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 在《良知對抗暴力》一書中講述了一場“蒼蠅與大象之間的戰(zhàn)爭”， 即以加爾文為代表的作為異見者的新教徒企圖獲得自己應(yīng)有的地位時，如何遭到羅馬教廷的無情迫害；而當(dāng)新教運動代表人物加爾文控制了一座城市之后，他對待異見者又是何等殘酷和決絕。茨威格在本書中刻畫了一個堅持自己獨立信仰、一生倡導(dǎo)寬容、理性、自由和獨立的小人物卡斯特里奧，在他面對強權(quán)時的無畏精神。

《良知對抗暴力》，舒昌善譯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

塞巴斯蒂安·卡斯特里奧（Sebastian Castellio，1515－1563），法國傳教士和神學(xué)家，16世紀宗教自由及良心自由的主要倡導(dǎo)者。他曾在法國里昂大學(xué)修讀，并與加爾文在斯特拉斯堡及日內(nèi)瓦共事，1544年因信仰原則的分歧而被撤去日內(nèi)瓦學(xué)院院長一職，十年后被任命為瑞士巴塞爾大學(xué)的希臘文教授，其間以筆名出版《論異端》（De haereticis）一書。在書中他為被加爾文在日內(nèi)瓦處以火刑的西班牙醫(yī)學(xué)家及神學(xué)家米蓋爾·塞爾維特寫道：“當(dāng)塞爾維特以理性和文字戰(zhàn)斗時，他只應(yīng)被理性和文字反擊?！?563年，卡斯特利奧在貧病交加中死去。卡斯特利奧一生提倡宗教容忍，尤其斥責(zé)政府對異端的驅(qū)逐行為。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年11月28日—1942年2月22日），奧地利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傳記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說《象棋的故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長篇小說《心靈的焦灼》，回憶錄《昨日的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從事反戰(zhàn)工作，1934年遭納粹驅(qū)逐，流亡英國和巴西。1942年，完成自傳《昨天的世界》；2月22日同他的第二位夫人伊麗莎白·綠蒂（33歲）在里約熱內(nèi)盧近郊的佩特羅波利斯小鎮(zhèn)的寓所內(nèi)雙雙服毒自殺。

這部完成于1936年的著作，其核心內(nèi)容是祈求人的理性和對人的寬容。作者把歷史事件當(dāng)做鏡子，特別清楚地揭示了他自己的那個時代的各種危機和邪惡。卡斯特里奧挺身而出反對日內(nèi)瓦宗教改革家加爾文的暴政，其態(tài)度之堅決，在他的所有同代人中無人能與比肩。加爾文是指控西班牙醫(yī)學(xué)家及神學(xué)家米蓋爾·塞爾維特為瀆神者并最終將其火刑處死的主謀，塞爾維特被處死后，神學(xué)上的和政治上的專制與要求寬容之間的斗爭似乎已告結(jié)束，但是卡斯特里奧卻要竭盡全力將良知對抗暴力的斗爭進行到底。

