēng)。兼地天而煥采，割昏曉于彌蒙。淵兮似萬象之宗，靜篤虛極；柔兮似無為之物，微妙玄通。蒸陽精以崇嶺，沐陰魄于短蓬。扶桑引耀，螮蝀近融。匯濫成川，眾流歸心于域下；散星如餌，何者釣鰲于槎中。若有若無，恍見鮫人之影；即出即沒，如隱仙吏之宮。漩澴以蓄勢，沆瀁而龐洪。

及其望舒執(zhí)輪，泣珠映泛于潭瀹；飛廉在御，潛君運流以漩渦。鯤翻則??亂卷，暮降而星斗攢羅。銜石來時，浩淼而停帆百度；御麟去后，崢嶸已揚塵幾何。掛鵲橋于遠岸，吞若木之衢柯。絕地凌虛，可尋三島之勝境；推潮蓋浪，欲阻八仙于浩波。

每感斯若終途，幽同歸冢。無角無峰，未冰未?。運四序于呀呷，載眾生之欣恐。何異乎世，廣容萬類之浮沉；莫拘于形，常秉一德于緩漎。及深水亂心，驚濤迷踵。懷其夢者，志達道衢；失于途者，神歸松壟。蕩玄氣而飄搖，濯碧波之洶涌。

固知其人有涯，朝生暮死。未睹麻姑之相，惟肖蜉蝣之鄙。由斯而較乎大者，同忽同微；類于小者，無邊無始。以之見予，若煙似塵；以予察之，忘形觀止?？渚d綿渺渺，唯日月而迭起。

凡浸淫文字者，必攬江山風(fēng)物而厚之；流連江山風(fēng)物者，又必付文字以證之。己亥初夏，幸遘東南。盛筵嘉興，名士獻賦。俟歸，唐公破虜招攜江南，初游是遂。于是過黃浦，入昆山。無拘形骸，暫作寰中之主；翛然會意，何慕方外之人。聯(lián)袂踏歌，逐單車于月下；扶樽分韻，搖千影于燈間。穿腋清風(fēng)，輒思玄度；登橋長慨，頻懷劉公。是以雅推逸社，俊賞河山。諸公垂愛，邀以撰文，乃賦曰：

熏風(fēng)發(fā)兮夏月，覽勝景于錦溪。探遺構(gòu)之秀妙，觀風(fēng)物之清奇。煙霞入懷，觸目有琳瑯之友；風(fēng)云在抱，起予負沖情之思。瞻澄湖而流遠，倚淀山而欲馳。諸塵何似，萬象奚而。薄霧散于林泉，風(fēng)開妙境；輕煙生于楊柳，影碎文漪?？v無金谷之金，金波蕩日；恍見玉山之玉，玉人低眉。

若夫祝融照檐，馮夷在御。煥仙造于鱗波，映樂居于水府。構(gòu)奪天啟之巧，呈瑞呈祥；精秉魯班之工，蘊今蘊古。堅椽厚桷，重門掩王謝之庭；幽徑竹扉，蒼苔漫許巢之路。逸興生于街途，風(fēng)謠起乎洲浦。高松偃鶴，隱士青泥以髓餐；瑤渚鳴鸞，仙人翠水而菱哺。臨平湖而望極，過三徑而傾慕。托遺恨以錦章，寄幽襟于清酤。

至如長堤鏡水，拱橋臥渠。苔痕已掩其歲月，石蹬久鑒其盈虛。三十六橋之間，連街近瓦；七十二窯之側(cè)，樹柳植梧。于下有船娘掌舵，逸曲謳湖。落棹嘩啦，躍魚之聲宛若；搖櫓咿啞，學(xué)語之音何如。則見多情公子，妙歲仙姝。吟篇搖扇，落雁飛鳧。風(fēng)送輕舟，振乎翩翩衣袂；香引歸路，入以枝枝芙蕖。氛恬太虛之中，榮光照灼；霧靜垠波之上，紫氣縈紆。

