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一場大雪，就要過年了。家鄉(xiāng)的年跟別處不一樣，可以在東河冰凌上打疲牛，可以在麥地里放羊，可以恣意放煙花，可以在鄰居家徹晌來牌。那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有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和孩提時代一切記憶。

街上啥都便宜，可以花幾張票子辦足年貨，可以支酒場使勁來枚?？梢蕴焯焱陜航峙?，包子油饃胡辣湯、鹵肉燴面漿面條不重樣，想想都美。

不知從哪天起，在外打拼的家鄉(xiāng)親人每逢過年，都要踴躍參加據說是地球上規(guī)模最大的“人類大遷徙”，踏上那條“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歸鄉(xiāng)路。

異鄉(xiāng)打拼易不易，恰如啞巴吃扁食，自己心里有數。那些曾經在廉租屋里吃泡面和叫外賣的瑣碎日子；在加班加點后晚歸的最后一班地鐵上，因為睡著了而坐過站的一個又一個難捱暗夜，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往事，思之酸楚，揮之不去。

有時候清晰地覺得，自己就是電影《老炮兒》里北京胡同口蹬三輪的那個河南口音小伙兒。三輪正蹬得歡，老炮兒冷不丁問道：你擱外頭出力伺候人，嫩爹媽都知道不？

爺奶爹媽不止一次地說，不中就回來吧，擱家里多好，房子也買街上了，俺們治啥都能指望上你！可是年輕的我們，心里總是有點拿不定主意，總也下不了決心。

咬牙挺過的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一個輪回接一個輪回。我把青春獻給你，換來半頭銀絲，好不容易才留在這座大都市，個中辛酸有誰知？左右不舍。自己選擇的道路，只要能過得下去，無論如何艱難也要堅持。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命運,就是一種造化。苦若盡，甘自來。

猶豫再猶豫間，許多人最終還是選擇了留下。對于在異鄉(xiāng)都市已經安營扎寨的游子來說，故鄉(xiāng)雖千般眷戀，卻是無論如何回不去的了。守著無邊遺憾，鎮(zhèn)定安慰自己：哪的黃土不埋人吶！

我呸發(fā)明這句話的人，讓多少鄉(xiāng)鄰撇爹舍娘、別妻離子、背井離鄉(xiāng)、拼盡全力往人堆里鉆。交通堵、房價漲、到處都是工地，惹得本地人抱怨。他們攆完外地人，又發(fā)現(xiàn)沒地方吃早餐去。到底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還是外地人讓城市更美好？我們是來添彩，不是來添堵。

話說回來，都市也的確散發(fā)著無窮的魅力。樓高、街寬，燈火輝煌、車流如梭，櫥窗明亮干凈、商品琳瑯滿目，如果說生存與發(fā)展，到處都是機遇。只要愿意出力，銷售、文員、快遞、維修、飲食、建筑……城里人不愿干的緊你挑，薪酬面議。網上到處都是招聘廣告，還有零工市場，可以挑一個從零干起。誰又不是從零干起的呢！都笑話誰呀？

對不安于現(xiàn)狀、心有千般不甘的年輕人來說，大都市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正路來的錢，買房子咋啦！買車咋啦！你說誰燒哩不輕呢，誰不勝誰呀？

電視連續(xù)劇《蝸居》插曲《我不想逃》有句歌詞唱得好：“世界奇妙，曾讓你我找到依靠，我想這一切都應該很驕傲，我不想逃，安靜就好，不如放肆的笑……”誰說的要逃離北上廣？那是一些人別有用心地誤導，千萬不能信，君不見走的人又重回北上廣么。

打拼縱然辛苦，但擁有著諸多可能、無限妖嬈的生活。很多時候，也許只是多一分堅持，多一分面對挑戰(zhàn)或不公時決不松口決不退縮的倔犟，說不定就能打開向上進階的通道。

如果再愿意堅守，那家店或那宗買賣就是你的了。最忌的是淺嘗輒止，吃不得苦，耐不住伐兒。

正像人有兩面性一樣，任何事物也都有正反兩方面。城市不光便利，也有城市病。這不是杞人憂天，也不是多管閑事，因為身在其中，別無選項。

你會遭遇欺生般的人情冷漠，忍受亦步亦趨的交通擁堵，承受無處回避的環(huán)境污染，體驗令人自卑的城鄉(xiāng)差距，親歷心驚膽戰(zhàn)的治安黑洞。這些現(xiàn)實的社會問題，使人無法融入，又無法自拔，尷尬至極，進退無措。

每當想到此處，都有逃離的沖動，可是逃到哪里，回家鄉(xiāng)還是去別的城市，又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好把不成熟的想法折疊起來，束之高閣，將就再將就，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委屈。

正如舍身飼虎的佛祖，精神上的追求，必有物質上的代價，精神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質基礎上的。說到這兒，似乎腦洞大開，找到了在大都市常常感到安居容易樂業(yè)難的注解。

近來重又彌漫華北平原的霧霾連日不開，令人不難理解；上班高峰時擠不上的地鐵像一盒盒沙丁魚罐頭，早已見怪不怪；比工資漲幅還要快得多的房價房租，并無任何反轉趨勢；豬肉價格雖然有所下降，但還是帶領諸肉高高在上；隨著年齡和資歷增長，巨大的職場升遷壓力，讓身在其中弱小的我們，難免感到莫名的躁動與緊張。

