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很注意詩歌的句法藝術。他曾虛心向高適求教，問道“佳句法如何？”而那些因句法得當而形成的佳句，又是他平生的刻苦追求，所謂“為人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即表現(xiàn)了他對句法藝術的癡心與至誠。

    所謂句法，依蕭滌非先生的界定，“是指一句詩的組織法或結構法而言”。句法主要包括句式、詞的省略、詞序倒置等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本文從這三個方面，對杜詩的句法藝術作出研究。

一、句式錯綜，韻律和諧

    這里所說的“句式”，是指詩句的意義節(jié)奏，是就詩句的語法結構而言的。應該看到，詩句的意義節(jié)奏與韻律節(jié)奏是不完全一致的。中國古典詩歌的韻律節(jié)奏，是以每兩個音節(jié)作為一個節(jié)奏單位的，就四言詩來說，是2—2型的；就五言詩來說，是2—2—1型的；就七言詩來說，是2—2—2—1型的。所謂韻律節(jié)奏，是指誦讀時聲音的自然停頓，只有作這樣的停頓，才和諧入耳。所以，一般來說，作者總是力求讓他詩句的意義節(jié)奏與韻律節(jié)奏相一致，使人讀起來既聲音入耳，理解詩意上也能順暢無阻。但是，從創(chuàng)作實踐來考慮，處處讓詩句的意義節(jié)奏與韻律節(jié)奏相一致，是困難的。究其原因，一是由于表意的復雜性，詩人為了準確地狀寫事物之間的各種關系，為了抒寫曲折的情思，很難將句子的意義節(jié)奏與韻律節(jié)奏完全統(tǒng)一起來。二是因為隨著漢語詞匯的增加，多音節(jié)的詞匯亦大量出現(xiàn)，特別是一些地名詞，如“神女峰”、“黃鶴樓”、“瞿唐峽”、“洞庭湖”等等，這些地名詞出現(xiàn)在句首，就無法再保障意義節(jié)奏與韻律節(jié)奏的一致；而唐人又特別喜歡遣地名入詩，因為使用地名具有拓展詩境、張大氣象以及強化抒情等多方面的效用。其三，是出于藝術美學的考慮，在一首詩中，如果各句的意義節(jié)奏均與韻律節(jié)奏一致，詩意固然因此而明達，但也會造成句勢的平板，缺乏搖曳動蕩之姿。于是，如何使句式錯綜變化，在不妨礙表意的前提下，使某些詩句的意義節(jié)奏突破韻律節(jié)奏，便成為詩人們思考的問題。杜甫在這個問題上是付出巨大的努力并取得了顯著成果的。他在詩句的意義節(jié)奏上進行了多方的探索，在五言常式“2—2—1”和七言常式“2—2—2—1”之外，又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句式，試述如下。

   （一）五言詩的句式，有“2—1—2”式，例如：“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保ā兜莾贾莩菢恰罚吧胶印觥C戶，日月—近—雕梁?！保ā抖章宄潜敝]玄元皇帝廟》）又有“1—1—3”式，例如：“江—通—神女館，地—隔—望鄉(xiāng)臺?！保ā肚渤睢罚皣獛А獰焿m色，兵—張—虎豹符。”（《別蘇徯》）又有“1—3—1”式，例如：“法—自儒家—有，心—從弱歲—疲。”（《偶題》）“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保ā对乱箲浬岬堋罚┯钟小?—4”式，例如：“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秋日夔府詠懷》）按：二句意謂：紫色的東西，是收獲于岷嶺的芋頭；白色的東西，是引種于陸池的蓮藕。“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保ā斗糯罚┌矗骸扒唷?、“黃”，是指“峰巒”、“橘柚”的顏色?！跋А薄ⅰ爸?，皆為作者的心理行為。又有“4—1”式，例如：“登俎黃柑—重，支床錦石—圓?！保ā都厩锝濉罚┌矗骸暗琴蕖?、“支床”，分別為“黃柑”、“錦石”的定語。“兩行秦樹—直，萬點蜀山—尖?！保ā端蛷埵④姼笆裰荨罚┯钟小?—2”式，例如：“把君詩—過日，念此別—驚神。”（《贈別鄭煉赴襄陽》）“且將棋—度日，應用酒—為年?！保ā都脑乐葙Z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在以上六種句式中，“3—2”、“1—4”句式在行文上最難處理，因為這兩種句式的意義節(jié)奏與韻律節(jié)奏沖突較大，而誦讀時又必須遵循韻律節(jié)奏，所以如果處理失當，很容易造成音與意的隔膜。但是，我們誦讀上述例句時，并未感到這種隔膜。這就是杜甫的高明之處。