下文節(jié)選自《良知對抗暴力》引言部分

詩歌為編輯所加

這樣一種必須一再在自由和權(quán)威之間劃清的界限，對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時代和任何一個正在思索的人來說都必不可少，因為沒有權(quán)威就不可能有自由——否則，自由就會成為一片混亂；同樣，沒有自由也不可能有權(quán)威——否則，權(quán)威就會成為暴政。毫無疑問，在人的本性中深埋著一種神秘的渴求：希望自己融入社會；但與此同時，人類最原始的夢想在我們心中始終未能泯滅：夢想能夠找到最終會極其公正地將和平與秩序賜予人類所有成員的某種宗教制度、某種國家制度或者說某種社會制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宗教裁判所大裁判官以無情的雄辯證明了，人類的多數(shù)原來都害怕自身的自由。事實上，蕓蕓眾生由于面臨會使人精疲力竭的眾多問題——面臨生活的復(fù)雜性和責(zé)任性，出于深感厭倦而企盼世界變得有規(guī)有矩：企盼有一種普遍有效、不會更改和權(quán)威性的制度，省得他們自己去動腦筋?！|蕓眾生企盼有一個救世主能解決人生的各種問題，而正是這種企盼成了一種真正的酵母：它為一切社會先知和宗教先知鋪平了道路——每當(dāng)一代人的理想失去熱情和光輝時，一個具有誘惑力的人只需挺身而出并且斷然聲稱，是他，而且唯獨是他找到了或者說首創(chuàng)了新的救世之道，那么成千上萬的人就會趨之若鶩，將自己的信任寄托在這個所謂民族的救星或者說世界的救星身上。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總會首先在世間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理想追求——這大概就是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深奧莫測的意義吧。因為每一個向世人許諾人類最原始的夢想——國家統(tǒng)一和政治清明的欺世盜名者首先就會從世人身上得到最神圣的力量：獻身的意愿和滿腔熱情。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就會像中了魔似的心甘情愿被壓迫、被蹂躪、被宰割，而且這樣一個欺世盜名者向世人要求越多，世人就會越癡迷他。自由——昨天還是世人們心中至高無上的渴求，他們卻可以為了取悅這個欺世盜名者而自愿將自由拋棄，只是為了更加俯首帖耳地服從他的領(lǐng)導(dǎo)，而塔西佗那句古老名言——“我們陷于被奴役的狀態(tài)”就會一再得以實現(xiàn)，以致各族人民陶醉于在充滿激情的團結(jié)之中而自愿陷于被奴役的狀態(tài)，同時還要贊美抽打在他們身上的皮鞭呢。

自由的沒落（一首贊美詩）

[俄羅斯]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Осип Мандельштам，1891—1938）