大都市似乎本來就是這樣，有時讓漂泊的我們感到十分憎惡，恨不得一跺腳分分鐘走開；但又有著讓人們撞破南墻，轉念卻依然愿意為它留下來的一千個理由。

異鄉(xiāng)游子，就這樣一邊為緣尋找，一邊為愛堅守；一邊渴望精彩人生，一邊付出高昂代價。這是現(xiàn)代都市賦予現(xiàn)實生活的美好和殘酷，是硬幣的正反兩面。作為身處其中的個人，既無法改變現(xiàn)狀，又無法獨善其身。

姜文電影《一步之遙》一直在探討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此時此處此刻，我想，留下還是歸鄉(xiāng)，that is not a question。作為經歷過無數次考試的我們，做選擇題比做判斷題更擅長。

大都市和小縣城到底有啥不一樣？咱得從頭捋捋。

咱先說最簡單明了的，感情世界，人際關系層面。

縣城的精神生活是建立在人際關系基礎上的。同村鄉(xiāng)鄰、老親舊眷、師生故友。遇著點事，先想到找人，最好是貴人里的親人。說白了，縣域經濟就是人情社會，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法律約束。凡事靠關系，人托人臉托臉，用約定俗成的簡單規(guī)矩和成例做潛意識的參考，不需要掂量太多。關系萬一弄撐了，政府得包容，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能容忍，氛圍寬容，厚道融洽，虧光不大。關系用到位了，心理極大滿足。

而在都市就恰恰相反，當他們感到合法利益受侵犯時，第一時間想到法律、規(guī)則或理智。他們很少意氣用事，而是相信通過規(guī)則可以更好地解決問題，無關親情，無關面子。他們相信車輛和行人嚴格遵守紅綠燈的話，通行效率會更高。

在社旗，誰的車停你家門外，堵著車庫門，喊一嗓子基本就能解決問題。堵你門的人連滾帶爬的跑出來，一邊掏煙一邊嘟囔，不忘找個極不靠譜的亂停借口。你一看，順手接過來紙煙，嘴里說“木事木事，我就怕你的車剮了”。就是弄撐了，只要找到合適的人一說和，就完事了。要在上海，這事早就報警了，至少也要舉報到物業(yè)，聽起來難以相信。

都市顯然過于理性，顯得人和人之間很冷淡。他們守時、精打細算，為隱私關門閉戶、我行我素，行事矜持。都市的人們跟多年的老鄰居也往往互不相見，互不相識，除了電梯偶遇，老死不相往來?？雌饋碚娴氖掷淠?，毫無感情。

在社旗，人們相互熟得跟面瓜樣，七大姑八大姨，藕斷絲連，隔墻頭扔塊磚頭，撂出去傷著好幾個親戚。在都市里，大家都是外地人，他都沒嫩些精力去搞這些復雜的親戚關系，他會說：我得去接孩子參加輔導班。

如果從現(xiàn)代文明角度講的話，都市的人和人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很有分寸很有規(guī)矩很有安全感。因為都市生活節(jié)奏相對較快，見天早晚幾點上下班，坐哪趟車基本是固定的，他們沒空顧別人，更沒空打聽別人的隱私?，F(xiàn)實中努力維持自己和他人的基本尊嚴，各自保平安。

據說，一個人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越久，就越有一種“回不去”的惆悵。不惟國人，外國人也一樣，君不見，都市里那些為掩蓋體味滿灑香水的白種黑種，有幾個不是像我們社旗老鄉(xiāng)一樣，候鳥般奔走于都市和家鄉(xiāng)？這樣說，顯得世道公平，心安理得。

這種“回不去”，更多是精神層面上的。

我們對于都市的感情，是在悄無聲息里培養(yǎng)的。時間一旦久了，都市元素溶入精神，鄉(xiāng)音湮沒于都市。都市無意識間就已經在我們身上留下了痕跡，把春夏秋冬改寫進我們的皮膚毛發(fā)、眼耳口鼻和心里，在漫長的歲月里改變我們對于世界的看法，留下一則又一則光陰的故事。

當慢慢地習慣了都市的生活方式、人際交往，當下一代落地生根、和都市親密無間，物質生活有保障，精神世界有寄托，“故鄉(xiāng)”對很多人來說，會越來越像一個過年的地方，僅僅是去那里舉行一年一度的團聚，尋找久已陌生的儀式。世事變遷，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條歸鄉(xiāng)路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漫長，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客觀規(guī)律，無法逆轉。

社會在高質量發(fā)展，我們有幸成為國家的建設者、城市化進程的親歷者。我們的父母，也許我們以后也會跟隨兒女輾轉于打拼、生活的某座城市，可能離家鄉(xiāng)會越來越遠。我們遙祝家鄉(xiāng)更美好，任鄉(xiāng)愁蔓延。歸鄉(xiāng)路再漫長，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依然是夢里的最美麗牽掛。

快過年了，家家戶戶的對聯(lián)主題，一定會包含“小康”這個靚詞。想到這兒，引用一句名言，祝福在外漂泊的社旗老鄉(xiāng)：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愿你天黑有燈，下雨有傘，愿你一路有良人相伴。