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圍在一起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節(jié)目時，便想起一九五四年那個除夕之夜，使我一夜之間懂得了很多。

記得那年吃過團(tuán)圓餃子，奶奶就對我爹說：“早些帶著孩子們?nèi)ツ愣缂医o他紅火紅火，他老倆沒兒沒女，一到過年，難免心灰，把那包糖球也帶上。”扭過頭來又叮囑我二哥說：“二灰不臉，到那兒別淘氣，惹你二大爺，二大娘難過?！倍绾苈犜挼攸c(diǎn)點(diǎn)頭。

爹的二哥是我的堂伯。聽我奶奶說過，我大爺爺?shù)苄秩齻€。大爺爺倆口走得早，丟下三個兒子。二爺爺年少夭折，我爺爺排行老三。我爺爺是個紅臉漢，好給人辦事，對三個侄兒很是照顧?？赡苁俏叶鬆?、三大爺都是費(fèi)媳婦的命，他們的再娶都是我爺爺把自己的地典出，再加上自家節(jié)衣縮食給操辦的。尤其是我二大爺，先后死了兩個媳婦。我爺爺咬著牙，借著人家的高利貸又給他娶了第三個。這個二大娘非常賢惠就是沒有生養(yǎng)，我爺爺對她倆口也是格外操心照顧。他倆口對我爺爺奶奶也格外親近。我爺爺去世后，他們比死了親爹還傷心。到我爹這輩，弟兄們也很親，每到除夕夜帶上孩子到我二大爺家坐坐也成了慣例。

我們一大家子原本住在村中一個四合院內(nèi)，后來老院人多了太擠，憑我爺爺那股撲鬧勁，又在村南買了一處舊宅院。兩院相隔有半里地，我和二哥都是在這個新家出生。

這夜爹帶著我們哥三個到二大爺家里去。街上已有好多人家門口掛上了燈籠，照得街道一片通明。有些心急的孩子開始放鞭炮。二哥天生膽大，是個放炮行家。只聽“啪”的一聲脆響，二哥說，這放的是紅臉炮，“咚”的一聲，二哥馬上說，是大雷炮。聽見“通”的一聲悶響，二哥說這肯定是兩響炮，果然，一會空中“叭”的一聲，夜空中一片火星，一會兒又從山溝里傳來回響。

二大爺家住了兩間小堂屋，屋里粉刷的白亮亮的，煤火上跳躍著半尺高的藍(lán)焰，屋里熱烘烘的?；鹋_上擺著糖球、花生、柿餅等禮品，一見我們到來，二老非常高興。一會大爺家的俊啟哥帶著兒子修德，三大爺?shù)臐M囤哥帶著兩個妹妹也來了。屋子小，二老招呼小孩分別坐到前后炕，每人給他們一大捧吃的。來的大人都心照不宣，放下帶的禮品，都是揀高興地事說，屋里歡聲笑語不斷。

二大爺是個木匠，今年外出活兒多，掙來了錢，每個小孩都發(fā)二百塊錢（建國初期，一分錢叫一百塊錢，一毛錢叫一千塊錢，一塊錢叫一萬塊錢）我們連忙去接，大人趕緊瞅我們，小孩都把手立馬縮回去。二大爺急了，紅著臉說：“我今年掙了錢，這是壓歲錢，圖好，誰都得要?！痹挾颊f到這份上，大人們不再制止，我們也就高興的接下了。都靜靜的口里含著糖，嚼著花生，香甜甜的享受中，聽著二大爺山南海北的給我們講在外面的新鮮事。一會兒，煤火上的茶壺唱起歌來，先是越唱越響，后來不唱了，二大爺連忙拿出幾個我們沒有見過的小細(xì)花碗，他說是江西碗，盛上開水，會從里面看到碗外邊的花兒來，我們幾個小孩都搶著看，果然一盛上水，外面的花紅葉綠，清清楚楚的從里面就能看到。沒等晾好都搶著喝，真像是要把那花喝到肚子里去似的。二大爺說：“走的時候，我一家給你們兩個，親戚來了，好待客。”一會二大娘又從外間端來了一個自己用紙裱的煙笸籮對我爹說：“我今年用小麻籽油給你搓的煙葉，你先吸一袋嘗嘗，可香哩！”爹也不推辭，連忙裝上一鍋，就著煤火吸著，屋里一會就彌漫著香香的煙味。大家七嘴八舌地嘮著，不覺就快小半夜了，有兩個小孩打起了瞌睡。大人見狀，帶著我們起身告辭，二大爺把禮品硬塞給三家大人，我分明看到二老眼中留戀的目光。