兄弟們，讓我們慶祝自由的沒落，

這偉大的陰郁的歲月。

笨重的羅網(wǎng)布滿了

沸騰的黑夜的水域。

你正進入湮沒的時代，

哦太陽，哦法官，哦人民！

讓我們贊美這性命攸關(guān)的重負，

那是人民的領(lǐng)袖用眼淚來承擔(dān)的。

讓我們贊美權(quán)力所承受的沒落的負擔(dān)，

它的難以忍受的刺激。

他有一顆心，一定聽到了，哦時代，

你的船正沉入海底。

我們已經(jīng)迫使燕子加入戰(zhàn)爭的兵團，

此刻太陽也被藏起來了。

所有的元素活潑地顫抖，晃動；

穿過羅網(wǎng)，這時暮色已重，

太陽不見了，大地在漂泊。

我們不如試著去遠航：

又大又笨的輪舵吱吱嘎嘎地旋轉(zhuǎn)；

大地在海中。男人，勇敢點兒。

像鐵犁切開海浪，

我們?nèi)詫⒃谕ǖ暮渲杏浧穑?/p>

為了這個大地，我們付出了十個蒼穹。

1918.5

楊子 譯

Hearts of the Revolutionaries: Passage of the Planets of the Future

思想似乎像空氣一樣看不見和摸不著，可以作任意的改變，順從地適應(yīng)各種情況和各種模式。

一種 思想意識——世界最最非物質(zhì)的力量竟然會在我們這個靜謐安詳和循規(guī)蹈矩的古老世界上一再創(chuàng)造出如此不可思議的蠱惑世人的奇跡：世人們很容易陷入這樣的蠱惑——他們欽佩并且贊美那些欺世盜名者，因為欺世盜名者成功地將精神轉(zhuǎn)化為沒有思想的物質(zhì)。然而，恰恰是這些宣揚理想或者說宣揚空想的人一旦取得勝利之后就幾乎全部都立刻暴露出自己是他們鼓吹的那種精神的最最卑劣的背叛者——而其后果則是帶來無窮的災(zāi)難。因為權(quán)力會膨脹成為絕對權(quán)威，勝利會膨脹為濫用勝利。那些征服者們并不滿足于自己曾激勵過許多人為了他們個人的虛無縹緲的理想而樂于去生和去死，那些征服者們?nèi)紩萑脒@樣一種誘惑：要將征服多數(shù)人轉(zhuǎn)變?yōu)檎鞣w民眾，并且還要將自己的教條強加給那些沒有宗派的人士。那些征服者們并不滿足于有自己的馴服工具——他們有自己的附庸、有自己的精神走卒，他們并不滿足于自己有那些有歷次運動中永遠為他們沖鋒陷陣的人——不，他們并不滿足。他們還要使那些自由的人——那些少數(shù)有獨立思想的人漸漸成為替他們歌功頌德的人和奴仆呢，并且為了將自己的教條作為獨一無二的信仰加以貫徹，他們會以國家的名義將任何不同的意見斥之犯罪。一切宗教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都永遠重復(fù)著這樣的厄運：一旦這些意識形態(tài)轉(zhuǎn)變?yōu)閷Ｖ?，這些意識形態(tài)就會釀成暴政。而當(dāng)一個欺世盜名者不再相信自己的“真理”具有內(nèi)在的威力而需要采取殘忍的暴政時，他就會向每個人天賦的自由宣戰(zhàn)。任何一種思想意識——不管哪一種思想意識都一樣——從它為了整肅和控制各種異己的信念而采取恐怖手段的那一刻起，它就已不再是理想的追求了，而是罪惡的淵藪。即便是最最純潔的真理一旦要用暴力去強迫他人接受，它也就褻瀆了其自身精神。

思想界確實無比神奇。它似乎像空氣一樣看不見和摸不著，可以作任意的改變，順從地適應(yīng)各種情況和各種模式。而正是這一點往往會一再引誘生性專橫的人產(chǎn)生這樣的錯覺：他們完全能夠壓制思想界、禁錮思想界、隨自己的心愿堵住思想界的嘴?？墒?，就像力學(xué)上的作用與反作用一樣，隨著任何一種壓迫的增強，反抗也會增強——而且恰恰在反抗被壓迫到了極點時，反抗就會成為炸藥，就會爆炸：任何一種壓迫遲早會導(dǎo)致造反。因為人類在道德精神上的獨立性從來無法被摧毀——這一點倒是永遠令人欣慰！迄今為止還從未有人能成功地用專制的手段強迫所有世人只信奉一種宗教和只信奉一種哲學(xué)——世界觀的一種形式，而且今后也永遠不會成功，因為思想界始終知道，為了抵御任何一種奴役，思想界要始終拒絕用規(guī)定的模式思維，拒絕讓思想界把自己變得淺薄、停滯、厭倦、鼠目寸光和唯唯諾諾。

因此想要把生活中神奇的豐富多彩簡單地劃分為非黑即白的任何一種努力該有多么迂腐和枉然！——這種僅僅依靠強權(quán)貫徹的原則將人類劃分為好人和壞人、劃分為敬畏天主的人和異教徒、劃分為聽命于國家的人和敵視國家的人。然而，為了反抗這樣一種用暴力壓制個人自由的行為，有獨立思想的人隨時都會出現(xiàn)；他們堅決拒絕違心地服兵役參加戰(zhàn)爭。一個時代還不可能如此野蠻吧，一種暴政還不可能如此組織嚴密吧，以致始終沒有個別的人會明白：應(yīng)該避免對民眾進行壓迫：應(yīng)該捍衛(wèi)個人信念的權(quán)利；應(yīng)該反抗那些聲稱為維護自己的“唯一真理”而使用暴力的偏執(zhí)狂們。

