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 像
（小小說）
張文凡
已九十多歲的老頭，這兩年不幫老伴喂雞、種菜、撿柴火了。不知怎的，隔三差五總要往鎮(zhèn)子上一趟，說去找個人。
先前幾次，老伴沒放在心上。一天，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雪，老頭左手撐一把雨傘，右手拄一根拐杖。就要出門時(shí)，老伴一把拉住他說：“這樣的天你也要去？你要找誰呢？還冇找到？你不怕跌，我怕你跌??！”
老頭向老伴橫了一眼說：“你懂個屁？我再不找，就冇時(shí)間找了！”老頭手一甩，一步一顛地走了。
老頭每次到鎮(zhèn)子上，總要從他堂侄那挪一把竹椅，坐在他那十字路旁的店門口，瞇縫著細(xì)眼，注視著一個個女行人。他看得很專神，看累了，揉揉眼睛又看。就這樣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三年多了，但還沒找到要找的女人。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一天，他終于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瓜子臉，蓄齊耳短發(fā)，閃著一雙大眼睛的中年女人向這邊走來。老頭又驚又喜，忙從竹椅上站起來，踉蹌著向那個女人走去?？僧?dāng)他走近，打斜腦殼一看，隨之一聲長嘆：“唉——你右邊眉毛上怎不長上一粒黑痣呢？”一句話把那女人嚇了一大跳。她隨口罵了一句：“瘋子！”逃也似的快步甩開了。
老頭突然靈機(jī)一動，心想，眉毛里少顆痣要啥子緊呢？于是緊追幾步，一把將那女子的后衣襟拖住。女子回頭一看，又是那老頭。便眉毛一揚(yáng)，將衣襟一拉，厲聲地：“青天白日，搞啥子拖女人??？”老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請......請你......幫我個忙！”女人見老頭一副著急的樣子，緩了緩語氣說：“要我做啥子??？”這時(shí)，老頭已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紅票子，一邊塞到女人手里，一邊說：“這，這是工錢！”女人頓刻感到一陣羞辱，以為這老瘋子在大街上要跟她做那事，嚇得她把錢一扔，深一腳，淺一腳，拔腿就跑。
老頭見女人跑了，氣得捶胸頓足，大喊著：“你跑啥子，你跑啥子?。俊?/span>
街上行人看到這情景，有的以為那女人欺負(fù)了那老頭，有的以為是父女倆吵了架。前面一個男人一把將那女人攔下，推到正好趕到的老頭面前說：“是她欺卡你？”老頭搖頭擺手地說：“不是，不是呢！是我要請她做事?！贝蠹衣犃藫溥暌恍?，心想這老頭真是瘋了。有人嘻笑著故意追問：“你想請這美女睡覺是嗎？”老頭咽了口口水，喘著粗氣說：“我請她去......去跟......跟我畫......畫張像?。 ?/span>
他的話如同一聲驚雷，女人瞪著大眼睛望著老頭說：“我又不認(rèn)識你，你要我畫像搞啥子啰？”老頭一把拉著她的手說：“大妹子咧，你不曉得呢，我找你找了兩三年了，找得我好苦??！”圍觀的人聽了如入云霧。首先幫老頭攔住那女人的男子急切地問：“你搞啥子要找這個女人畫像呢？”老頭糾正他的話說：“我是要找她這樣子的人畫張像呢！你們不曉得哦，這是我九十多年的痛，也是我近幾年才想出的好辦法！”老人這兩句賣關(guān)子一樣的話，把大家的味口吊住了。大家你一句，他一句地催著：“你講，你講給我們聽聽看！”那女人也說：“你講清了，我就去和你畫像！”
老人默了默神，對著老天一聲長嘆：“哎喲一一這話講來心痛哦！”隨即，老人揩了揩溢出的淚水一字一頓地講述著：
“民國三十四年，我們這大良山，因地處湘贛邊界的咽喉之地，是紅軍要，白軍搶的地方。我娘雖沒參加紅軍，但看到紅軍能鏟惡霸，打士豪，幫我們窮人做事，心里很向往著他們。一次上山斫柴，她看到山洞里，有兩三個在頭幾天戰(zhàn)斗中負(fù)了傷的紅軍戰(zhàn)士，癱在地上呻吟著，很是作孽的。于是，就偷偷給他們熬傷藥，送吃的。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山洞那邊傳來一陣激烈的槍響，我娘心一驚，感到事情不妙，正要起床去看情況。忽然，門砰的一聲被撞開。月光下，我看見沖進(jìn)三個白狗子。走在前面的高個子左手提一把長長的軍刀，右手抓著我娘的手臂往床下拖。當(dāng)時(shí)，我弟弟才半歲多，我也才三歲，我爹外出做篾匠不在家。我被嚇得大哭起來，死死拖著娘的衣襟不放。我娘也死死抓住床柱子不放。只聽到那個人說：‘你敢給土匪送飯送藥啊，看我怎樣收拾你！’隨即，那畜生使勁一拉，把我娘拖下床。另二個白狗子也推推搡搡將我娘推出房門，只聽到我娘不停地罵著什么。我跳下床哭喊著去追我娘，當(dāng)我沖出大門時(shí)，只見那個高個子的刀光一閃，斫柴樣向我娘脖子上斫去?！?/span>
老人講到這，雙手撫胸，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那女人一邊在他背上不停地?fù)崦?，一邊安慰他說：‘莫急，莫急，你老人家莫急啊！’
老人緩了緩氣，接著說：“我爸說，等他回來，我趴在滿身是血的娘身上，哭得只剩下游絲般的氣息，滿頭滿腦鮮紅的，有一垞血黏在眼睛上，眼皮都被膠住了。好在幾天后，紅軍反撲過來，把駐在大良山一個團(tuán)的白軍全斃了，這才一解我爸的心頭之恨。畢竟那時(shí)我還小，記不清娘的樣子，父親曾三番五次地跟我們幾兄妹說：‘你娘身材高大，是瓜子臉，大眼睛，蓄齊耳短發(fā)，右眼的眉毛有一顆紅痣。是個大好人，是個幫紅軍做個不少好事的人，你們要記住啊！’我們幾兄妹早就只剩我一個了，我也快到黃泥洞里去了，所以，這幾年我決心要找個像我娘的女人來畫張像，讓她的后人們曉得阿婆是什么樣子。你們看，這嫂子就像，只差右眼眉毛上那顆痣。我想請畫像的人畫上去就是，這就是我今天硬要請這嫂子幫我做的事，這下，你們也曉得了吧”
老頭一席話，聽得大家唏噓不已，那女人把頭發(fā)捋了捋，雙手在臉上抹了抹，扶著老頭說：“老人家，走吧，畫像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