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樓宇的最高層，隔窗能看到悠閑飄著的云朵，我看見娘就端坐在前面不遠(yuǎn)的一個房間里，我撲過去，大聲的叫喊：“娘，娘，娘……”娘不說話，就那樣隔著層玻璃慈祥的注視著我，我哭喊著捶打那層隔在娘和我之間的玻璃，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我抽泣著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妻子也被我的哭聲聒醒，她嘆了口氣說：“唉，又夢見咱娘了?又想咱娘了!”知道是夢，但眼淚仍然禁不住簌簌如雨，枕巾被打濕一片。遂開燈坐起，賦記夢小詩一首：

見娘

縹緲高樓入云端，

娘在樓層最上邊。

隔窗不語慈祥貌，

淚如雨下肝腸斷。

      再無睡意，起床坐到書桌前，追憶起娘生前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娘是一位非常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但她堅強(qiáng)、真誠、正直、善良，是她，教會了我如何做人，如何處世，如何工作。

堅強(qiáng)是您的標(biāo)簽

      娘于1931年2月8日，出生在張集盧廟村一個破落地主家庭。娘的祖上是地主，到娘的爺爺那輩，因吸食大煙，把家里的地幾乎敗壞光了，僅剩幾畝薄田糊口。因“不曾事農(nóng)?！保约翰粫N，只得把幾畝薄田租出去。自己讀過私塾，有文化，加上口才好，關(guān)系廣，靠給人說事為生，倒也把家庭打理得十分富足，不愁吃穿。我姥姥嫁過去時，姥爺家還算是當(dāng)時的大戶人家。

      1940年夏天，日本兵去劉集鄉(xiāng)南邊的李河集掃蕩。娘的父親我的姥爺當(dāng)時去李河趕集，因?yàn)闆_撞了日本兵，被日本兵一槍擊中胸部，抬回家后不治身亡，幼年的母親從此失去父愛。而娘的奶奶規(guī)矩很大，我的姥姥無法在盧廟生活下去，只好把年僅九歲的我娘留在盧廟，獨(dú)自回到娘家生活。娘在盧廟從此成了孤兒，跟著她的二叔、二嬸我的二姥爺、二姥娘生活。當(dāng)時，我的二姥爺被國民黨軍隊卷走，幾年杳無音信，是我的二姥娘含辛茹苦的帶著我娘和我啟德舅（二姥爺?shù)膬鹤?，我的堂舅）兩個長大成人的。其間，受盡了人間的冷暖，看慣了世態(tài)的炎涼?？梢哉f，娘的童年是充滿血淚，受苦受難的童年。

      娘在17歲時嫁給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姊妹八個，我父親是老大，娘嫁過來時家里特別窮，連結(jié)婚的新房都沒有，一家十幾口擠住在三間草房子里。我父親會木業(yè)活，他們結(jié)婚兩年后，靠干木業(yè)活掙的錢，父親在外面又蓋起兩間土坯房，從此，娘才有了自己的家。

      娘特別孝順爺爺奶奶，從未給爺爺奶奶吵過一次嘴。雖然和爺爺奶奶分了家，但我父親干木業(yè)活掙的錢全交給奶奶，用來補(bǔ)貼家用，撫養(yǎng)我的三個叔叔和四個姑姑。我的父親協(xié)助爺爺奶奶相繼給三個叔叔娶親成家，并打發(fā)四個姑姑出嫁離門。常言說“長兄如父”，我的父親確實(shí)盡到老大的責(zé)任，他為這個大家庭付出的太多太多。我奶奶在世時經(jīng)常給我嘮叨這些陳年往事，夸我父親孝順，顧家，照顧我的叔叔和姑姑，夸我母親通情達(dá)理！是的，沒有娘的通情達(dá)理，哪會有我父親“長兄如父”為弟妹盡責(zé)的事？

      天有不測風(fēng)云，1975年，我父親因病去世。家的頂梁柱沒有了，天塌了，家庭的重?fù)?dān)全壓在娘柔弱的雙肩上。那時，我大姐20歲，二姐10歲，我才7歲。第二年，大姐出嫁離門，娘帶著二姐和我，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在那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年代，又是最偏僻落后的農(nóng)村，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生活的難和苦是不言而喻的!可以說，娘做的難，吃的苦，用語言無法表達(dá)得清。娘就是靠著她自小養(yǎng)成的堅強(qiáng)，硬撐起這個家。