（二）七言詩的句式，有“1—6”式，例如：“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保ā哆M艇》）“魚—知丙穴由來美，酒—憶郫筒不用沽?！保ā秾⒏俺啥疾萏猛局杏凶飨燃膰类嵐迨住菲湟唬┌矗簝删溲猿啥家粠锂a(chǎn)豐美。丙穴、郫，均為地名。又有“2—5”式，例如：“曉漏—追趨青瑣闥，晴窗—點檢白云篇。”（《贈獻納使起居田舍人澄》）按：“曉漏”，言時間；“晴窗”，言處所?！捌D難—苦恨繁雙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保ā兜歉摺罚┌矗呵熬涫钦f，歲月艱難，正須少壯方可度越，而己身已老，故苦恨（即深恨）之。前二字是因，后五字是果。后句是說，心情頹喪，正須以酒消愁，卻又因為身體多病而停杯，則愁苦之情更深一層。又有“3—4”式，例如：“棋局動—隨幽澗竹，袈裟憶—上泛湖船。”（《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漁人網(wǎng)—集澄潭下，估客船—隨返照來。”（《野老》）又有“5—2”式，例如：“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保ā肚住菲湟唬┌矗簜啵鉃椤斑^多”。“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宿府》）

    從以上詩例可以看出，這些句式的運用，突破了五言“2—2—1”和七言“2—2—2—1”意義節(jié)奏的局限，給表意抒情帶來極大的便利；同時，我們在按著韻律節(jié)奏誦讀這些詩句的時候，并不感到句意的晦澀，也就是說，這些句式并未破壞詩歌的韻律之美，即便是“1—4”式、“3—2”式、“3—4”式這些與韻律節(jié)奏矛盾較大的句式，也同樣具有這種長處。這就是杜甫的絕妙之處。實非孟郊的“藏千尋布水，出十八高僧”（《懷南岳隱士二首》其一），韓愈的“三十骨骼成，乃一龍一豬”（《符讀書城南》）可比。

            二、詞語省略，蘊涵擴大

    杜甫精心探究詩歌語言的省略技巧，他能做到語略而意明，詞省而意豐。使人深刻地感受到詩歌語言的高度精煉。歸納杜詩的省略技法，主要有“以副代動”、“無謂語句”和“省略介詞”三個方面。

   （一）以副代動。杜詩中有些句子保留了修飾動詞的副詞，而把動詞省略了。作者的目的是，通過這個副詞，去顯示被省略的動詞的意向，而副詞本身又在發(fā)揮它的表意功能。所以，這是用一詞而兼表二意，真可謂一箭雙雕之舉。例如：“故國猶兵馬，他鄉(xiāng)亦鼓鼙。”（《出郭》）按：“猶”、“亦”二字，即修飾被省略的動詞的副詞，被省略的動詞是什么，雖說不能確指，但它的意向是清楚的；同時，這兩個副詞具有很強的抒情作用，它們前后呼應，表達出對戰(zhàn)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浩嘆。又如“蟻浮仍臘味，鷗泛已春聲”（《正月三日歸溪上》）等等，這些副詞不但具有指示動作意向的作用，而且極富情感色彩，給予人們極大的藝術審美的心理滿足。

   （二）無謂語句。整個句子既不出現(xiàn)動詞，也不出現(xiàn)指示動作意向的副詞，全句只由若干名詞或名詞組構成，通過名詞或名詞組之間的意義聯(lián)結來構成某種境界。這種組句之法，能使所構的物象之間的關系具有很大的彈性，因而最能引發(fā)人的想象力，使人雖經(jīng)百讀而仍然能夠產(chǎn)生新的審美感受。例如：“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保ā洞喝諔浝畎住罚盁熁疖娭心?，牛羊嶺上村。”（《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保ā堵靡箷鴳选罚┮陨细骼?，句中的名詞或名詞組所代表的物象，均無動態(tài)或存在狀態(tài)的顯示，它們之間更沒有施動與受動的區(qū)別。它們在語法中是獨立的，自由的；但又不是一盤散沙、烏合之眾，而是暗中遵循著作者的表達意圖。由于它們是獨立的，自由的，所以讀者可以根據(jù)各自的生活體驗去聯(lián)結它們之間的關系，而且可以在不同的時間里多次進行新的聯(lián)結；又由于它們不是一盤散沙，不是烏合之眾，所以盡管讀者們可以因人、因時、因地對它們的關系進行聯(lián)結，但總是跳不出作者的表達意圖。

