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我的嬸子。十八歲的她，在我八歲那年，嫁給了我的小叔。

嬸子是黑龍江人，中專畢業(yè)后，跟隨服役期滿的小叔，來到我的家鄉(xiāng)。她的肌膚，一如她的名字，將我們這個粵西小鎮(zhèn)那些過多享受陽光與海風的大姑娘小媳婦映襯得晦暗無比。嬸子身材高挑、豐滿，一瀉及腰的直發(fā)，淺綠的裙袂隨風輕揚，眉眼之間流露一種淡淡的古典美，宛若唐畫中走下的仕女。她的到來，讓小鎮(zhèn)上的人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了許久。

嬸子剛來的那一陣子，總是與小叔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新婚的喜悅溢于言表。其實，我的小叔也是一表人材，尤其是說出的話就像拌了糖，很得女孩子的歡心?？捎泻脦状危铱匆妺鹱营毺帟r郁郁寡歡，是想念家鄉(xiāng)的親人了吧？

嬸子很聰明，半年之后，她就能說一口流利的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了。

我的母親，一個很善良的鄉(xiāng)下女人，對這個小她十多歲的異地女子，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她一有空，就陪嬸子談天。母親常要我尊敬嬸子，說她孤身一人來這兒，很不容易。漸漸地，我知道嬸子跟了我的小叔，是私奔。十八年的綿綿親情，不是愛情的對手。而且，在小叔的描述中，我的家鄉(xiāng)富饒繁華?？墒牵斔驹谶@片土地上時，才發(fā)覺這只是一個寂寞的小鎮(zhèn)，甚至，有些貧窮、有些落后。嬸子偶爾的落寞，原也是有緣由的。

嬸子喜歡寫毛筆字，而且寫得一手漂亮的行體字。那時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我到小城的書店買宣紙。

鄉(xiāng)村的夜晚總是寂寞的。天邊的一彎新月剛爬上柳梢頭，勞作了一天的村夫村婦就沉在甜甜的夢里了。只有池塘里的幾片蛙聲，或田野里的點點蟲鳴，應和著月的清輝。不習慣早睡的嬸子，常要我陪她練字。

除了寂寞，六月的夏夜總是帶幾許熱氣。嬸子將及腰的長發(fā)用翡翠綠的發(fā)卡別起。著一襲淡紫碎花連衣裙的嬸子，在結(jié)婚時奶奶送給她的梳妝臺上，輕輕鋪開薄如蟬翼的宣紙，將蘸滿濃濃墨汁的毛筆，自如地在上面游走。那一個個精靈般的行體字，踩著輕盈的舞步，錯落有致地走出來。蛟潔的月光，不知什么時候，從窗外悄悄爬進來。嬸子的臉，在月光的籠罩下，更顯朦朧、圣潔。此時此地的我，也跟著嬸子，沉浸在這白的白，黑的黑的突兀美里。

嬸子喜歡古代詩詞，尤愛宋詞。嬸子每年都要抄寫一遍《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裱好之后，就掛在臨窗的墻上，淡淡的墨香輕輕地彌漫開來，經(jīng)久不散。嬸子郁郁地望著隨風飄動的那首詞，輕聲告訴我，它的作者就是李清照，中國最美麗的寂寞芳心。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滑過。嬸子漸漸適應了我們這兒的生活，她學會了挑水、砍柴、生火做飯，甚至也常跟我們到海邊拾螺。兩年后，嬸子為我添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堂弟。不久，憑著爺爺是小鎮(zhèn)政府的退休干部，及嬸子的一紙中專文憑，嬸子在小鎮(zhèn)里的一間小學當了一名民辦教師，而且，趕上了單位集資建房的末班車，住進學校新建的寬敞明亮的樓房里。而小叔也在幾百公里之外的省城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

由于擔心嬸子工作、家庭兼顧不來，母親要我與嬸子住在一起，既可以幫她帶帶堂弟，又可以陪陪她。到底是在都市里長大的，嬸子極愛干凈，心靈手巧。永遠一塵不染的鵝黃色地板，明凈的窗幾，妃色的鴛鴦戲水圖案落地窗簾，揉合著墻上飄下的淡淡墨香，一切都是那么溫馨、怡人。

那段日子，雖然小叔偶爾才回來一次，嬸子整天忙里忙外的，但我知道，嬸子是幸福的。人們都說幸福的女人最美，生產(chǎn)后的嬸子，二十掛零的花樣年華，少女的紅暈上，又增添了許多嫵媚。我就常常想，長大了，也做嬸子這樣的女人，有美麗的容顏，也要有美麗的心。