此間名士萬吹，曩篇百卷?？v酒文閣，逸者之墨跡方干；落子柿園，國手之弈局可見。撫香象以晨昏，鳴法螺于禪院。蓮池證道，梵音傳孝宗之心；水冢遺情，蘆草鐘陳妃之念。夜涼似水而魂銷，燭小如星而影斷。香紛寶樹，光浮水宮；荷滿瑤濱，風(fēng)透月殿。千疊舊夢，已同湘女之斑；一縷沉吟，空作鮫人之怨。

所幸勝友如云，清幽共賞；醴杯似月，醍醐各傾。忘山水之憂樂，發(fā)仁智以性情。有得于懷，欣逢鐘期之曲；握翰而賦，懷報任安之誠。玉壺冰心，何妨青眼相顧；云溪靈地，欲結(jié)白鷗之盟。恨暇景兮不駐，唯流水兮長清。何遺憾以永久，寓快意于簫笙。

且為歌曰 : 我有賓兮南渚，飲清圣兮風(fēng)亭。蓮有藕兮藕有心，飛廉動兮香自生。思美人兮路漫漫，鴻飛不度兮萬里程。望舒作御兮風(fēng)為信，迎之君兮水之庭。結(jié)幽居于水域，芰為衣兮荷為屏。聊逍遙以忘歲，沐清歡兮千齡。

        昔盛覽跋涉千里，求學(xué)于相如，終開黔地文風(fēng)。先生江右遠來，吾知有先達傳道而不從之學(xué)，亦大過也哉！先生既闡道黔中，實播賦學(xué)星火于原。吾每誦先生賦，則撫掌喜之，或夢中伺于杏壇，忝列末座，師生暢然樂事，及醒，不亦惘乎。今歲三月，余效盛覽攜脩求道之心，輾轉(zhuǎn)半載而不得門徑，脩腐陋居，然終未得與先生晤，每思之甚深疚于內(nèi)而憂戚于形。輒自省訪賢之心不誠，求道之志不堅耶？

        蓋聞名山勝景，縱有天然之美，必藉人文闡其靈逸，始足觀也。堯賦才魯鈍，資質(zhì)尋常，然久居梵天凈土，素秉向道之性。先生執(zhí)賦壇之牛耳，繼絕學(xué)于往圣，闡鴻指于黔中，此當(dāng)世文風(fēng)亦為之指麾。或謂先生學(xué)識之深博，則如海之闊，賦家咸欲似江河歸流而親附之。堯?qū)W既晚，遇尤蹙，未求于捷達，而惟捧先生書以識，恒不舍釋卷，日誦而思，稍有進悟。

        今網(wǎng)間征賦，吾雖幸遘無算，然未厚文辭之根柢，于賦道更待正本清源矣。夫駢律賦者，學(xué)之易而倚馬可為，誠賦體之變也。蓋賦緣六義，實兼而得之，承屈子《漁父》之問對，騁辭于風(fēng)物，斗藻山澤，蔚然滿目。兩漢則鋪敷為是，六朝以綺靡爭能，第自李唐，律賦取士，而賦之敷陳，已殆于此。今之世，詩賦之道，履之者少，而善賦講賦者猶鮮也。

        或曰:“賦者，屠龍之術(shù)，何以學(xué)之！”非無理之謂。今重科技，而輕辭章，亦文化宿悲哉！堯生不才，然志于學(xué)，恒以國學(xué)復(fù)興為任。所謂百年樹人，在乎樹也。而人如木，方出蓬蒿之際，若無賢者良師蒔溉，終難為棟梁。宋濂有劃粥之心，孫康有映雪之志，皆可效也。及堯初訪先生，慕其書而擅觀于堂，不覺失態(tài)，蒙述禮規(guī)之，然竊汲汲乎程門立雪之篤矣。

        吾每沐浴整衣，誦先生《相如盛覽問對賦》，漸明賦心賦跡之所持，方知為賦之要。今負笈筑城，懷區(qū)區(qū)之心，期沐盛德之萬一，化潤此生，古今渾乎同感。望先生容受，使余立侍左右，備芻蕘之末，醍醐于講壇之側(cè)，則堯撥霧平生，如沐光風(fēng)霽月，幸甚至哉！