      在我的記憶里，娘是最有力的，農(nóng)村最累的活她全會干；娘是最能干的，她一般天不明就起來忙活，到半夜我們都睡了，她還在紡棉織布；娘是最有韌性的，秋天，生產(chǎn)隊分了紅薯，我們在地里鎪紅薯干，下半夜了，她還哄著我別急，接著干活，我跟著娘步行二十多里路去姥姥家，我走的都累哭，娘總是笑著鼓勵我，快到了，咱不是越走越近了嗎？為了把二姐和我撫養(yǎng)成人，娘像個鐵人一樣，從來沒有在人前叫過苦，喊過累。

      其實(shí)娘受的苦，只有我們母子知道。有多少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關(guān)上門坐在堂屋當(dāng)門的土地上放聲大哭。我和二姐嚇得不知所措，傻傻的一邊問一邊勸：“娘，你哭啥呢”？“娘你別哭了”！最后是娘三個抱在一起，全哭成淚人兒。我們跟著哭一會，娘就不哭了，擦干眼淚說：“沒事了，我哭兩聲，掉點(diǎn)眼淚，心里就不難受了”。我們知道，是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的那份深沉的母愛在支撐著娘的堅強(qiáng)。

      娘的一生歷盡磨難，命運(yùn)多舛，幼年喪父，中年喪夫，她卻憑著自己堅強(qiáng)的意志，用她那柔弱的雙肩為我們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為我們營造一個雖然貧窮卻十分溫馨和美的家！

      她常常教育我和姐姐的兩句話是：“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爬不過去的山，沒有趟不過去的河”。人生的三大不幸她飽嘗了兩個，但生活重?fù)?dān)沒有壓垮她，那么艱苦的日子，她挺過來了。

      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那么多磨難，她受過去了；

      那么多艱辛，她忍過去了；

      那么多困難，她跨過去了；

      那么多打擊，她撐過去了。

善良是您的本色

      娘心靈手巧，會裁剪衣服。那時，我們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是用粗棉布縫制的，縫制前要先根據(jù)身高胖瘦裁出式樣，我們?nèi)宕笕诵『⒌囊路綐佣际俏夷锊眉?。無論多忙的天，無論秋收春種，收麥打場，只要有人來找娘裁衣服，娘都鋪開草席，不慌不忙地幫人家細(xì)致地剪裁規(guī)劃。大姐性子急，經(jīng)常埋怨娘說：“咱家沒有勞力，那么忙的天，沒誰給伸把手幫忙。誰有事兒找著了都不會說個推脫的話”？娘就教育大姐：“人家有事了，有難事了，咱能不幫一把嗎？人家一輩子能找咱幾回？”娘就是這樣不會拒絕人，在我家最難最窮最苦的歲月里，她從不做損人利己的事兒。和別人打交道，無論是親戚、朋友、鄰居，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娘總是時時處處替別人著想，盡最大努力幫助別人，讓別人心里舒服，我覺得這就是最大的善良。

      在娘心里，只要是親戚，她都沒有遠(yuǎn)近之分，她對誰都那么親！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我家那些親戚，也沒有誰嫌棄我們，因?yàn)槲夷镏恢礁冻龊头瞰I(xiàn)，從不因?yàn)槲壹疑罾щy，而想占誰家的便宜。同樣，娘的無私也得到回報，我家的左鄰右舍，親戚朋友，沒有不贊成我娘的為人。我們家的親戚都和我娘親近，都說我娘善良，有親和力。

      2018年夏天，娘身體不好，生活已不能自理，我舅家的大表姐和我表弟媳婦，每天吃過晚飯去我家，說是去給我娘說說話，看看娘，其實(shí)是每天專門幫娘去洗澡，整個夏天，幾乎沒有間斷一天。一般情況下，哪有娘家侄女和娘家侄媳婦這樣孝敬姑姑的？我表姐和表弟媳婦是把我娘當(dāng)親媽一樣孝順的，她們和我娘沒有一點(diǎn)隔閡和生分。