   （三）省略介詞。只出現(xiàn)介詞短語中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或其它形式的詞組。其中表示時間、處所、方向的介詞省略，在散文中也常發(fā)生，在此不論。容易影響理解詩意的是如下這些介詞的省略。一，表示原因的介詞被省略，如“群盜無歸路，衰顏會遠方。”（《戲題寄漢中王》）前句的意思是說“因為群盜的存在，才造成我等歸鄉(xiāng)無路”，由于作者把表示原因的介詞省略了，只讓介詞短語中的名詞詞組出現(xiàn)，也正是由于省略了這個介詞，才使得詩句頓挫有力。二，表示目的的介詞被省略，如：“濁酒尋陶令，丹砂訪葛洪?！保ā斗罴暮幽享f尹丈人》）二句意謂：為了濁酒而去尋找陶令那樣的嗜酒隱士，為了丹砂而去拜訪葛洪那樣的煉丹師。三，表示方式、方法的介詞被省略，如：“郊扉存晚計，幕府愧群材?！保ā洞喝战逦迨住菲渌模敖检椤敝覆萏茫恰按嫱碛嫛钡姆绞?，意謂以草堂作為晚年的歸所，也就是說要老死于此處。四，表示敘述范圍的介詞被省略，如：“形容吾較老，膽力爾誰過？”（《湖南送敬十使君赴廣陵》）二句意謂：在容顏這方面，我比你衰老；在膽力這方面，有誰能夠超過你？又如“侍臣雙宋玉，戰(zhàn)策兩穰苴?！保ā肚锶涨G南敘懷》）二句是贊美薛明府的文武兼?zhèn)渲?，意謂：以文章而言，你雙倍于宋玉的才華；以武略而言，你抵得上兩個穰苴。穰苴，即司馬穰苴，春秋時齊國名將。

三、詞序倒置，詩家語健

     杜詩雖多數(shù)是按正常的詞序來組構句子，但詞序倒置的現(xiàn)象也是較為常見的。有些倒置是為了協(xié)調(diào)平仄，有些是為了對仗的穩(wěn)妥，更多的則是為了獲得勁健的美感，加強表達效果。大體說來，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一）賓語的定語提到謂語的前面，這種情況出現(xiàn)較多，如：“和親知計拙，公主漫無歸?！保ā毒薄罚┣熬洹昂陀H”是“計”的定語，順過來是“知和親之計拙”。把定語提前，增強了批判力量。又如“仙醴來浮蟻，奇毛或賜鷹?！保ā顿浱剡M汝陽王二十二韻》）后句，“奇毛”是“鷹”的定語，順過來是“或賜奇毛之鷹”，奇毛，羽毛奇絕，見鷹之猛健。把定語提前，突出了鷹的特征。

（二）賓語的中心詞提到謂語前面，這種情況也不少見，如：“客情投異縣，詩態(tài)憶吾曹?！保ā陡扒喑强h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后句賓語的中心詞提到謂語之前，順過來是“憶吾曹之詩態(tài)”，詩態(tài)，吟詩的風度。把中心詞提前，是為了與“客情”構成對仗。又如“致君唐虞際，淳樸憶大庭。”（《同元使君舂陵行》）后句應是“憶大庭之淳樸”，大庭，傳說中的神農(nóng)氏的別稱，神農(nóng)氏的時代民風淳樸。

   （三）狀語移到謂語的后面，如：“來往皆茅屋，淹留為稻畦?！保ā蹲詾徫髑G扉且移居東屯茅屋四首》其二）后句屬此，應是“為稻畦而淹留”。又如 “子能渠細石，吾亦沼清泉?！保ā蹲詾徫髑G扉且移居東屯茅屋四首》其三）“子”，是杜甫對其鄰居馮都使的稱呼。“渠”，動詞，砌渠?！扒毷本褪怯眉毷銮毷菭钫Z。“沼”，動詞，做沼（池塘）?！罢忧迦本褪怯们迦稣?，清泉是狀語。兩處狀語均移到謂語的后面。

 （四）主謂倒置，如：“盈盈當雪杏，艷艷待春梅?！保ā对缁ā罚恰爱斞┬佑?，待春梅艷艷”，把謂語提前，突出了花的色澤、姿態(tài)。又如“奪馬悲公主，登車泣貴嬪。”（《傷春五首》其四）二句寫吐蕃進攻長安，皇親外逃的混亂情況?！氨鳌睉恰肮鞅?，“泣貴嬪”應是“貴嬪泣”。

    上述四種詞序倒置的出現(xiàn)，推原作者的用意，除了適應聲律、對仗的要求之外，主要還是為了保證詩的韻律節(jié)奏和勁健之美。這些詞序倒置的句子，給杜詩增添了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