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東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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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來自網(wǎng)絡

娘的墳在我家責任地的西南角。每去一次，我的耳邊都會傳來《紅高粱》片尾豆官那催人淚崩的呼喊：“娘，娘，上西南，你甜出安身 ，你苦處花錢……”

連日陰雨，墳頭有一點凹陷，像發(fā)酵不好的饅頭。娘走了，而在地里割麥、拾穗的影子依舊鮮活。 

2014年初夏，我從如城趕回家時，責任地里的植物已經(jīng)有序撤離了現(xiàn)場。農(nóng)事，正中規(guī)中矩地遵循著“立夏十八朝，戶戶往家挑”的節(jié)令。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是娘收獲的最后一個季節(jié)了！

娘常說，是七斤四兩水澆灌了一顆米粒。那么，需要多少瓢汗水才能哺育大一束麥穗呢？其實，有一些付出，是秤無法秤、斗無法量的。譬如：母愛！

麥茬地緘默著，幸福而疲倦地平躺，懶洋洋地曬太陽。

一株冬青樹下，娘安置好裝有藿香茶的瓦壺，在健碩的腰際束著圍裙，撿拾麥穗。畦面上的麥穗與圍裙右角之間，起伏著動感的弧，好似扎鞋底時嫻熟的線條，這動作重復著，這畫面疊加著，柔美。

母親不時直起腰。前面的麥地短，后面的麥地長。與油畫《拾穗者》中的人物相比，母親更加蒼老、孤獨。

午時的陽光，在地里撩起一縷縷紫色的煙。母親的汗珠子摔在地里，彈跳起來，碎瓷一樣濺起。有一絲絲的聲響。汗水淌著，影子躺著。

身影跟淺淺的墑溝平行的時候，娘起身回家。單手提著空空的茶壺，比來時更燙。圍裙、手捥上的竹籃，還有肩頭的蛇皮袋里，滿是麥穗。母親像一棵弓著腰的桑樹，失而復得的麥穗分別在枝椏間雀躍。

布谷鳥選擇了楊樹頂端平坦的地帶。小憩，俯視。有些不舍，像歌手拖拽著長長的高音一樣鳴叫，向麥茬地辭行，向很投緣的我的母親做最后一次道別。娘一陣惆悵。（誰曾想，布谷鳥再次飛來時，再也找不著熟悉的弓一樣的影子了。）

“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鐮刀、木耙、連枷、飏锨、扁擔、籮筐，以及一些土得無法用文字記述的農(nóng)具們，在娘的手頭接力著。這些木柄、竹把的農(nóng)具上，浸潤了娘的汗水，呈灰褐色。

在蚯蚓一般粗細的田岸上，娘的腿跑成了“蚯蚓筋”。如同為我張羅親事時一樣，母親跑前跑后，把麥子從田間的“娘家”，迎娶到糧囤的“婆家”。

麥茬地浸潤在一拃深的水中，淘氣地冒著水泡。一截田之外，中稻秧苗像我當年的胎毛一般油綠、隨性地生長。娘回首一瞥，像慈祥地打量出息著的兒子。我，一直是娘指種望收的一株田間作物呢。那年秋天，稻子垂穗的時候，鋤著花生的母親便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一個本當吃重陽糕、飲菊花酒的節(jié)日，竟成了母親的忌日……

灶沿上晾著一缽頭元麥粯子粥，甜蜜地向我微笑。我和我的影子爭先恐后地喝，那畫面滑稽得像極了一首童話詩。娘看著我全無斯文樣的吃相，竊笑。如今，娘的笑容，定格在黑色的鏡框里，永遠出不來了。三毫米的玻璃，隔斷陰陽兩界。 

去娘的墳地是七十步，回來是八十步。娘時常念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在麥地里種下了娘親，我能收獲什么？

累了的母親熟睡在月旦村廣袤的田野里，熟睡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靜靜地守望著輪作的麥子、稻子，一茬茬綠，一茬茬黃。娘，你就別再掐算那二十四個節(jié)氣了！有金黃作伴，有布谷鳥、云雀輪番歌唱，母親便不會孤獨，便睡得踏實安穩(wěn)，那鼾聲便與收獲號子的仄韻同頻共振。

今年麥子豐收，即將收獲登場了！我將磨細細的面粉，發(fā)暖暖的酵水，做圓圓的饅頭，點紅紅的印戳，祭奠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四周年的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