感恩是您的信條。

      我父親做木業(yè)活的老師叫馬德彪，家住我們鄰村。他德高技精，在我們那一片享有盛譽(yù)。我父親那輩兒，東西幾個莊上干木業(yè)活的，幾乎都是他的學(xué)生。因?yàn)榕判欣隙?，我們這輩的，關(guān)稱他“馬二爺”。我父親病故后，我娘在我家最窮苦的歲月里，每年中秋節(jié)和年關(guān)，都讓我去看他老人家。馬二爺非常感動，說他教我爹這個學(xué)生教值了，他的許多健在的學(xué)生都把他忘了，我爹走了，我娘還這樣感恩他，娘的為人，難得啊！難得啊！我每年去看望他老人家，他總給我提起一件事兒，說我娘是好人啊，他能攤上我娘這樣的侄媳婦是三生有幸，我娘救過他一命??！

      馬二爺告訴我，在我爹還健在時，馬二爺?shù)昧艘粓龃蟛?，生活不能自理。二爺和二奶奶是孤寡老人，無兒無女，二奶奶是個殘疾人，本村人都喊他“材壞手”，不能照顧二爺。我爹是馬二爺?shù)拇笸降?，他帶頭照顧病中的二爺，把她接到我家去住。原說是和他的幾個師弟每人照顧一個月，結(jié)果一個月后，沒有人去接，馬二爺就一直在我們家住著，養(yǎng)病三個多月，直到痊愈。其間，我的母親像孝敬親生父親一樣照顧和孝敬馬二爺。我的大姐那時八九歲光景，他對馬二爺在我家養(yǎng)病的事有深刻的記憶，說娘把好吃的全做給馬二爺吃，娘說病是三分治七分養(yǎng)。娘給馬二爺改善生活下的白面條，她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饞得直流口水，也吃不上一口。我每年去看馬二爺，他都給我講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每次總忘不了說娘伺候她三個多月的事兒。他說就是親閨女，也頂多這樣孝順?biāo)恕Ｎ一貋韱柲?，娘輕描淡寫的說，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她就是把馬二爺當(dāng)我親爺爺孝順的。

      馬二爺?shù)赂邏坶L，活到91歲，壽終正寢，娘披麻戴孝，和二爺?shù)淖迦艘黄鹚退胪翞榘病?/span>

      娘就是這樣一位，用實(shí)際行動來詮釋“受人滴水之恩，當(dāng)以涌泉相報”這一古訓(xùn)的。

寬容是您的修為

      我娘是一個十分較真和十分倔強(qiáng)的人。在我爹還健在的時候，我的一個堂大伯病故，我爹買了價值30元的桐木板，給他撫了一口棺材，送我大伯入土為安。當(dāng)時大伯家很窮，這30元的棺材錢，就由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隊長作證，算欠著我家。以后多年沒給他們要，直到我爹病故，我們家揭不開鍋的時候，我娘才向我那個三大娘提出欠30元錢的事兒。誰知三大娘翻臉不認(rèn)人，說是我爹情愿給我大伯撫的棺材，沒說要錢的事兒。為此，我娘和大娘鬧翻了。

      娘說：“那么多年沒有給你們要錢，你不給錢可以，但必須承認(rèn)欠我們錢?！?/span>

      但我大娘胡攪蠻纏，就是不認(rèn)這壺酒錢，不買這筆賬。他們因此吵了幾架，最后，作證的生產(chǎn)隊長出面，大娘也還了30元的棺材錢，兩家人卻從此反目成仇，不再說話和來往。大娘也因此事記恨我娘，在我家最艱難困苦的時候，可以說是百般刁難，極盡欺負(fù)之能事。當(dāng)時，娘十分氣惱，說這樣忘恩負(fù)義，恩將仇報的人，一輩子也不能再搭理她。等我這個大娘年紀(jì)大了，沒人照顧時，娘卻不計前嫌，原諒了她，囑咐我去照顧她，逢年過節(jié)去看望她，給她送點(diǎn)東西。我們同村的人，都說我娘不該再搭理她。但我娘說，那時候都窮，都苦，過去的事哪能會會都惦記著，該忘的忘掉，總要往前看。樸素的話語，彰顯娘博大的胸懷。