        己亥十月廿六日，黔中后學(xué)馮堯敬書于花溪。

若夫懷江湖放曠之心，蝸角不足證其志；負風(fēng)云磊落之氣，煙酒時可泄其情。桂香是雅會之期，花溪為潑墨之所。白衣送酒，故夢難尋；秋夜游園，此心有寄。歡伯為縱談之引，林泉作下榻之居。驚世詩篇，厄溪山于筑市；懸河妙論，屈舀水于荒村。浮生有涯，飄萍無跡。有歡須盡，對酒當(dāng)傾。李太白之樂游，為歡幾何；蘇子瞻之雅躅，今夕何夕？錦繡青春，風(fēng)流奪狂狷之志；鮮衣年少，形骸忘鬧市之人。棄歲月若埃塵，賤官財同糞土。七八逸士，抱風(fēng)云而懷戚；三二佳人，得煙霞以著色。且共歌舞，酌習(xí)酒以蕩幽襟；俱忘機心，賦清文而騁猛志。人采一字，八韻成篇。

注：溪山、舀水，皆黔中玉樹。

微雨鋪道，驅(qū)車載游。園里黃花，久待塵中之客；架間青史，時慰化外之心。嵇叔夜之廣陵，恒為絕響；王仲宣之樓賦，偶有余音。座上少年，俱屬黔山瑰寶；風(fēng)前玉樹，卓然筑市仙人。飲食自廚，果蔬稱妙；火鍋入味，羊肉散香。騁逸興于佳辰，清談佐酒；發(fā)雅調(diào)于涼夜，霓光炫城。極目繁華，非為托身之地；捫心真性，深懷絕世之情。何可斷俗棄塵，煙霞入抱；適于棲茅采露，梅鶴共居。循則不甘，覓而何有。得月湖固修身之所，曾舀水是投意之人。歡伯潤清顏，鵬程赤面；花甲滑玉齒，嫩質(zhì)黃魚。啟唇落珠玉之聲，騁墨見瓊瑤之采。皆推倚馬，誰擬薦雄。未彰鐘鼎之勛，先慕云煙之跡。豈為時所不遇，慨以文之不興。恍恍惚惚，無青桐以為寄；綿綿默默，則梵凈以為終。

昔黃帝迎日推筴，朔旦冬至。循成歲首，宣御風(fēng)寒。肉散鮮香，樊噲為屠狗之輩；政績焦糜，西子擬餛飩之名。南國豐年，煮赤豆以驅(qū)疫鬼；醫(yī)圣治疾，施扁食而除凍瘡。親友賀冬，童蒙履長。涼風(fēng)增歲，四時俱輪回之心；冷氣襲人，八節(jié)闡陰陽之性。觀其萬峰欲暮，龜懼此日之寒；六出翻空，鶴訝斷橋之雪。蓬草成冰花之干，勁竹有折節(jié)之聲。固為卓爾風(fēng)華，凜然歲月。遙思摯友，寂寞空庭；涼對月湖，思緒逸社。佳節(jié)有歡慶之地，時令為賦詩之期。諸子高談，辭擒繡虎；臘梅暗放，馨逸幽襟。寄相思于詞鋒，布浮生于賦陣。綿綿渺渺，莫問前程。

情歸邛舍，心釋黔東。故地山河，五百里峰巒斷續(xù)；梵天云水，廿三年寤寐沉思。走覽橘鄉(xiāng)，樹輪增十圈之跡；棲遲壽域，家園有如意之人。筵外郁竹搖青，風(fēng)亭來鶴；流波縹碧，寒水飛鱗。雅集而塊壘頓銷，斟酌則逸性時起。飲為陳酒，莊名琢玉。酡顏滿溢醉態(tài)，奇物橫生雅姿。以筷開蒙，應(yīng)對于萬變之事；因道論策，行止于一心之區(qū)。儒道之思緒近同，邛江則文宗有繼。飛樽換盞，心有所托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