可是，就在全縣民師轉(zhuǎn)正考試之際，小叔出事了。出門在外的小叔，耐不住寂寞，將一個在校女生的肚子搞大了。女生的父親了解到小叔已婚后，盛怒之下，將小叔以強奸罪告了。正好是嚴打時期，小叔被判了十五年。小叔這種道德淪喪的行為，很令鄉(xiāng)鄰所不齒，對全家人，尤其是嬸子，更是當頭一棒。第二天一大早，傷心欲絕了一宿的嬸子，木木地收拾行李，執(zhí)意返回闊別五年的娘家。我們當然知道嬸子這一走，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奶奶一下子跪了下來，一邊痛罵小叔的種種不是，一邊哭著懇求嬸子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留下來。母親也拉著我，坐在嬸子身旁，傷心地陪嬸子流淚。為小叔操碎了心的爺爺，一腳高一腳低地滿村找來那些與嬸子要好的小姐妹，陪母親、奶奶一起懇求嬸子不要走。接下來的幾天幾夜，嬸子學校的同事、領(lǐng)導，甚至她的學生也來了，一邊安慰嬸子，一邊要她看在孩子及工作的份上，留下來。許是小堂弟天真無邪的眼睛始終牽掛著嬸子的心，許是嬸子舍不得給她帶來許多歡樂的工作，又或者，她忘不掉這片紅土地上純樸的人們，嬸子不再提起回娘家的事了。只是，嬸子就像開得正艷的水仙，因突然斷了水源而迅速枯萎下去。

雖然嬸子的情緒漸次穩(wěn)定，但細心的母親仍擔心嬸子因一時想不開而有什么過激的行為，她要我夜里也要寸步不離地跟著嬸子。有好些個夜晚，嬸子都是在村子前的海灘上度過的。嬸子的傷痛，雖然不曾與外人道，但年少的我，也知她的心是苦的，需要一定的時間及空間去慢慢治療，所以，我只是悄悄尾隨著她。海邊十月的夜風，已略微有些寒意。奔騰了一天的海水，似乎累了，輕輕地泛著細碎的銀光。系在紅樹林叢中的幾只漁舟，枕在海的搖籃曲中，睡了。只有懸掛在高空的那輪明月，冷冷地斜睨著這一切。嬸子有時就在沙灘上來回徘徊，有時就坐在岸邊的那堆礁石上，任由海風肆意地揉亂一地長發(fā)。記得嬸子剛結(jié)婚時，這片海灘，留下了嬸子多少歡聲笑語啊！只是，現(xiàn)在的嬸子，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幸好，嬸子順利通過考試，成了一名正式的小學教師，這給嬸子帶來了很多安慰。消瘦了不少的嬸子依然美麗，可是，她的眸子里，再也沒有那種迷人的光彩。

小叔出事后的第五個年頭，嬸子曾經(jīng)的傷痛，似乎悄悄隱去，久違了的紅暈，又漸漸出現(xiàn)在她的兩頰上?？墒牵遄永飩鞒隽岁P(guān)于嬸子與一個北方來的商人的流言，某些無所事事的男人更是描繪得有聲有色。嬸子在我的心中，是那么的圣潔，她怎么會是那樣的女人？不，這一定是那些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男人無中生有捏造出來的事端！

那時我念初三，由于學習比較緊張，我就住在學校的宿舍里。一天晚自修后，忽然記起將一些重要的學習資料遺忘在嬸子家，便連忙往嬸子家走去。就在我推開嬸子家虛掩的門，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嬸子與一個陌生男人相擁的、因我的貿(mào)然闖入而匆匆分開的身影。嬸子的眼里掠過一絲慌亂，可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原來，那些人說的都是真的。我敬著愛著的嬸子，怎么也和那些不知羞恥為何物的無知女人沒什么兩樣呢？

第二天吃過午飯，嬸子拉著我的手，坐在窗前，幽幽地說，纖子，你很快就長大了。有些事，等你嫁了人，你就明白了。

嬸子的話一度令我莫名其妙，雖然即將來臨的升學考試容不得我多想，可我一直清楚地記得嬸子不再明亮的眸子里深深的悲哀。

幾年后，披上嫁衣的我，告別如夢的少女時代，當我塵封了二十多年的心田，任由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盡情耕耘時，我真正長大了。

偶爾，丈夫不在的夜晚，孤枕難眠的我，仔細數(shù)著外面的冷雨敲窗，終于明白，嬸子十多年來的漫漫長夜的寂寞，是怎樣一種美麗著的凄苦！

當嬸子一生最美的年華逝去時，小叔終于受夠了應有的懲罰，早已不復當年的銳氣。嬸子與小叔，重又過起平淡如水的生活。那個商人，只是嬸子生命中一個匆匆的過客而已。

有些女人，像極了二月風，寒中帶暖。比如嬸子。明明恨極了讓自己傷透了心的男人，卻最終放不下最初的愛。如果有可能，世上每個女子，都希望是三月的風吧，因為滿是被愛，所以足夠溫暖——在一生的心路上，開出灼灼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