暗蝕

[德國]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

暗蝕了

那鑰匙的權(quán)力。

獠牙統(tǒng)治著，

從白堊的痕跡而來，

對抗人世的

分秒。

孟明 譯

他們在那樣的時代都會退隱到暗處

盡管16世紀和我們今天的20世紀十分相似——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采用暴力而殺一儆百；但在16世紀也曾有過思想自由和剛正不阿的人呀。如果我們讀一讀當(dāng)年人文主義者們的書信，我們就會親切地感覺到他們對由于暴力而變得驚慌失措的世界所懷的深深憂傷。16世紀的每一個基督教教義衛(wèi)道士都會這么宣告：“凡是我們教導(dǎo)的，都是真的；凡是我們不教導(dǎo)的，都是假的?！倍?dāng)年的人文主義者們卻十分厭惡這些小販兜售貨物似的愚蠢宣告?！覀儗λ麄兊膮拹盒那樯钣型?。是呀，面對那些自以為已進入到自己完美信仰的世界并且唾沫四濺地宣稱要為正統(tǒng)的教義采取暴力的人，這些人文主義者們——開明的世界公民們又怎么不會覺得可怕呢！面對那些薩伏那洛拉的信徒、加爾文的信徒、約翰·諾克斯的信徒——那些要扼殺世上美好事物并要把世界轉(zhuǎn)變?yōu)榈赖抡n堂的人——這些人文主義者們又怎么不會反感呢！所有這些充滿人性和智慧的人以悲觀的敏銳目光認識到：那些瘋狂的剛愎自用的人必然會給歐洲帶來災(zāi)難。這些人文主義者們已經(jīng)聽到：在激烈的言辭后面是武器在鏗鏘作響，并且預(yù)感到一場復(fù)仇戰(zhàn)爭——可怕的戰(zhàn)爭正在逼近。然而這些人文主義者們縱然知道真理，卻不敢為真理而戰(zhàn)。人生的命運幾乎總是不能兩全其美：明白道理的人并不是訴諸行動的人，而訴諸行動的人卻不是明白道理的人。這些悲天憫人的人文主義者們雖然互通令人感動和春秋筆法的書信，但他們僅僅是在自己關(guān)起門來的書齋里哀嘆，并沒有一個人文主義者挺身而出，與“反基督分子”進行斗爭。伊拉斯謨有時還敢于從暗處向他們射出幾支冷箭：拉伯雷會披著小丑的外衣用嬉笑怒罵進行鞭笞。高貴而睿智的哲人蒙田會在自己的隨筆中寫出最最意味深長的話；但是沒有一個人文主義者試圖認真地進行干預(yù)，哪怕是想方設(shè)法在無數(shù)可恥的迫害和處死中去阻止唯一的一次罪行也行啊！這些深諳人情世故的人文主義者們清楚地認識到：一個明智的人不值當(dāng)同瘋狂的人爭斗，因而他們變得十分小心謹慎。他們在那樣的時代都會退隱到暗處，以免自己被抓住和犧牲。

殉難者

[芬蘭] 伊迪特·索德格朗（1892—1923）

殉難者是蒼白的。

他雙目燃燒。

他憐憫地

俯視你們。

你們這些用難看的姿勢

擁向各處的人

知道些什么

關(guān)于你們的好與壞，

自由地抬起頭的滋味。

被全世界判刑的人

是無罪的。

最純凈的太陽

是漆黑的杯子。

他把受害者五顏六色的斗篷

輕輕地披在肩上：

你們撫摸它像絲絨，最柔軟的絲絨——

我那意志的裝束。

北島 譯

電影《大都會》劇照

不可以強迫任何人接受一種世界觀

然而，在所有這些人文主義者中間唯獨卡斯特里奧敢于毅然決然挺身而出去迎向自己的命運——這正是他的永世長存的榮耀。他英雄般地敢于為受迫害的同道說話——從而也是為自己的一生遭遇說話。雖然他每時每刻都會受到狂熱分子的威脅，但他自己卻完全沒有狂熱的情緒，絲毫不激動，而是以一種托爾斯泰式的堅毅表明自己的信念：不可以強迫任何人接受一種世界觀；世間任何一種世俗政權(quán)在任何時候都不可以用暴力去控制一個人的良知——這猶如在那個怒氣沖沖的時代豎立起一面旗幟；況且因為卡斯特里奧不是以一個宗派的名義而是出于永恒的人道精神闡述自己的信念，所以他的思想如同他的有些言論一樣永遠不會枯萎。這些符合普遍人性的思想——超越時代的思想，一旦經(jīng)過一位文人的巧妙闡述，就會始終保持自己的影響；這種在世界上想通的信念始終比攻擊性和教條式的個別信念存在更久遠。

節(jié)選自斯蒂芬·茨威格《良知對抗暴力》引言部分，舒昌善譯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