街上走動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空氣里散發(fā)著火藥和柏香的香味。這晚天氣晴朗，天上群星閃爍，父親吸了幾袋煙，興致還很高，指給我們認(rèn)天上的星星、星座。他說，南斗像鵝，北斗像勺（土話：shuo）。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還真像。他又說，你看見那勺子把了嗎，它在不同的方向會顯示不同的季節(jié)，斗柄向東，天下皆春，向南，向西，向北，分別是夏、秋、冬。又指給我們看天河（銀河）。只見天空中一道白氣，細(xì)看是有無數(shù)大小星星組成。爹說，天河也一直在變向，俗語中有，天河調(diào)角（呈對角線狀）燒吃毛豆角；天河?xùn)|西，凍得唧唧。爹還說了好多，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了，又指認(rèn)了牛郎織女星。原來天上還有這么多學(xué)問，過去只識得天上的明奶奶（月亮）。

走到村南，眼前一片明亮，只見遠(yuǎn)遠(yuǎn)近近高高低低都有燈光閃亮，連遠(yuǎn)處的深山洼里也有明燈在亮。還有幾只流動的燈籠向南邊走，爹說這是沒布上的在往墳上送。我問：“咋往墳上布燈？”爹說：“活著的人過年，點(diǎn)上燈讓去世的人也過一個明亮的除夕，表達(dá)了后輩對過世的長輩們的一片孝心。”過去年幼懵懂，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我說：“咱也得趕緊去布，別讓老祖宗不高興?！钡f：“見過你奶奶立馬就去?！?/span>

回到家里，奶奶和母親早已燒拜完畢， 我們把二大爺給的細(xì)碗和壓歲錢給她們看。奶奶問我爹：“你們回來了，老倆口這會兒一定在屋里灰心吧？”爹說：“不會，今年二哥心氣不錯，我三哥家的二妞三妞都在和他倆作伴，二妞又會說話，他們今年不會覺得灰?！?/span>

爹和大哥到墳上布燈去了。娘對二哥說：“我們已經(jīng)燒拜完了，等著你們回來放火鞭?！倍绮坏日f完立刻取出火鞭點(diǎn)上了，我小膽，捂著耳朵站在門里，看著二哥提著火鞭滿院跑。只聽噼哩啪啦，只見火星四濺。空氣里充滿了火藥的香味。放完了，二哥說：“快拿上手電，在院子里找找落捻炮?！蔽覀円粫髡伊艘话涯竽筮€硬著的落捻炮，放在香臺上，二哥教我一撅兩截，但不能斷，露出火藥，他把這種兩截小炮斜對著排成左右兩行，然后用香火點(diǎn)燃左邊那行排頭的那個，火藥燃起來噴出小火舌，射到右邊那行開頭那個，右面那個又反射到左邊第二個，這樣依次互射，一會就射完了。二哥說，這叫小兩口打架。我來了興趣，自己又拾了一把照樣點(diǎn)燃，果然有趣。

玩累了，父親和大哥布燈回來，母親把新衣服擺放到我們的被窩旁，催促著說：“大半夜了，別睡不醒，誤了給大人磕頭。”我們這才帶著甜蜜的微笑進(jìn)入夢鄉(xiāng)。

長大以后，我們兄弟三人抽空就到二大爺家?guī)兔?，每到除夕，總是爭先恐后地去給二大爺送禮物，晚上照樣在那里歡聚一堂，小屋里的笑聲更響了。

201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