      后來，我因工作調(diào)動搬到縣城去住，每年過節(jié)，娘總叮囑我，別忘了看望你三大娘，她現(xiàn)在是個苦人。從娘安排以后，我每次回去都不會忘，但每次回老家，娘總會追問我這件事，生怕我疏忽了。娘說，你不尊重你大娘，咋讓你的堂哥堂嫂尊重我？

      這一件小事，足見我娘是個寬宏大度，不計前嫌的人。

吃虧是您的風(fēng)格

      爹是老大。我爹去世后，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我爺爺奶奶的關(guān)客，都是在我家吃飯。娘說，按理就是老大的事兒，誰讓我是老大呢？老大就該吃虧，就得吃虧！

      娘帶頭吃虧，在整個大家庭做出了榜樣，所以，娘最有威信。從父親那一輩算起？算到我兒子這輩，整個大家庭已有150多人。那么多家庭之間向來和睦相處，非常和諧，沒有親情之間各種斤斤計較和錯綜復(fù)雜的矛盾。娘是那輩的老大，她有絕對權(quán)威，不要說我們晚輩，就是我的叔叔、嬸嬸、姑姑、姑父也都聽娘的。一是娘處事公平，二是娘善于吃虧，在誰面前說話都有底氣。再難再復(fù)雜的事兒，只要娘出面沒有說不通的。

      我們這個楊氏家族，更是團(tuán)結(jié)的典范。我們堂兄弟八個人之間，從沒有因經(jīng)濟(jì)和其他問題發(fā)生過矛盾。舉個例子，前一段兒，我們這一輩的堂兄弟老大半夜突發(fā)腦出血，送到縣醫(yī)院已凌晨兩點(diǎn)多，我們在縣城居住的兩個弟弟把家里現(xiàn)金取出來，提前在醫(yī)院辦理好入院手續(xù)，讓老大順利入院。第二天早上，得知消息的弟弟妹妹，都來醫(yī)院探視，多則5000元，少則2000元，為其交了住院費(fèi)2萬多元，直到老大痊愈出院，交的押金還沒有用完。這一件小事可以折射出姊妹弟兄之間的團(tuán)結(jié)和睦。這與老一輩的引領(lǐng)分不開，與娘的帶頭作用分不開。

      娘的愛如山，高大堅強(qiáng)，給我勇氣和力量！有人說我錯了，人家說的是父愛如山，而娘是即當(dāng)娘有當(dāng)?shù)?！給我的既有父愛的嚴(yán)厲，也有母愛的慈祥！娘的愛似海，博大寬廣，即溫情如水，又豪情萬丈！

      2018年10月份，娘因病住進(jìn)了縣醫(yī)院，娘這次病得很嚴(yán)重，醫(yī)院給下了病危通知。娘像一盞油燈，一生總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這次將耗盡最后一滴油。娘在彌留之際，要求回老家去，看看她親手蓋的老屋。我和兩個姐姐含淚把她送回老家，回到老家天已經(jīng)黑了。我娘在老家的口碑極佳，第二天，我們村聽說娘回去消息的鄰居全去看她了。娘的時間也定格在這一天——2018年10月26日傍晚，娘靜靜的睡在老屋的床上，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到老沒有痛苦，享年87歲。

      出殯那天，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冒著小雨，全村人都來給娘送行。娘，是不是您的苦難和善良感動了天地？是“娘逝蒼天同垂淚?；晟⒋蟮毓矄柩省卑?！

      娘，我跟著您體驗(yàn)了堅強(qiáng)，見證了善良，繼承了感恩，理解了吃虧，感悟了奉獻(xiàn)；我跟您學(xué)會了做人，學(xué)會了做事；學(xué)會如何做一個正直的人，學(xué)會如何做對社會有益的事兒。

      天堂里的娘，你安息吧！您放心，我會讓您因?yàn)橛形疫@樣一個兒子而驕傲的。

      娘，如有來生，我還做您的兒子！

    【組稿 張福娟  責(zé)編 范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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